邺下风流与竹林风度:曹魏社会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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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学交流与文学批评风气的盛行

建安时代盛行文学交流。《吴历》载,曹丕曾“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42],这是曹魏与东吴的文学交流。曹丕《与吴质书》有对吴质的创作的询问:“顷何以自娱,颇复有所述造否?”这是以文会友。赠答诗之类令文学交流普及化,创作平台令文学交流体制化,而文人们自觉自愿把作品呈送给别人,并情不自禁的奉上自己的看法,则令文学批评盛行起来。如卞兰读了曹丕的《典论》及诸赋颂就说:“窃见所作《典论》,及诸赋颂,逸句烂然,沈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正使圣人复存,犹称善不暇,所不能闲也。”[43]曹植把文章给陈琳看,陈琳回信谈了感想,其《答东阿王笺》云:“昨加恩辱命,并示《龟赋》,披览粲然。君侯体高俗之材,秉青蓱干将之器,拂钟无声,应机立断,此乃天然异禀,非钻仰者所庶几也。音义既远,清辞妙句,焱绝焕炳,譬犹飞兔流星,超山越海,龙骧所不敢追,况于驽马,可得齐足。夫听白雪之音,观绿水之节,然后东野巴人,蚩鄙益著,载欢载笑,欲罢不能。谨韫椟玩耽,以为吟颂。”[44]此处虽然说的是曹丕曹植示赋于人,示诗于人亦是如此。曹植《与杨德祖书》说:“今往仆少小所著辞赋一通相与。”[45]即随信附上作品请杨修批评,杨修《答临淄侯笺》所谓“猥受顾锡(赐),教使刊定”[46]。可说是频繁的文学交流,促发了对作品发表意见之类的文学批评。

文学交流中如何对待文学批评的问题,也引起了世人的关注。曹丕《答卞兰教》对卞兰称颂自己的作品,说:“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颂者,美盛德之形容。故作者不虚其辞,受者必当其实。兰此岂吾实哉。”[47]提出文学批评必须实事求是,文学接受者应当实事求是谈自己对作品的感受,称如果不是这样,作者是很难接受如此批评的。曹植《与杨德祖书》:“以孔璋之才,不闲辞赋,而多自谓能与司马长卿同风,譬画虎不成反为狗者也。前有书嘲之,反作论盛道仆赞其文。”曹植称自己对作品的意见被陈琳误解,于是表明自己“不敢妄叹者,畏后之嗤余也”的态度。

再从曹丕、曹植经常组织文学活动来说,面对其属下的诸位文学家的文学创作而进行评论,是自然而然的,这是作为文坛领袖的职责。曹丕对诸位文学家的评论集中见于《典论·论文》,他充分肯定诸位文学家的文学工作:“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48]称从事文学,在上承担国家重任,在下托付个人理想。所以曹丕极力鼓吹文人创作,其《与王朗书》说:“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49]

曹丕又评价诸位文学家:“王粲长于辞赋,徐干时有齐气,然粲之匹也。如(王)粲之《初征》《登楼》《槐赋》《征思》,(徐)干之《玄猿》《漏卮》《圆扇》《橘赋》,虽张蔡不过也。然于他文,未能称是。琳、瑀之章、表、书、记,今之隽也。应玚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词,以至乎杂以嘲戏,及其所善,杨班俦也。”优缺点两面都说到。又,曹丕《与吴质书》夸赞徐伟长(干)著《中论》二十篇,成一家之言,夸赞应德琏(瑒)“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又称:“(陈)孔璋章表殊健,微为繁富。(刘)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元瑜书记翩翩,致足乐也。(王)仲宣独自善于辞赋,惜其体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无以过之。”所谓各有千秋,各有所长,各有所短。如此充分肯定诸位文学家的文学工作及其文学作品,显示出一位文学领袖的眼光与气度。而曹丕亦指出诸位文学家的不足,显示出文学批评是为了提高创作水平的目的。

《典论·论文》说:建安七子者,“于学无所遗,于辞无所假,咸以自骋骥騄于千里,仰齐足而并驰,以此相服,亦良难矣。”但他通过分文体评价文学家,有效地解决了“文人相轻”的问题,把文学家放在不同的文体平台上来评价,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那就无所谓“相轻”的问题。

曹植《与杨德祖书》说“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抵诃文章,掎摭利病”,刘勰称“韦诞所评,又历诋群才”,虽说是贬义,但由此可瞥见建安时期文学批评风气之盛。曹植曾就相示作品以征求意见这件事发表意见,其《与杨德祖书》说:“世人著述,不能无病。仆常好人讥弹其文,有不善者,应时改定。”他主张送作品给他人看,请别人指出缺点,自己则马上修改订正。他以先圣为榜样说:“昔尼父之文辞,与人通流。”他对别人送作品给自己以求修订者提出赞赏,把文学作品的交流与相互修改,视为提高创作水平的某种路径,其云:“昔丁敬礼尝作小文,使仆润饰之,仆自以才不能过若人,辞不为也。敬礼云:‘卿何所疑难乎!文之佳丽,吾自得之,后世谁相知定吾文者邪?’吾常叹此达言,以为美谈。”由此建安时期也形成了一种良好的创作、批评氛围。

文学集团内诸文学家相互鼓励创作、赠阅文章、品赏作品与修改作品,对繁荣创作、提高创作质量,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也促发着文学批评的生成,文学创作的繁荣与文学批评形成了良好的相动。

本文所说的文学新动力,即新文体的力量、诗歌成为人际交往的工具、创作平台的建立以及文学交流促发文学批评的生成四者,其中都有统治阶层或文学集团领袖人物在起着主导作用,尤以创作平台的建立为重要。创作平台的建立引发诗歌创作热情与文学交流,文学交流引发文学接受观念的强化,文学接受观念有利于文学鉴赏、文学批评的开展。当然,这个进程也是可逆的,文学鉴赏、文学批评的开展有利于文学接受观念的树立,文学接受观念的树立促进文学交流,文学交流焕发诗人的创作热情,而这一切都围绕着文学创作平台进行的。


[1]《文心雕龙·明诗》,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96页。

[2]《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第54页。

[3]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281页。

[4]《晋书·乐上》,中华书局,1974,第679页。

[5]《宋书·乐志》,中华书局,1974,第603页。

[6]赵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323页。

[7]《晋书·乐上》引,中华书局,1974,第685页。

[8](明)胡应麟:《诗薮》,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第15页。

[9]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第125页。

[10]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243页。

[11](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乐府》引,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257页。

[12]《晋书·乐上》,中华书局,1974,第676页。

[13]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259~260页。

[14]徐公持:《魏晋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第89页。

[15]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第138页。

[16]《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第270页上。

[17]《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456页下。

[18](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中华书局,1987,第436页下。

[19]《史记·孔子世家》,中华书局,1959,第1909页。

[20](清)王先谦:《荀子集解》,《荀子·非相》,中华书局,1988,第83~84页。

[21]《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67页。

[22]《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第555页。

[23]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第193页。

[24](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2页下。

[25](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3页下。

[26](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3页上。

[27](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4页上。

[28](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6页上。

[29](南朝梁)萧统撰、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39页下~440页上。

[30]丁福保辑《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第566页。

[31](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82,第411~412页。

[32]刘永济:《十四朝文学要略》,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4,第138页。

[33]《三国志》,中华书局,1982,第353页。

[34]《三国志》,第603页。

[35]《三国志》,第608页。下同。

[36]《三国志》,第608页。

[37](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750页下。

[38](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369页。

[39](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446页上。

[40](唐)徐坚:《初学记》,中华书局,1962,第230页。

[41]詹锳:《文心雕龙义证》,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第1687~1694页。

[42]《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中华书局,1982,第89页。

[43](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82,第299页。

[44](南朝梁)萧统撰、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749页下~750页上。

[45](南朝梁)陈寿撰、裴松之注《三国志》,第558~559页。下同。

[46](南朝梁)萧统撰、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748页上。

[47](唐)欧阳询:《艺文类聚》,中华书局,1982,第298~299页。

[48](南朝梁)萧统撰、(唐)李善等六臣注《六臣注文选》,第966页下~968页上。下同。

[49](晋)陈寿撰、(南朝宋)裴松之注《三国志》,第8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