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岭上
一位去过我家乡的人过后曾这样问我:“你家乡那叫啥山?”我故意答:“秦岭呀!”对方一脸惊诧:“不会吧?秦岭?有那么矮!”我就笑了,开玩笑说:“我家乡在秦岭脚下,是秦岭她妹,叫横岭!”对方仍一脸疑惑,我就吟诵韩愈两句诗:“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然后解释:“云横秦岭,横岭,明白了吗?”对方仍不明白,嘴里嘟囔:“这是哪儿跟哪儿呀!”我就抬杠:“秦岭跟横岭呀!秦岭竖立在横岭南面,行云布雨,那不就是‘情岭’吗?横岭横卧在秦岭脚下,玉体横陈,那不就是‘横岭’吗?中间隔一条灞河——‘爸河’也,也就是父亲河——秦岭的‘爸’,也是横岭的‘爸’,哈哈哈哈……”
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是岭上人,却不知道岭叫横岭。我姑家在川道里,村里人常啧啧称羡,说是川道里流一条水,白花花的,流个不停,一圪蹴就能洗身(洗澡)。路是沙路,宽得走马车,平得走路不费力,下雨不滑脚;地是平地,平得齐整,走水又蓄水,所以叫水田,栽稻子,出大米,米白得跟珍珠似的。我没见过珍珠,却吃过姑家的白米,米真白得跟雪粒儿似的,到嘴里不用牙,就可以囫囵咽下。小孩都贪嘴,心里多了个惦记,便也多了个期盼,总盼着去姑家打牙祭。年渐渐长,疑问也渐渐多。姑家那里的路为何是沙路?地为何是平地?田为何是稻田?已知道那河叫灞河——真以为是“爸河”呢!清粼粼地奔流,石头洁白得像玉——比我家的玉枕还要白些。河两岸的水田刚插秧时明晃晃的像镜子,蓝天白云和山峰都在镜子里了。想得出神,神就不拐弯,犯拧:“我家怎么就在岭上呢?岭上和川道怎么就不一样呢?”每去姑家,逢人必问我:“你是岭上娃吧?”多半是明知故问。有一次和我婆去,远远就听见人对我姑说:“岭上你娘来了!”我心里就暗生了自卑:“岭上难道是商标?”我父亲在供销社工作,我知道商标。回到岭上了,与玩伴斗嘴,商标感又变成优越感:“川道我姑!”我起码有一个姑在川道里。一村的女人被半村的人叫姑,多少个“姑”呢?却多半在岭上!
我上初中时,学校叫白玉中学,习惯上叫“白玉堂”,位于岭的南坡底下,临近山,也临近河,属典型的川道,距离我村子杏树凹有七八里路。开学前已耳闻,川道里娃把岭上娃叫“岭拐子”,岭上娃把川道里娃唤作“川老鼠”。都不是好话:岭上不平,一些人坡路走惯了,走平路还真像“拐子”;川道里粮食不够吃,可能就有人窜到岭上胡踅摸,偷鸡摸狗,可不就是“川老鼠”么?这算我揣度,也算我想当然,没有论证过。上学后,果然有人叫我“岭拐子”,我也就回敬他“川老鼠”。都是嘴上的对抗,我自知底气不足,却嘴上不服气,振振有词:川道平坦,地肥沃,却人均少,产米,米不够吃;岭上凹凸,土贫瘠,却人均多,产麦子、玉米,包括五谷,缺水,但不缺吃。每年麦熟口,山里人上岭来割麦(受雇佣),也捎带拾麦(白拾),岭上人看见都装作没看见。老人说:“山里人可怜,让拾么!”冬闲时,山里人背着瓮,大瓮套小瓮,小瓮里还放着瓦盆、瓦罐、瓦壶等,梁上坡下地颠簸走动,拿“背上”的换粮食。我见过一个山里人腿不美(瘸),还驼背,却大瓮小瓮地驮在背上,走路吃力,像极了骆驼,想:“他哪来那么大劲儿呢?”目送他走远,生出怜悯心。面对他的驼背影和佝偻腰,又多了一丝丝岭上人的优越感。
我进县城上高中,自卑是农村娃,不自卑是岭上娃,可能岭上卑微,微不足道,反而坦然了。同学堆里,心里、嘴里,是有个区分的——县上的、川里的,岭上的、山里的,还有原上的。显而易见,县上的最优越,山里的最自卑,中间的不被高看,也不被鄙视,我也就心安理得了。岭上有四个公社(即后来的乡或镇,本文从旧称),依次是玉山、金山、厚镇、三官庙。蓝田有鹿原、东川、焦汤之说。我家乡属玉山乡,东川片,在岭的边上。抬眼是山,俯视是河,却都够不着,只能望而生羡。我村子与三乡为邻,路路通顺。往西南走,一迈腿就入马楼乡界;往东北行,一声咳嗽,对面沟里人能听见,那沟属厚镇乡管;一条官道往西延伸,眼睛闭着不看路,也能到三官庙乡。四乡通婚,方圆十几里,四沟八岔都走亲戚。我舅家在江流沟,就是我村东北边那条沟。那真是沟,深大开阔。沟里树木抱团簇拥的,必是村,那里的人把我们村叫梁上,我们就成了他们嘴上的“梁上人”。在我们村人嘴里,江流沟就是沟里,江流沟村人就是“沟里人”。我小时候去沟里我舅家、我姨家,去的就是江流沟。人在路上相遇,问:“去沟里?”就是指去江流沟。或问:“去梁上?”就是杏树凹。梁上居高临下,沟里一览无余——只能看见树,却看不见房屋。村落依傍一面大坡,背靠东,面朝西,看不见旭日东升,却能欣赏落日晚霞。落日不在地平线上,所以黄昏比梁上降临得早。顺一面坡上去,上到高坡棱,眼界豁然,夕照灿然。也就是说梁上比沟里黑得晚,却亮得早,沟里想看日出,只能上梁来。因此之故,这梁上又叫了立坡明。三官庙有个姑,家在涝池河沟村。以地名揣度,那里有涝池,也必有沟。还有个伯,在刘家桥,有桥就有河,有河就有沟,邻村就是刘家沟。我还有个舅在金山乡,隔着三官庙,来去四十里。金山不产金,但产粮。地不肥沃,却人少地多,靠天吃饭,广种薄收,旱涝都有收成。上世纪70年代,我妈常织了布去金山换粮食。山里人常掮椽贩檩去金山,也只为换粮食。鹿原上人脑瓜好使,常去金山“吆牛”(就是赶牛,这里指贩牛),“吆”一回牛能挣几个月的口粮。我村里有一户人家,弟兄仨都去金山“倒插门”(入赘),一是为结婚生子,二是为有碗饭吃。说来怪哉,金山生女子,水灵且俊秀的比比皆是;生男子,丑陋且腿不美的随处可见。后来才知道是水土问题,但水土为啥钟情女子?这是个谜。
1981年秋,我去兰州上学,算是“背井离乡”了。身在异乡为异客,大学校园里几乎人人是客,不自报家门,谁知道我是岭上人呢?认了乡党,才被追根问底。在兰州,我认了一个伯,老家在河北(就是渭北,渭河之北),与我家是表亲。他管我爷叫舅,管我爸叫表弟,那我就是他表侄。表侄也是侄子,所以他见到我蛮亲热。拉家常话的时候,他喜欢忆苦思甜,嘴上不离“你岭上”“我河北”。在他嘴里,我岭上乏善可陈,不是沟就是梁,不是坡就是岩,走路要看路,一脚踩空,就栽沟里了。风硬(风大),冬冷,爱下呼雷白雨(阵雨)。我腹诽,不喜欢他那种有口无心的轻视。毕业不久,我随父亲去了渭北。杜子美诗云:“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就是那个渭北。一望的平地,我岭上咋比呢?比啥呢?我去渭北恰是在暮春,那里的树真是树,高大伟岸,吸引人仰望、瞭望。我家乡的树呢,多半长在沟里、洼里,俯视一疙瘩绿,树梢都在脚下了,哪有威势呀!后来我自解,树大招风,长平地上不易,峣峣者易折,不如藏沟里、洼里,起码可以躲避暴风骤雨吧?
1984年暑假,兰州大学历史系81级学生到西安实习,几位同宿舍的同学听多了我对家乡的吹嘘,嚷嚷去眼见为实。去的那天恰逢云雨,班车一出西安城区,云髻雾鬟扑眼而来,他们都连声追问:“你家在那山上吗?通班车吗?雨天能上去吗?”我指北而告之,不吝其详:“不在山上,在岭上;岭在山之北,山在岭之南。秦岭不是岭,是山;我岭上不是山,是岭——秦岭那个岭。”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岭叫横岭,也不知道山叫玉山。我家乡虽然属玉山镇,却把南面的山叫南山,或者王顺山。“南山戴帽,伙计睡觉。”这是老辈人的说法,1949年后仍有人吊在嘴上。岭上没有天气预报,南山浮云了,就生云情雨意了。妙在岭上见风就是雨,山雨欲来风满梁,但风调雨顺的时候居多,年景也确实不错,这是南山所赐呀!一伙同学听我介绍,说像在云里雾里;跟着我走,也说像在云里雾里。下了班车,雨像瓢泼,雨衣、雨伞都不管用。他们问我有多远,我说:“不远,七八里吧!”他们对七八里没有概念,感觉更在云里雾里。道路泥泞流水,脚下打滑,都光了脚,把鞋拎在手上。走得气喘吁吁,“问”就吊在嘴上:“到了吗?”我指说:“白云生处是我家!”一团白云盘踞了一片绿树,走近了是个村子,却不是我村。上梁(车贺村),下沟(稠水河沟),上坡(缠坡),看见云罩了树,树盖了村,他们又问:“到了吗?”我笑说:“到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再上一个梁,真到了。告诉他们:“我村叫杏树凹——贾平凹那个凹,是个自然村。”走近村口,“杏树凹”仨字灰白行楷,写在一壁山墙上,面对大路,招摇醒目。路毗邻沟,大家一字儿排列,俯瞰一沟的烟笼雾罩,眺望一山的腾云驾雾,都大呼小叫:“太美了呀!”“太棒了!——”“太诗情画意了!”“简直是人间仙境嘛!”一位同学即兴吟诗:“啊,孔明的家乡!——”大家等下句,他却陶醉得手舞足蹈,说:“没有词儿可以形容了!”我是一脸得意、惬意、醉意,美滋滋的。此后经年,我想我岭上,想的就是当时的情景。当时天正热,植被正好,沟畔坡棱都被草木簇拥,一经雨水洗礼,美得真像画儿一样。爱,就是从这一日种在了我的心田上,生根了,发芽了,开花了,结果了。一直到现在,那画儿一般的岭上,一直在我心上悬挂着,供我思乡时回味。
时常自夸,就有人惦记了,也就有更多的朋友对我岭上心向往之。2004年秋,木南先生鼓动一伙朋友去我岭上,其中有我敬爱的蓝田乡党教授费秉勋老师。秦岭北麓,灞河南岸,距县城不远,有个村子叫火烧寨,那就是费老师的出生地。那天他带着古琴,坐在我老庄子立坡明(就是个草坡)上,弹起了《高山》《流水》,古音古调,吸引了割草人、牧羊人洗耳恭听,就连羊也举头回望,忘了吃草。一位在苞谷地里干活的老农立地张望,问我:“啥声音?好听!”费老师过后说:“琴是通灵的,也择地。这里空旷,适合琴音传播。”一席话说得我心热,心就飘忽,像长了翅膀。次年春,木南又鼓动贾平凹老师逛我家乡,闻名而来的朋友前呼后拥。去费老师弹琴的地方观望,几乎人人都赞美。贾老师去后,家乡人常发现有小轿车进村,停在我家门前的场上,人却观景去了。后来才知道,都是我的朋友,有摄影的,有绘画的,也有为吟诗作赋来寻灵感的。
1985年春,我上大四,回故乡搞社会调研,与横岭三乡干部座谈,才知道我岭上叫横岭,三乡即金山、厚镇、三官庙。我自寻思,怎么就叫横岭呢?虽然联想到了“云横秦岭”的诗句,却也知道秦岭、横岭似是而非,可以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上。然而,毕竟是近亲,至少是近邻,隔河而望,河南北麓也是起伏连绵的黄土岭地,著名的公王岭就在灞河南岸的台地上。上世纪90年代,我常上公王岭,喜欢坐公王亭下北望横岭的春夏秋冬。能望见我老家一面坡棱、一疙瘩树林,却不见村。按照考古学家之说,旧石器时代蓝田直立人就生活在公王岭一带,灞河很可能不是河,而是汪洋,河床比今天要宽广许多,今天的河滩地,也就是川道,川道上的村庄,应该都被水淹没。水的对岸,就是横岭。完全可以想象,那岭上应该是一望无垠的森林,那林里必有飞禽走兽,豺狼虎豹只会多,不会少。假如汪洋不退,我家乡的坡棱很可能就是湖畔。我小时候割草,常见荒坡、荒梁上有贝壳。秦岭不断提升,水位不断下降,终于就变成了今天的样子。其实即使我小时候,也就是上世纪70年代,岭上也不是今天的样子。我们去白玉堂上学,路是大路,槐林冠盖了沿途的沟壑,一路走,一路林荫,随时看见柏树扎堆的老坟阴森可怖,有狼出没。即使大白天一个大人走路,也喜欢手抡一根棍子,警惕野兽偷袭。我们上学都是结伴的,必须赶在日落前往返,根本不敢摸黑。仿佛一个转身,或者一个丢盹儿,岭上就秃了,沟都漏底了,本来就稀罕的缓坡地、半平地竟滑坡了。与此同时,村子也罕见大树、老树了,土屋翻盖成了小楼,少得可怜的平地也被小楼占领了。现代化农村都这样吗?反正我是困惑了,竟不懂今天的村民究竟追求什么了。修路是对的,但村村通,通的都是美梦吗?乡村就应该是乡村的样儿,一个地方就应该是一个地方的特色,不然何谓风土人情呢?何谓十里风俗不同呢?风情、风俗、风物,不正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么?听说正在保护,但保护的都是一纸名录吗?都是一边消失,一边记录成文字、影像资料吗?
没去过我岭上的人一旦去了,确实会眼前一亮的。远的不说,近的就西安市民吧,几人想象过离东郊不远,就有一个叫横岭的地方呢?城东有个田王街,再往东有个洪庆山,就挨着横岭的边儿。翻过骊山,往东、往南也是横岭。临潼区的小金山就在横岭上。渭南有个大王乡,也属横岭地段。溯灞河一路东上,南望秦岭,北望横岭,南北风景迥异,却互补。横岭虽然比不得秦岭巍峨,却很容易使人联想到白居易的诗句:“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灯下黑也!我觉得横岭就像一部尘封的典籍,摆在那里,人人看得见,甚至摸得着,却很少有翻开看一看的冲动。没有冲动,就没有灵感。譬如古老的华胥,其实多半身子都是横岭,或者说是高岭向低岭的延伸,就像美妇随意歪在那里一般。岭边有个华胥陵,据说埋的是伏羲氏、女娲氏兄妹的母亲,所以又叫羲母陵。如此说来,横岭配得上两个字:高古!
我喜欢琢磨横岭这个名字,时常自问:“怎么就叫了横岭呢?”也问乡党,却多半摇头。我在岭上度过了童年,对岭的印象可谓“七多”:沟多,所以坡地多;梁多,所以荒地多;洼多,所以弯路多;外加一多——树多!几乎不长庄稼的地方,都长树。树填了沟壑,就像给沟穿了裤子;覆盖了村庄,就像给村披了大氅;掩蔽了道路,就像给路装上了遮阳伞。童眼里的岭,真没有“横”的感觉。离开了故乡后,故乡像一轴画,时常在脑海里徐徐展开;又像幻灯片,在脑海里时而不由自主地变幻,时而被我有意无意地切换、剪辑。终于像梦一样,渐行渐远,音信渺茫,再也不能追回了。
每次回岭上去,我喜欢一个人独步转悠,或梁上、梁下,或沟前、沟后,或岩边、崖棱。手里拿着照相机,乡亲真以为我照相呢,其实我是在寻找童年如花记忆、似水流年呢!我时常悲从中来,黯然神伤,眼含泪水。童年如童话,所以故乡才如梦如幻吗?童年似动画,只有怀揣了童心,才能读懂眼前的故乡吗?
在蓝田,横岭又被叫作秀岭。秀也,是因为“横”吗?或者横也,所以才要“秀”吗?岭还是那个岭,怎么就既“横”又“秀”、既“秀”又“横”呢?后来我就若有所思、若有所悟了。“秀”是岭的原生态,本来就应该这样;“横”是岭的岁月感,就像老农的脸。横岭是官名,能使人联想到岭的渊源。一堆黄土拱起,经年雨水冲刷,纵横不是坡梁,就是沟壑,一眼看去,真“横”啊!有横岭在那儿“横卧”,灞河才是“爸河”,慈爱又安详,绕岭不扰岭,滋润不泛滥。又叫秀岭,应是别名。岭本来就秀,也应该秀,如今越来越秀了,秀色可餐,这是眼见为实的。诗人去了喜欢吟诗,画家去了喜欢写生,游人偶尔去了就驻足惊叹,就流连忘返,就有了把家安在岭上的打算。特别是退耕还林后,不长庄稼的坡棱沟崖都长草长树了,草茂盛得可以走蛇,树茂密得可以走兽。闭着眼睛拍摄,拍下的都是风景嘛!秀岭,名副其实也!
但我更看重此称:“岭上!”更愿意自称:“我岭上!”更亲近他称:“岭上人!”岭上是奶名,近似口头禅吧,犹如襁褓中的婴儿被呼为“宝宝”,或如把猫叫个“咪咪”一样,在特定的语境里,别是一种亲昵、一种风味、一种蕴藏。“岭上”就是商标,没有注册,却约定俗成了;“岭上”就是印记,没有邮戳,却逼近图腾了。我庆幸我是岭上人,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