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7章 赋诗劝学
赵恒已经在水阁中,正看着周怀政烹茶,见众人来了,就招呼他们坐下。
吕蒙正看着手中的茶盏,只见茶汤上一层碧色烟树山水,渐渐洇入茶中,不由得赞道:“怀政这烹茶的手艺越发好了,这茶,水好,景也好。”
周怀政欠身行礼:“多谢老相公夸奖。”
赵恒笑道:“既品了朕的茶,便替朕想想。昨日皇后带着玄祐来见朕,说玄祐该发蒙了。朕想着这是大事,因此想请教老相公。”
吕蒙正笑呵呵地道:“这是好事,大家都商议一下?”
众人俱是人精,听着皇帝只字不提太子之事,但却又郑重其事地为皇子请太傅,显是看重之意。等诸人走了,皇帝又留下吕蒙正,叹道:“想当年先皇也曾对朕说,他先是有意于楚王,后来又定了许王,此后几年才择定了朕,又冷眼观察了好几年,甚至有时故意冷落朕、考验朕,最终,才把这皇储之位交付于朕。这固然是为社稷选定可托付天下之人,也是爱护朕,使朕免遭楚王、许王之厄。如今,朕膝下只有玄祐一个儿子,既嫡且长,立不立太子,结果都是一样。但若早定储君,其身边会多一群利害相关的人,倘有小人觊觎,引他上邪道,反而不好。便如当年唐太宗的太子承乾,早在幼年就被立为太子,之后便有无数投机之人围在他的身边,用种种歪门邪道,投其所好,终于将他引上邪路,以至于误了一生。”
吕蒙正听了,明白皇帝的意思,就道:“官家说的是正理,老臣自当为官家平息物议。”
但皇帝没说出来,以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心思,还是皇帝如今还年轻,皇子还小,将来的变数太大。正如皇帝说的,如果将来没有变数,这是皇帝唯一的儿子,既嫡且长,于玄祐来说,并没有什么值得一定要去争取的。但如若将来有了变化,有这一个太子名分在,反而麻烦。
次日便下旨,封皇次子玄祐为信国公,择良师为信国公启蒙教学。
皇后郭熙接旨谢恩后,站了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侍女燕儿恨恨地道:“圣人,此事必是翠华殿作祟!”
郭熙知道她说的是刘娥,又叹了一口气:“此事是我思虑不周了,没能把那些老臣说动。官家的性子我知道,像吕蒙正、寇準这样有分量的人,若是肯为我儿说话,说不定当朝便把事情定下来了。若是犹豫片刻,回了后宫被枕头风一吹,事情便难办了。”
燕儿顿足道:“偏是这些人老奸巨猾,断不肯给人个准信儿。”
郭熙冷笑:“这些人若是一问便准,也坐不到今日的位置来。”
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是气得颤抖,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对自己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玄祐如今是嫡长子,只要我细心教养,将来必是众望所归。刘娥便是作祟得一时,哪能次次得逞。
过了足足半个时辰,郭熙平复下心情来,才有心筹划后续之事。
王钦若谋求参知政事一职的努力遭受了挫折,虽然他在三司任上成绩显著,但要让他入内阁的事,还是被其他阁臣集体反对了。
刘娥听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王钦若决定接下来集中精力去修书了,不只是修一些镜鉴,实要做成一本前无古人的大书。
陈大车说:“我听说他们雄心勃勃得很,要修一千卷呢。”
杨媛摇头:“听说这王钦若颇有才干,不想大好年华不去做事,倒去修书,这要修到哪年哪月,可不是糊涂了。”
陈大车反驳道:“修史制书,是流芳千古的事,最有意义不过了,怎么是糊涂了?”
刘娥迁宫之后,也曾请陈大车搬来,但陈大车却拒绝了,说虽然新宫殿更气派,但旧宫院离膳房与书阁更近。
刘娥曾经为此疑惑过:“离书阁更近也罢了,离膳房更近,却是为何?”各宫妃都有小厨房,有什么爱吃的只管在自己宫里做便罢了。
陈大车却道:“小厨房有小厨房的好,但膳房种类更多,食材更多,可探究的更多。”
刘娥便想起赵恒说过的一件令他耿耿于怀的事:刘娥进宫的时候,赵恒原以为一应事务都已经给梧桐院安排了最好的,但没想到,陈大车进宫不到半个月,就挖出了膳房做蜀菜最好的厨子,更有一应吃的玩的,梧桐院硬是让陈大车给比下去了,害得赵恒不得不去陈大车处,用了若干条件,才将她那厨子与摆件给换走。
想到这里,刘娥不由得笑了,道:“媛妹说得对,大车说得也对。王钦若有才干,是该去做事的。官家曾经提出,想让他入内阁任参知政事,可惜宰相们不肯。他心里清楚,若是只做事,做得再好,恐怕也仅止于此了。”
陈大车摇头:“可惜啊。大宋一统,地无分南北,均是我大宋臣民。可朝堂上的衮衮诸公,为天下望,却画地为牢,执着成见,排斥南方人,真是枉负我当年对他们的敬仰。”
刘娥道:“知见为障,成见如山。人之所以有成见,是因为成见让他们觉得安全,可以明白地区分敌友,可以迅速地决定进退。世上许多的规则都是人定的,而愿意去制定或者遵守的人,只不过是觉得这样更方便而已。所以,有能力的人是可以改变规则的。便如这王钦若,北边的大臣们占据了名分大义,他想改变仕途命运,只能以修史来扬名。”
陈大车听了这话,顿时明白,道:“正是,等书修好之日,自然就是他入阁拜相之时。”
杨媛没听懂,只急道:“朝堂上的事与咱们何干,姐姐净说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
刘娥笑道:“那媛妹要我说什么?”
杨媛就道:“姐姐什么时候封妃啊?我就不信,姐姐会永远居于这九嫔的位分。”
刘娥与陈大车相视一笑。
陈大车道:“有唐一代近三百年,科举取士不过六千多人,可先帝在位二十一年,科举取士就逾万人,这何尝不是侵占朝堂大臣们荫封故旧的利益?可此事于天下有重大贡献,自然得到士子们的拥戴。”
赵恒走了进来,正好听到最后一句话,哈哈大笑:“哦,我一进来,就听到你们在奉承我,可是知道我要过来,故意说给我听的?”
陈大车白了他一眼:“我正与刘姐姐闲聊,谁知道你来了。我要说官家好话也当面说,何必背后说。”
赵恒就道:“那你说说看,士子们为何拥戴?”
陈大车家里出了太多读书人,她也不说虚的,很直白地道:“那自然是有好处啊。一登龙门身价百倍,车马任坐,华堂任住,良田任得,高门争着嫁女,这世间有什么能比读书做官更划算的呢!”
赵恒听了这话,忽然怔住了。众人不解,就看他呆立了好一会儿,而后击掌叫好:“你这话说得好,我要写下来。”
他说着就疾步到了书案边,奋笔疾书。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雪白的澄心堂纸,飞墨走笔,浓浓地落在“读”字的最后一点上。赵恒提起笔,端详了一下,笑问身边的刘娥:“我这首《励学篇》如何?”
刘娥念了一遍,笑吟吟地道:“大白话大俗话,却是非天子不能言此的大老实话。”
赵恒大笑掷笔道:“不错,我这是写给不读书的人看的,正是要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要让不读书的人听了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觉得读书是件好事,大大的好事。人人都要争着去读书,这样,天下才会有更多的读书人来为我所用。”
刘娥微笑。她可以预见,郭熙看到这样的诗篇时,会说什么样的话: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恐怕会令皇后娘娘在瞠目结舌之余,言不由衷地说上一番自认愚昧不能解圣意高远的雅话。
官话套话雅话,且让朝堂上夫子们说去罢,独有天子才敢说这样的大白话大俗话,也是大实在话。昔年汉高祖刘邦下求贤诏:“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吾能尊显之。”唐太宗说:“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这其中种种,皆是一理。当今天子这首《励学篇》,便是将天下人心中所欲一网打尽地端上来,教天下人都入了这彀中,除此也无处可去了。
推行的新政大见成效,赵恒心中满意,便有心将科举再行扩大。中原百年战乱,因此重武轻文,国家百废待兴,自然是诱使更多的人来投入科举之中,也只有实实在在的好处摆在眼前,天下人才会入此彀中。
转眼间,赵恒登基已经有五个年头了。这五年来,蜀中的动乱早已经平定,辽国数次小规模的侵扰边境也都被打退,四海升平之余,赵恒下旨令各地开渠治河,免赋税开荒田,收集各地农桑秘方由户部颁行天下。此时秋收已过,各地均传来佳音,今年稻粟、桑麻、茶豆等都获得了远胜以往的大丰收。更喜今年开科取士,取中之人的文章才华又远胜前几年的举子。因此赵恒甚是高兴,接受了百官建议,下旨今年的重阳节与文武众臣、皇室宗亲在琼林苑举行盛宴,普天同庆,与民同乐。
整个大宴,内宫之中便是由皇后主持。郭熙自一个月前起,便早早地开始准备了,安排歌舞酒宴、杂耍百戏、所有服制、庆贺礼仪等等,忙得晕头转向。可是在她的心里,这一个重阳节,还有更深一层的含义。
虽然赵恒通过水阁品茗,通过吕蒙正对群臣暗示不急着立太子的心思,但是郭熙却不是这么想的,尤其是在听到杨媛已经怀孕的消息时,她更是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意识,甚至胜过了她对刘娥的嫉妒之意。
如今对于她来说,杨媛是一种更危险的存在,毕竟她自信至今为止,与刘娥并没有发生矛盾,哪怕在封妃这件事上,她也是持积极赞成的态度。封妃不成,要怪只能怪朝臣反对,只能怪刘娥自己出身太低,底气不足。
但是杨媛却不一样。这时候郭熙不得不后悔自己当时毕竟还年轻,做事不够妥帖,将杨媛安置到玉锦轩这样的地方。只要对方有心打听,就能推测出自己背后的目的,就足以让她视自己为敌。且杨媛背后还有李太后助力,如今且还得宠,行事比刘娥嚣张得多。这些年来,总是杨媛在屡屡挑战皇后的权威,很明显,杨媛想透了当年的事,而且记恨着。
的确,在宫中人看来,刘娥每有封赏升迁,杨媛就会跟着封赏升迁,刘娥成了修仪,杨媛就成了婕妤。刘娥年纪偏大,虽然得宠,但毕竟不如杨媛年轻。如今杨媛更怀了身孕,她若生下皇子,盖过刘娥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郭熙又想,或许这不是件坏事:杨媛有了孩子,自然会有更大的野心。刘娥没有孩子,要是官家因为杨媛的孩子而不常去她那里了,她能不着急?两人相争,自己这个皇后,才是坐山观虎斗。
自去年玄祐开蒙读书以来,郭熙每天都要过问功课,这一年下来,却是遗憾地发现,玄祐天资平庸。任凭名师辅佐,任凭郭熙严厉督导,玄祐不但没有多少进步,反而犯下个胆小的毛病来。现在年岁尚小倒也罢了,再过得几年,若是杨氏、刘氏这等宠妃生下几个聪明伶俐的皇子来,到时候赵恒疼爱幼子,未必不起争储之事。倒不如趁现在以玄祐无可争议的皇帝独子身份,名正言顺地先立他为太子,大位早定,方可放心。
因此这一次的重阳盛宴,不但是君臣同庆的日子,对于郭熙来说,更是重要的时刻。她早已令人拟了几个宴会上必用到的应景之题,做了几首文笔浅近又含意清新深远的诗赋,叫玄祐这几天日夜背熟,到时候在宴会上赋诗,必将赢得举座的赞叹拥戴。朝中众臣再推波助澜,若在重阳宴上能得赵恒一句金口,立玄祐为皇太子,则大事定矣!
对于赵恒来说,杨媛怀孕,他固然欣喜,但是于感情上,他其实已经没有什么精力了。
那些小姑娘的确可人,但也仅仅是可人罢了。他已经不是十五岁的轻狂少年,用毕生所有的热情去追逐一段感情。刘娥遇上他的时候,是他一生最风花雪月的时光,而这种爱又被阻挡,让他感觉到了痛苦与渴望。他在这场感情中经历的酸甜苦辣太多,以至于他的心完全没有空地再去与其他女人纠缠。当他成为皇帝的时候,也没有可能和任何女人产生与刘娥同等烈度的感情了。
年过三十,他把更多的时间精力放在朝政上。他要面对内政外交、武备边战、粮食税收、派系之争……偶尔从朝政中逃出,他也只想在熟悉的怀抱中松口气,聊聊天,根本没有时间与精力再去了解另一个女人。
若说一刹那的动心,自然是有过的。就像看到花盛开、闻到酒芬芳、听到琴瑟声,那一刻的心是愉悦的。但这种感觉是经常会被打断的,次日一上朝议政,散朝后就想到刘娥身边休息,至于昨天那个人是谁,他已经想不起来了,他能给的就是一些赏赐和夸奖。
或者说,他本能地在切断更深一层的联系。自从他对潘妃的付出和忍让没有得到应该有的回馈以后,他对感情的付出都很谨慎和吝啬,他的感情经不起再一次被辜负。
只有在刘娥的身边,他才是全然放心和安全的。他爱她,她也爱他,这样就够了。
李太后的“抱子得子”以及“以子抗子”说法,赵恒听到了,刘娥也听到了。从本心来说,刘娥并不想这么功利,有赵恒在,她有完全的自信,他不会变心,他会替她遮风挡雨,所以不管是抱子得子,还是以子抗子,她并不是那么急切。
同时刘娥也是希望赵恒有更多的孩子的。午夜梦回,他曾经为那些早逝的孩子而偷偷哭泣,他也为刘娥失去的孩子心伤,他也为皇后对玄祐的控制过强而着急,但他却无可奈何。孩子是皇后所出,做母亲的以她自己的方式管教孩子,他不能过于强势伤了皇后,也没办法真的不让皇后去管教。
他是个温和柔软的好丈夫、好父亲,他不应该只余遗憾。
杨媛怀孕,刘娥有心酸,但更多的是欣慰。杨媛当年受过许多的苦,但却没有变坏,依旧愿意努力。
刘娥自然是知道,杨媛与她往来,是有攀附之心,但她却不会因此而拒绝杨媛的到来。杨媛愿意付出善意,她自然也愿意还之以善意。如果赵恒要变心,她挡不住。但她不会“未雨绸缪”地去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
杨媛却不能不想方设法地去向刘娥有所表示。或许刘娥并没有猜忌于她,但她却不能不多想。刚进王府时郭熙对她的做法,着实让她在此后的宫廷生涯中更加小心戒备,这让她活得更谨慎,但也活得更长久。
“姐姐,我有些害怕。”杨媛说。
刘娥一怔:“你怕什么?”
杨媛沉默良久,才说:“姐姐可还记得咱们有一日在御苑看到戴贵人私自烧纸?我只道姐姐会对此事感兴趣,但姐姐只叫人将这件事掩过了,不肯打听。想来姐姐也是猜到了什么吧?”
刘娥一怔,看着杨媛。事实上那日她们看到之后,她的确有好奇之心,但看杨媛神情却是急欲向她说什么,她就猜到了些,因此不但不追问,事后也不去打听,看来今日杨媛终于忍不住要说出来了。
她却没有回答,只道:“我听说戴贵人曾生过三皇子,不幸夭折。那日当是她思念孩儿,想来是人家的伤心事。”
杨媛忍不住冷笑一声,见室中只有如芝、如兰随侍,当下就道:“姐姐有所不知,当日皇后怀大郎时,官家房内并无姬妾,太后恐人说她好嫉,因此才指我入府。谁知道她……”说到这里,杨媛又把到嘴的话咽下了,改口道,“谁知道我也无福,竟住进了庄怀皇后昔年住过的玉锦轩,因此数年不得见官家……”
庄怀皇后便是指前头的王妃潘氏。杨媛说到这里,虽转了话锋,但其中内情,两人自然是彼此明白。刘娥闻言,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杨媛顿了顿,又道:“因着大郎自出生就体弱多病,后来又夭折了,太医都说是皇后胎里养得不好,用心太过……”她说到“用心太过”四字,又顿了顿,才道,“及至怀了二郎,皇后抬举戴氏服侍,所以三郎出生,只比二郎小了数月。后来皇后又有孕,只是她体寒,常年用药,因此四郎生下来就体弱。及至官家入了东宫,四郎也夭折了,没过几天,东宫就有流言,说三郎与大郎、二郎、四郎相克,三郎过于健壮,就是夺了大郎与四郎的气运——”
刘娥眉头一挑:“是何人说出这样的话来?”
杨媛冷笑一声:“王府、东宫,俱是一人独大,换了旁人,怎么能让这些流言飞扬而不被追究?”
刘娥看着杨媛,心中起了惊涛骇浪。之前她虽知此事,但毕竟不欲生事,因此也不去打听。如今听到其中竟有内情,她本能地不愿相信:杨媛所指,实是太过可怕。
刘娥定下心神,暗想此事关系重大,岂可轻易听信人言,杨媛对皇后有怨,万事往坏处想,也是有的,却不知后来如何。当下就缓缓问道:“后来怎么样了?”
杨媛轻叹一声:“后来有一日,东宫被困,彼时皇后还是太子妃,就把我们都聚在一起,只有二郎和三郎及服侍他们的人不在,太子妃说是不要惊动孩子。不过当时太子妃的乳母涂嬷嬷也不在,说是去照顾二郎了。结果没过多久,三郎的乳母就跑来说三郎不见了,于是太子妃赶紧派人去找孩子,并叫涂嬷嬷把二郎抱到她的房间去。没承想,她们找到三郎的时候,他却已经掉进水里了!”
刘娥只知那三个孩子夭折,具体经过却是不知。头一个孩子夭折的时候,赵恒也曾经跟她哭过,但后来赵恒入了东宫,她轻易见不着他,便不知其他两个孩子的情况,当下不禁问:“可是已经……”
杨媛摇头:“找到的时候,三郎还是有气的。戴氏整个人都蒙了,站在那里跟傻子似的回不了神,旁人瞧着,反而是太子妃显得比她更着急,不停地叫太医来。直至太医诊断三郎断气,太子妃甚至表现得比得知四郎没救时更伤心,近乎疯狂,不断地责骂太医,责骂三郎的乳娘,责骂涂嬷嬷,甚至还责怪自己。官家看到她这样,便反过来安慰她开解她,因此忽视了真正伤心到无法面对的戴氏……”
刘娥听到这里,反问:“你觉得这件事有蹊跷?”
杨媛冷笑:“子曰:‘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人总是先爱自己的孩子,又有谁会在别人的孩子没了后,哭得比自己孩子没了更伤心的?虽然她这番做作,让所有人都觉得责任不在她,是她对自己太苛责,可他们却忘记了一件事——”她缓缓地道,“情滥,则近伪!”
这五个字,简直是在刘娥耳边炸响,顿时,所有的怀疑都涌上心头。她看得出郭熙是个极度克制的人,这样的人,又有什么理由,会在别人的孩子死时,哭得比自己孩子死了还崩溃?
“你既知有伪,为何到今日才说?”刘娥抑制不住愤怒,问杨媛。
杨媛忽然泪下:“姐姐,我拿什么去说?一切不过是我的猜想而已,无凭无据。那一夜之后,她就是皇后了,戴氏又是她的陪房,便是我为戴氏出头,戴氏是站在我这边,还是她那边?况且满宫都是她的人,我唯有两个贴身侍女,其余人,哪里敢用?”
刘娥一时无语,又问:“你为何不告诉官家?”
杨媛反问:“姐姐认为那时候的官家是信我,还是信她?”
刘娥气噎,不能说话。
杨媛长叹一声:“无凭无据,我哪里敢开口,因此只能缓缓去查。我是心有不甘,那流言本是底层的愚妇无知传出,郭熙为何放任其传扬?可见她是心有猜忌。大郎、四郎接连出事,她岂不迁怒于人?况且居上位者,这种事何必自己亲自吩咐,只需微露其意,自有人代她下手。我猜那人,便是她的乳母涂嬷嬷。”
刘娥问杨媛:“何以见得?”
杨媛道:“那日调派仆役,俱是涂嬷嬷做主,且也只有涂嬷嬷有时间下手。况且,她入主中宫以后,为何忽然遣涂嬷嬷出宫?必是防人查验。姐姐,我当日是想追查此事,可第二日东宫开禁,官家登基,她入主中宫,我便有再多想法,也不敢有所行动了。姐姐,大势已去,那时候就算知道其中有什么内情,也没有人会冒着得罪当朝皇后的风险去说出真相。我更怕我查出了什么以后,没命活下去。”她停了一下,缓缓道,“我相信戴氏也是有所怀疑的,可是,她只怕更不敢……”
刘娥忽然想起,她们撞见戴氏偷偷在御苑烧纸后,每次见着戴氏,她都如同死灰槁木般的模样,心中一凛:莫非戴氏当真猜到了些什么,却不敢说出口?也唯有心如死灰,才会让自己活成那样吧……
刘娥看着杨媛,问她:“媛妹甘冒风险向我说出此事,却是为何?”
杨媛长叹一声,轻轻抚着自己的肚子:“姐姐,我怕。当年我还没见到官家,她就为了防我而如此算计我,再加上三郎之事……”她忽然握住刘娥的手,“姐姐,我和你姐妹情深,这个孩子,是咱们两个人的孩子。”
刘娥一惊,心中已经明白:“媛妹,你别说这样的话,你才是孩子的母亲,我岂能……”
杨媛却道:“姐姐,孩子多一个娘来疼,难道不好吗?”
刘娥看着杨媛,见杨媛眼中全是恳求,想到她说的那些惊心动魄的事情,想到戴贵人如今的状况,亦知她此刻已如惊弓之鸟,生恐孩子不保,她提出这个建议,也是为了孩子,当下心中生起怜惜,握着她的手道:“媛妹,你放心,这个孩子,会是我们的孩子,我会让你平安生下这个孩子的。”
杨媛哽咽跪下:“既然如此,一切都拜托姐姐了。”
刘娥急忙扶起杨媛:“媛妹,别这样,你还怀着孩子呢——”
当夜,赵恒走进翠华殿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只笑道:“这是好事。”
他早知刘娥已不能有子,杨媛愿意与刘娥共同拥有这孩子,是他最希望看到的。
刘娥见他出神,道:“官家在想什么?”
赵恒道:“我在想,这一胎是个公主还是个皇子。”
刘娥笑问:“官家心里想要公主还是皇子?”
赵恒就说:“我心里想要的自然是皇子,若是个公主也好,我还从来没有过女儿。上一回五弟家的女儿进宫,才刚刚两岁,粉团一般,说话就已百伶百俐,莫怪太后爱极了她。我若有一个女儿,想来也是冰雪聪明,姿容美丽,长大之后不知京城里有多少名门公子要为她神魂颠倒。”
刘娥掩嘴笑:“官家这是尚未有女儿,就想着将来女儿长大出嫁后的模样了?”
赵恒就叹息道:“我就是儿女太少了些。”顿了一顿,又道:“偏生玄祐的身子骨也弱。”
刘娥闻言,也不好说什么,只道:“有圣人照顾着呢,官家尽可放心。”
赵恒摇摇头:“我就是觉得皇后拘得他太紧了,小小的孩子,不必这般辛苦。只是皇后坚持,我说了她几次,也是无可奈何。”
刘娥就笑道:“官家这可说好了,媛妹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不要他将来辛苦,只管开开心心就是了。”
赵恒点头:“是啊,许多道理,等大了再学也不迟。我还不是到了十五六岁,只知道傻吃傻玩的。”
刘娥扑哧一笑,两人四目交缠,顿时又想起当年初见之时的场景来。
赵恒就握着她的手轻轻摇晃,道:“小娥,你与我唱一段吧?”
刘娥脸一红,道:“唱什么?”
赵恒就在她的耳边低声道:“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刘娥脸更红了,啐了他一口,手也轻轻拍打了他一下,道:“好不正经的,我那时候什么也不知道,如今想来,真是太愚钝了……”
赵恒嘻嘻笑着,扭着她一定要唱,缠了半晌,刘娥推开他,坐到一边,红着脸只肯唱:“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赵恒知她害羞,却不肯罢手,拉着她低声道:“等夜间你在我耳边,唱给我一个人听可好?”
刘娥与他扭了半晌只是不肯,谁知到了夜间,他缠绵到一半又要她唱,她只得在枕边与他低低地唱了,方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