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公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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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金银花菊花纪检委青白发灰的天

今天是二到三级的东南风,微微的秋风吹得很舒服,走在温情脉脉的阳光下面,觉得被一双温暖、包容、母亲一样的眼睛注视着。

身心都得到了短暂的抚慰。

一只喜鹊,不知道是不是之前一直在我身旁不远处守望着我的那只。在这嘈杂混乱的街头,我只能隐约听到它忽响忽弱的鸣啼。

它在路旁边那些不够浓密的黄叶子中间穿梭,行色匆匆,胆战心惊。我寻着它的鸣啼,时不时抬头去捕捉它小小的身影。一个会在拥挤的城市街头,抬头去寻找鸟的人,一定是很奇怪而又傻傻的。不要紧,没有谁规定不可以这样去做。一直低头走路是很辛苦的,那如履薄冰、神经紧绷的感觉会使人窒息。在看清前面的路,保证不掉进水井的情况下,偶尔抬头捕捉点美好食物,为何不可?

公交车在省人民医院站停下,在这个站牌下车的人,总有一丝忧愁藏在眼眸深处。但我识得那眼眸深处的东西。医院这种地方,最好一辈子都不要来才好。可惜人总归肉体凡胎,食五谷杂粮,实在避免不了生病。

有时候我会想,世上真的有神仙吗?

我不想宣传什么迷信思想,我只是发自内心的希望它真的存在,在某个遥远的仙境,能俯视着我们的一切。我的母亲此时此刻,便生活在那里。

我仍然被她牵挂着,疼爱着,关注着,祝福着。这一切像种子一样,生长在我的血肉里。无时无刻不伴随着我,与我同在。

这样一来,等待石地音讯这样令人焦虑的事,以及下一步人生方向这样令人头疼的事,便也稍稍从容起来。敢把头抬起来,去正视接下来的艰难。

对,接下来是艰难的。

我仍然是心里有害怕的。没有害怕是不可能的。

走近医院东门,只有医院才会有的气味便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除了刺鼻的药水味,还有一些别的气味,是人们的情绪变化散发出来的气味。有康复者的欢喜,亦有逝者亲人的悲痛。人世间的很多悲喜剧都在这里淋漓尽致的上演着。

往北看,那里后面的院子,是母亲住院期间住过的大楼。它仍灰扑扑的冷眼伫立在那里。它看惯了这人间悲欢。

我喜欢穿越大门右边的小径走进医院。

这里绿色植物最浓密。冬青、松树、柏树,均是四季常青的绿色植物。即使秋渐浓,整个世界的大多数植物都在变黄,等待着被秋风扫落,回归尘土。它们仍绿油油的,反射着太阳的金色光芒。

逆光看时,它金光闪闪的,又是另一番光彩夺目。

母亲那时便最爱在这片绿植中间漫步,大口大口呼吸这里相比别处清新些许的湿润的空气。

此刻,我微微半眯起眼睛,伸长脖子,贪婪的大口大口呼吸着这里的空气。母亲温柔的声音,好像忽地在我的耳边响了起来,“哎呀,走累了,咱们去旁边歇一下。”

我从背包里拿出母亲的保温杯,倒出一杯盖白气滚滚的热水递给母亲。

母亲端坐在小径旁边的长木椅上,我的身旁,像品茶那样小口小口喝起来。母亲喝白开水总像是品茶。好像那白开水比高贵珍稀的茶更有味道。母亲品白开水时,总是目视着前方某处,若有所思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在那张长木椅上坐下来,坐在母亲曾经坐的位置上。那个位置,依然留有母亲的体温和独特的味道。

有些物体像有刻录功能,它会将一些东西深深的保留下来。

这张鲜红褪色的长木椅,这些蓬勃的绿植,家里的沙发、案板、碗筷、摊煎饼的锅、红色黄色的小闹钟、玫红纱巾、保温杯,一切一切与母亲有关的物件,都刻录下了母亲从前某个时刻的身影和声音。

许多时候,当我触发了它们中的某个开关,它们就会在我的面前重播。

一次又一次的。

“二杨。”

我大概是太沉醉在回忆里了,竟没察觉,什么时候长木椅上多坐了一个人。二杨是我念幼儿园时,某个人给我取的外号也好,昵称也好,有时候听起来更像是爱称。

除了她和她家的人,很少有人叫。渐渐的这些年已经没有人那样叫了。

是,她就是郝阅和郝阅的父母。

我看了来人一眼,眼前这位,正是郝阅的母亲。她祈求一样望着我,“能去陪阅阅坐坐吗?”

我沉默。

“她几次自杀,我和她爸轮流看着她,紧紧看着她,一刻也不敢松懈。有一次,她爸出去抽烟,她爬到病房厕所,把脸闷在洗拖布的脏水盆里。要不是护士进来及时发现,阅阅就没了。”

我的心情很负责,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杨,去看看她吧,陪她说说话,她已经很久没说过一句话了。她的情况真的很不好。如果她做错了什么,她真的已经受到了惩罚了。她永远不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走路,也永远不会再有自己的孩子。”

她的母亲突然失声抽泣起来,“我可怜的孩子也是个苦命的人啊。”

“我……”

我是真的希望跟有些人老死不相往来。不愿意知道他们的近况,不愿意见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愿意跟他们多说一个字。

“二杨,就看在你跟我女儿一起长大的份上。她是真的很想见见你,我听到她在梦里喊出过你的名字。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义,是永远在的。”

在?在哪里?但面对着一个母亲的哀求,终究,我的心还是软了一下。

“她在哪个病房?”

“二楼左边二一三。”

郝阅住的是单人病房。

这种病房区比右边区域的三人间病房条件要好不知道多少。

之前我见过,那房间好比单身公寓的配置。

铺着柔软床垫的两张单人床,一张病人住,一张陪护的亲属住。一进门的玄关位置,有电磁炉、洗碗池、小橱柜、小型抽油烟机。窗边有单人沙发,沙发前是白色茶几,墙角有饮水机,墙上有液晶电视。独立卫浴中,坐便器、淋浴头、浴缸、全自动洗衣机,一应俱全。窗外有个小阳台,阳光很充沛。晾衣杆上可以晾衣服。

窗台上摆着生机勃勃的绿色盆景,点缀着毫无生机的病房。

郝阅的这个病房,浓重的紫色厚窗帘严严实实拉着,将明媚的阳光挡在窗外。病房内死气沉沉、暗无天日的。住这样的病房,需要家属补交与普通病房的差价。单位只负责住普通病房的费用。

病房门敞开着半扇,我站在门口,脚步顿在那里。郝阅父亲手里提着一个长长的一日清单,从楼道那头走过来,被郝阅母亲半道截住。夫妻二人走去楼道尽头的休息椅坐下。郝阅母亲在抹眼泪,郝阅父亲一脸憔悴的拍着她的肩膀,低头说着什么安慰着她。

病床上传出一些轻微的窸窸窣窣声。

我轻轻关上门,往里走。她的脸渐渐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像青灰、发白的阴雨天。她目光凝滞的盯着天花板,眼睛里面很空。像被什么东西挖走了灵魂,只剩下个单薄的躯壳。

“是你来了。”她依然目视着天花板,像目光长在了上面,不能挪开。

“嗯。”

我不像是一个探视病人的,我是空手而来,也没计划带什么东西而来。

“是我妈去求你来看我的?”

“嗯。”

“如果不是我妈,你会来看我吗?我们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她的声音很沙哑,带着一股苍凉和沧桑。和她的年龄,和从前的她,完全判若两人。

我不想回答她的问题。

病房里死寂了片刻,转而,她又从喉咙里哼笑了一声。像是无奈苦笑,又像是怨恨什么。至于怨我恨我,还是别的人,我无兴趣知晓。

“你看看我这个样子,解恨吗?这是我的报应,现世报。”她终于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上。

我的喉咙被锁上了一把锁,所有的话都锁在了不愿意提的过去,只默默站在那里听她说。

“你相信一报还一报吗?你相信因果报应吗?种什么因,得什么果,这样的鬼话,你信吗?”她换了一种笃定的口吻,“我以前是不信的,现在,我有点信了。我现在得到的果,都是我自己以前种下的因。”

我喉咙很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我只觉得肺部堵堵的,闷闷的。偶尔会呼吸不那么顺畅。这纯属生理上的自然反应。

“你可以自己去倒杯热水喝,饮水机的柜子里有一次性水杯。”她说。

“不用了,谢谢。”气管里像有砂砾似的物质在磨,很不舒服。

她从鼻子里嗤笑出一声,“看看,我俩都疏远到什么地步了,那水里又没有毒。”她将枕头旁边的软管伸进嘴里,吸了两口。管子的另一头放在保温杯里。

我从背包里取出泡了菊花、金银花的保温杯,拧开,喝了两口,缓缓咽下。又将保温杯拧好,放回背包里。以前出门我从来不带水杯,总是走到哪儿,在哪儿找小卖部买瓶矿泉水或饮料。自从陪护母亲时,时常为母亲背着泡了菊花茶和金银花的保温杯,我便养成了这样的习惯。现在出门,总是记得。

“你在楼下碰到纪检委的人了吗?她们刚从我这里走。他们问了我一些问题,录了音,还让我签了字。”她又平静的说。

我一路走来,倒没注意到纪检委的人。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这次的事件,不知道会波及多少人。不管别的,水尚流的前途终于没了。是我,是我亲手把他毁了的。”

我的眼里可能流露出为什么这样做的疑问?

她平静的出奇的讲述下去。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吗?他是我新婚燕尔的丈夫,我和他是财政局里拥有省公务员身份的金童玉女,我为什么去毁了他?你知道他为了这个编制,花了多少钱吗?他结婚那天晚上对我说,她要在半年内,把这笔钱捞回来。投资评审中心会直接接触到那些干政府工程的老板们,他很有信心。工作中会有很多便利条件,他每一个有可能的机会都不会放过。本来,我是完全支持他的,在所有他想做的事情上,动用所有我能动用的关系。”

她再吸两口水,缓几口气。她身体上截肢的疼痛,又加上一下子讲这么多的话,她的脸色很不好,额头上出了一层汗。

但她好像有许多的话必须要说,又不能对父母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