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的伦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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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勇敢与美德的统一

如果苏格拉底在《卡尔米德》中的论证是要表明,节制必须与对善和恶的知识同一,那么他就暗示了,节制等同于其他每一种美德。因为支持苏格拉底论证的那些对节制的假设似乎也相当于对其他每种美德的合理假设。这层含义在《卡尔米德》中并没有予以指明,但是对于勇敢的类似含义在《拉凯斯》中得到了阐明。

苏格拉底暗示,如果尼西亚斯正确地将勇敢等同于对恐惧和信心的特有对象所具有的知识,那么它就必须等同于全部美德(199d—e)。关键要点如下:

1.对于恐惧和信心的特有对象的知识,也就是对于将来的善和恶的知识。

2.对将来的善和恶的知识就是对于整体的善和恶的知识。

3.对于整体的善和恶的知识就是美德整体。

4.因此,勇敢就是美德整体。

苏格拉底是否认为这个论证成立?[116]

我们可以否认,勇敢要求对于作为整体的善和恶的知识。或许每一种美德都要求其特定类型的、关于某种恰当的善恶子集的知识或信念。例如我们可以说,勇敢要求的是那些在容易唤醒恐惧的环境之中关于善恶的知识,节制要求的是那些在容易唤醒可能的快乐的环境之中关于善恶的知识,等等。

苏格拉底对明智的忍耐所做的评论已经削弱了这个回答。他说,愚蠢的忍耐不是有益的,因而不是美好的,因此也就不是勇敢的。勇敢的人不会不加辨别地面对所有危险;他们必须知道哪些危险值得面对。值得我们去面对的危险并不包括那些例如抢银行或者恶作剧所需要面对的危险;确实,随时准备去面对某些类型的危险(比如《唐璜》里描述的那些情况)标志着不节制或不义,而不是勇敢。如果是这样,那么发现勇敢的行动就需要具备属于正义和节制的知识;在关于善的知识的各个分支中,没有哪个是自身就足以构成勇敢的认知方面的。

这个结论可以通过诉诸一个强版本的主张而得到辩护,即勇敢必须是美好的和有益的。[117]这个强版本的主张意味着,如果某种品格特征导向那些比其他行动更坏也更可耻的行动,那这种特征就不是美德。既然每一种美德在没有其他美德相伴随的情况下,有时会将我们引向某些行动,而它们比我们同时具有其他美德的时候做出的行动更差,那么任何美德都不能真的从其他美德中分离出来。如果苏格拉底接受这个强版本的主张,他就有了一个理由坚持认为,美德是不可分离的。

对美德不可分离的这个辩护不能证明它们是同一的;因为这并不意味着知识对于美德而言是充分的。我们可以论证,对于善的知识是一切美德的组成部分,但是每一种美德都有非认知的成分将之与其他美德区分开来。[118]然而,一旦我们接受尼西亚斯将勇敢化约为知识,我们就会接近这个回应。如果关于善的知识是导致一切有美德的行动的灵魂状态,那么对于诸美德的正确论述,除了接受这种知识之外,就无法容纳其他东西。[119]

于是,柏拉图相当仔细地构造了《拉凯斯》中的论证;最终论证中看起来有争议的步骤都在对话较早的部分得到了辩护,而表面上可行的反对已经得到了回答。然而,也不是所有的反对都得到了回应;苏格拉底指出,美德同一的结论与最初认为勇敢只是一部分美德的假设相冲突(199e3—11)。要明白这个冲突能否驳倒该结论,我们就必须考虑接受最初假设的基础。[120]

勇敢是美德之恰当部分的假设之所以被引入,目的在于令探究更加容易一些,因为勇敢似乎是与全副武装地战斗训练最为接近的美德(190c8—d5)。但是就像我们看到的,一开始的主要问题并非关于特定的勇敢,而是关于如何令人们“美好且善”;勇敢仅仅作为美好和善的一个方面被引入,它看上去与这个场合最为相关。[121]苏格拉底没有给出理由来支持这个关于勇敢的最初假设,而且对话中的这个论证也没有什么地方依赖于该假设。

所以,柏拉图从未说过,将勇敢视作美德之恰当部分的假设比论证美德统一的前提最终所表现出来的更加合理;因为这些前提已经得到了很强的辩护。这种勇敢作为“美好且善”的人的典型特征肯定不会只是不加留心的大胆,也不会是纯粹技术性的专业知识;苏格拉底使以下观点看起来合理,即美好且善的人之所以行动勇敢是因为具有这种知识,它对于其他美德而言也同样是充分的。

如果柏拉图愿意,他本可以轻松表明,主要论证应当引起怀疑。如果论证美德统一性的关键步骤在引入之前没有任何辩护,或者说如果它们与我们在前面的对话里有充分理由相信的东西相冲突的话,那么这些就应该是警示的信号。柏拉图没有给我们提出任何此类警示。[122]这个论证的全部分量倾向于支持最终论证中提出的关于勇敢的观点。不仅如此,《拉凯斯》可能引发的疑虑在《卡尔米德》中部分地得到了回答,在那部对话里,苏格拉底似乎接受了某些前提,而要支持《拉凯斯》中的论证就需要这些前提。《拉凯斯》反过来支持了《卡尔米德》的论证。我们可以拒绝承认苏格拉底在《卡尔米德》中的论证必定是错的,因为它暗示了美德的统一;《拉凯斯》论证说,这个暗示不但没有破坏,实际上反而支持了《卡尔米德》的论证。[123]

就像在《卡尔米德》中一样,《拉凯斯》中的一个表面上令人信服的关于勇敢的论证挑战了下面这个常识信念,即一种美德与所有其他美德是有区别的。苏格拉底将这个问题看作一个真正的难题,因为他并未假定,一旦我们从他所接受的前提中得出一个反直觉的结论,我们就应当立刻抛弃我们所有的最初信念。他相信,我们会愿意重新考察这个问题,而且一旦我们这样做了,就会同意苏格拉底式的论证是令人信服的。[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