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同劳埃德先生的一番交谈,以及上回提到的贝茜和艾博特之间的议论,使我的内心充满了希望,我盼着自己能快些好起来,改变好像就在眼前,我默默地期待着。然而,它迟迟未来。一天天、一周周过去了,我已恢复了健康,但我朝思暮想的那件事,却并没有重新提起。里德太太有时恶狠狠地打量我,但很少理睬我。自从我生病以来,她已把我同她的孩子截然分开,指定我独自睡一个小房间,罚我单独用餐,整天呆在保育室里,而我的表兄妹们却经常在客厅玩耍。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要送我上学,但我有一种很有把握的直觉,她不会长期容忍我与她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因为她把目光转向我时,眼神里越来越多地表露出一种无法摆脱、根深蒂固的厌恶。
显然,伊丽莎和乔治亚娜是按吩咐行事,尽可能地少跟我说话。而约翰一见我就吐舌头,甚至有一回还想揍我。像上次一样,我怒不可遏、忍无可忍,激起了一种犯罪的本性,顿时扑了上去。他一想还是住手的好,便骂骂咧咧地逃跑了,还诬赖我撕裂了他的鼻子。我的拳头确实瞄准了那个隆起的器官,使出全力狠狠一击。当我看到这一招或是我的目光让他有些胆怯时,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可是他已经逃到他妈妈那里了。我听他哭哭啼啼,开始讲述“那个讨厌的简·爱”如何像疯猫一样扑向他的故事。但他的“别跟我提她了,约翰。我跟你说过不要接近她,她不值得理睬。我不愿你或你妹妹同她来往。”
这时,我从楼梯栏杆上俯出身子,突然不假思索地大叫了一声:“他们还不配同我交往呢。”
尽管里德太太的身材有些臃肿,但一听到这种不可思议的大胆宣言,就麻利地跑上楼梯,一阵风似地把我拖进保育室,按倒在小床的床沿上,气势汹汹地说,谅我那天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再也不敢从那里爬起来,或是再吭一声了。
“要是里德先生还活着,他会对你说什么呢?”我几乎无意中问了这个问题。我说几乎无意,是因为我的舌头仿佛不由自主地吐出了这句话,完全是随意倾泻,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咕哝着说。她平日冷漠平静的灰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她从我的胳膊中抽回手,死死盯着我,仿佛真的弄不明白我究竟是个孩子还是魔鬼。这时,我骑虎难下了。
“里德舅舅在天堂里,你做的和想的,他都看得清清楚楚。我爸爸妈妈也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知道你把我关了一整天,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便回过神来,狠命推搡我,左右扇我耳光,随后二话没说扔下我就走。接下来,贝茜喋喋不休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说教,证实我无疑是家里养大的最坏、最放任的孩子,弄得我也有些半信半疑。因为我确实觉得,在我胸膛里翻腾的只有恶感。
十一月和十二月转瞬即逝,一月份也已经过去一半了,在盖茨黑德,圣诞节和元旦照例喜气洋洋地庆祝一番,相互交换礼物,举行圣诞晚餐和晚会,当然,这些享受一概与我无缘,我的那份乐趣是每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的装束,看她们穿着薄纱上衣,系着大红腰带,披着精心制作的卷发下楼到客厅去。随后倾听楼下弹奏钢琴和竖琴的声音,管家和仆人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点心时杯盘磕碰的叮咚声,随着客厅门启闭时断时续传来的谈话声,听腻了。我会离开楼梯口,走进孤寂的保育室。那里虽然也有些悲哀,但心里并不难受,说实话,我一点都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没人理我,要是贝茜肯好好陪我,我觉得与她相守,安静地度过这些夜晚倒也是一种享受,这比在满屋少爷小姐、太太先生中间、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挨过那些时刻强多了。但是,贝茜往往把小姐们一打扮停当,便抽身上厨房、女管家室等热闹场所去了,还总把蜡烛也带走。那时,我把玩偶放在膝头枯坐着,直至炉火渐渐暗淡,还不时东张西望,弄清楚除了我之外这昏暗的房间里再没有其他更可怕的东西了,待到余烬褪为暗红色,我便匆忙脱掉衣服,钻进小床,躲避寒冷与黑暗,我常把玩偶随身带到床上,人总得爱点什么,在缺乏更值得爱的东西的时候,我便设想以珍爱一个褪了色的布偶来获得愉快,尽管这个玩偶已经破烂不堪,活像个小小的稻草人,此刻忆起这件往事,也令我迷惑不解,当时,我是带着怎样荒谬的真心来爱这小玩具的啊!我还相信它是活的,有感情,只有把它裹进了睡袍我才能入睡,当它温暖、安静地躺在那里时,我才觉得愉快多了,而且我相信这玩偶也有同感。
我似乎要等很久客人们才会散去,我听着贝茜上楼的脚步声,有时她会在中间上楼来,找顶针或剪刀,或者端上一个小面包、奶酪饼什么的当作我的晚餐。她会坐在床上看我吃。我一吃完,她会替我把被子塞好,亲了我两下,说:“晚安,简小姐。”每当贝茜温柔的时候,我就觉得她是人世间最好、最漂亮、最善良的人,我热切那是一月十五日,早晨大概九点的样子。贝茜已下楼去用早餐,我的表兄妹们还没有被唤到他们妈妈身边。伊丽莎正戴上宽边帽,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出去喂她的家禽。她很喜欢这工作,并不逊于把鸡蛋卖给女管家,把获得的钱藏起来,她做买卖很一套,总想着攒钱,不仅表现在兜售鸡蛋和鸡方面,而且也在跟园艺工就花茎、花籽和插枝而拼命讨价还价上显露出来,里德太太曾吩咐园艺工,凡是伊丽莎想卖掉的花圃产品,他都得统统买下。要是能赚大钱,伊丽莎甚至连自己的头发也愿卖。至于所得的钱,起初她用破布或陈旧的卷发纸包好,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但后来女佣发现了一些藏货,她生怕有一天丢失值钱的宝藏,同意由她母亲托管,收取近乎高利贷的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六十,一个季度索要一次。她还把账记在一个小本子上,算得分毫不差。
乔治亚娜坐在一条高脚凳上,对着镜子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她把一朵朵假花和一根根褪色的羽毛插到卷发上,这些东西是她在阁楼上的一个抽屉里找到的。我已收到了贝茜的严格指令,正在铺床,得在她回来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妥当(贝茜现在常常把我当作保育室女佣下手来使唤,吩咐我整理房间、擦掉椅子上的灰尘等等),我摊开被子,叠好睡衣后,便走向窗台,准备把散乱的图画书和玩偶家具放好,却突然传来了乔治亚娜指手划脚地吆喝不许我动她的玩具(因为这些椅子、镜子、小盘子和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于是只好歇手。看到无事可做,我便开始往凝结在窗上的霜花吹气,在玻璃上化开了一小块地方,透过它可以看到外面的院子,在严霜的威逼下,一切都显得静悄悄,死气沉沉的。
透过这扇窗子,能够看清门房和马车道。我在蒙着一簇簇银白色霜花的窗玻璃上,正哈出一块可以往外窥视的地方时,只见大门开了,一辆马车驶了进来,我冷漠地看着它爬上小道,马车经常光临盖茨黑德府,却从未进来过一位我感兴趣的客人。这辆车在房子前面停下,门铃大作,来客被请进了门,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视线被一种更有生气的景象吸引了,那是一只小小的、饿坏了的知更鸟,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只见它落在靠窗的墙壁旁边的一棵光秃秃的樱桃树枝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这时,桌上放着我早晨吃剩的牛奶和面包,我把一小块面包弄碎,正准备推开窗户把它放到窗沿上时,贝茜跑上楼梯,走进了保育室。
“简小姐,把围裙脱掉。你在那儿干什么呢?今天早上洗手、洗脸了吗?”我先没有回答,而是又推了一下窗子,我要确保鸟儿能吃到面包。窗子终于松动了,我撒出了面包屑,有的落在石头窗沿上,有的落在樱桃树枝上。然后我关好窗子,回答说:“还没有呢,贝茜,我刚除完灰尘。”
“真是个粗心大意的淘气鬼!你现在在干什么呢?你的脸怎么变红了,好像干了什么坏事似的,你开窗干什么呢?”
贝茜好像很忙,已经等不及听我解释了,这倒省掉了我回答的麻烦。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不由分说往我脸上、手上擦了肥皂,抹上水,用一块粗糙的毛巾一擦,虽然动作粗鲁,倒也干净利落。她又用一把粗毛刷子,把我的头清理了一番,脱下我的围裙,急忙把我带到楼梯口,吩咐我直接下楼去,说是早餐室有人找我。
我本想问她是谁在找我,想问一下里德太太是否在那儿。可是贝茜己经走了,还在我身后关上了保育室的门,我慢吞吞地走下楼梯。近三个月来,我从未被叫到里德太太跟前。由于在保育室里被禁锢了那么久,早餐室、餐室和客厅都成了可怕的地方,一跨进去便惶惶不安。
此刻,我站在空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前就是早餐室的门。我停住脚步,吓得直发抖,可怜的胆小鬼,那时候不公的惩罚竟把她吓成了这副样子!我既不敢退后返回保育室,也不敢往前走向客厅。我焦虑不安、犹犹豫豫地站了十来分钟,直到早餐室一阵喧闹的铃声使我横下了心来:我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想,一面用两只手去转动僵硬的门把手,足有一两秒钟,那把手纹丝不动,“除了里德舅妈之外,我还会在客厅里见到谁呢?——男人还是女人?”把手转动了,门开了。我进去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起来头竟看见了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是这样。那笔直、瘦小的裹着貂皮的东西直挺挺立在地毯上,那张凶神恶煞般的脸,像是一副雕刻成的面具,放在柱子顶端当作着柱顶。
里德太太坐在壁炉旁往常所坐的位子上,她示意我走近她。我照做了。她把我介绍给那个毫无表情的陌生人:“这就是我跟你谈起过的小女孩。”
他——因为是个男人——慢慢把头转向我站立的地方,用他那双浓眉下闪着好奇目光的灰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随后用深沉的声音说:“她个子很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吗?”他满腹狐疑地问道。随后又细细打量了我几分钟,马上跟我说起话来。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
“简·爱,先生。”
说完,我抬起头来,在我看来,他是位身材高大的绅士,不过,那时我个子太小。他五官粗大、每个部位以及骨架上的每根线条,都是同样的粗糙和刻板。
“瞧,简·爱,你是个好孩子吗?”
我不可能回答说“是的”,我那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持有相反的意见,于是我沉默不语。里德太太使劲摇了一下头,等于是替我作了回答,并立即补充说:“也许这个话题还是少说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听你这么说,我觉得很遗憾,不过我必须同她谈一谈。”他弯下原本直立的身子,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里。“过来,”他说。
我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面笔直站在他面前,这时他的脸与我的几乎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多大的鼻子,多难看的嘴巴!还有那一口的大板牙!
“再没有比一个淘气孩子的模样更让人心痛的了,”他开始说,“尤其是不听话的小姑娘。你知道坏人死后到哪里去吗?”
“他们下地狱,”我的回答是现成而正统的。
“地狱是什么地方?能告诉我吗?”
“是个火坑。”
“你愿意落到那个火坑里,永远被火烤吗?”
“不,先生。”
“那你必须怎样才能避免呢?”
我想了一会儿,然后冒失地回答:“我得保持健康,不要死掉。”
“你怎么可能保持健康呢?比你小的孩子,每天都有死掉的。一两天前我才埋葬过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一个好孩子,现在他的灵魂已经在天堂里了,要是你被召去的话,恐怕情况就不是这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疑虑,只好低头去看地毯上他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希望能让自己离得远一些。
“但愿你的叹息是发自内心的,但愿你能为你的大恩人带来的烦恼而感到后悔。”
“恩人!恩人!”我心里想着,“他们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要真是这样,那么恩人倒是个讨厌的家伙。”
“你早晚都祷告吗?”我的询问者继续说。
“是的,先生。”
“你读《圣经》吗?”
“有时候读。”
“高兴读吗?喜欢不喜欢?”
“我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列王记》和《历代志》的几个部分,还有《约伯》和《约拿书》。”
“还有《诗篇》呢?我想你也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哎呀,真让人吃惊!有个小男孩,比你还小,却能背六首赞美诗。你要是问他,愿意吃姜饼呢,还是背一首赞美诗,他会就‘啊,背赞美诗!因为天使也唱。’还说‘我真希望成为一个人间的小天使,’随后他得到了两块姜饼,作为他幼年虔诚的报偿。”
“赞美诗没意思,”我说。
“这说明你心很坏,你应当祈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纯洁的心,把那颗石头般的心取走,赐给你一颗血肉之心。”
我正要问他换心的手术怎么做时,里德太太插嘴了,她吩咐我坐下来,然后接着话题谈了下去。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相信三个星期前我给你的信中曾经提到,这个小姑娘没有我所期望的人品与气质。如果你准许她进罗伍德学校,如果校长和教师们对她严加看管,我会非常高兴的。首先要提防她身上最大的毛病,一种爱说谎的习性。我当着你的面说这件事,简,是让你不要试图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满有理由害怕里德太太,讨厌她,因为她生性就爱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来不会愉快。不管我怎样赔着小心顺从,千方百计讨她欢心,我的努力仍然受到鄙夷,换来的只是上面这些话。她当着陌生人的面,竟如此指控我,实在伤透了我的心。我依稀感到,她扼杀掉了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这种生活是她特意为我安排的。尽管我不能表露自己的感情,但我感到,她在通向我未来的道路上,播下了反感和无情的种子。我看到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的眼睛里,已变成了一个工于心计、令人讨厌的孩子,我该怎样来弥合这种伤痕呢?
“说实在的,没有,”我想。一面竭力忍住哭泣,急忙擦掉几滴泪水,我无助的痛苦的见证。
“在孩子身上,欺骗是一种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它跟说谎一样,而所有的说谎者,都会落到燃烧着硫磺烈火的湖里。不过,我们会对她严加看管的,我要告诉坦普尔小姐和教师们。”
“我希望根据她的前程来培育她,”我的恩人继续说,“使她成为有用之材,学会保持谦卑。至于假期嘛,要是你许可,就让她一直在罗伍德过吧。”
“您的决断非常英明,夫人,”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卑是基督徒的美德,对罗伍德的学生尤其适用。为此我下了指令,要特别注重在学生中培养这种品质。我已经探究过如何最有效地抑制他们世俗的娇情。前不久,我还得到了一个可喜的、成功的依据。我的第二个女儿奥古斯塔随同她妈妈访问了学校,一回来她就大声对我说:‘啊,亲爱的爸爸,罗伍德学校的姑娘都显得好文静,好朴实呀!她们的头发都梳到了耳后,都戴着长长的围裙,上衣外面都有一个用亚麻细布做的小口袋,他们几乎跟穷人家的孩子一模一样!还有,她说,她们都看着我和妈妈的衣裳,好像从未见过一件丝裙似的。’”
“我非常赞赏这种状况,”里德太太回答道,“即便是找遍整个英国,也很难找到一个更适合像简·爱这样孩子呆的机构了。韧性,我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干什么都要有韧性。”
“夫人,韧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在罗伍德学校的一切安排中都能看到这一点:吃得简单,穿得朴素,住得随便,养成吃苦耐劳、做事踊跃的习惯。在学校里,在寄宿者中间,规矩都是如此。”
“说得很对,先生。那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被罗伍德学校收为学生,并根据她的地位和前途加以训导了,是吗?”
“太太,你可以这么说。她将被放在培育精选花草的苗圃里,我相信她会因为无比荣幸地被选中而表示感恩的。”
“既然这样,我会尽快把她送来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说实在的,我急于开卸掉这付令人厌烦的担子呢。”
“的确,的确是这样,太太。现在我就向你告辞了。一两周之后我才回到布罗克赫斯特府去,我的好朋友一位副主教不让我早走。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要来一位新的小姑娘。这样,接待她也不会有什么困难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和小姐,向奥古斯塔、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我会的,太太。小姑娘,这里有本书,叫做《儿童指南》,祷告的时候你要读一下,尤其要注意那个部分,说的是‘一个满口谎言、欺骗成性的淘气鬼,玛莎·格××暴死的经过’。”
说完,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把一本装有封皮的薄薄小册子塞进我手里,打铃让人备好马车,便离开了。
房间里只剩下了里德太太和我,在沉默中过了几分钟。她在做针线活,我在打量着她,当时里德太太也许才三十六七岁光景,是个体格强壮的女人,宽阔的肩膀,结实的四肢,个子不高,身体粗壮但并不肥胖,她的下腭很发达也很壮实,所以她的脸也就有些大了。她的眉毛很低,下巴大而突出,嘴巴和鼻子很匀称。在她浅色的眉毛下,闪动着一双没有同情心的眼睛。她的皮肤黝黑而灰暗,头发近乎亚麻色。她的体格很好,从未得过病。她是一位精明干练的总管,家庭和租赁的产业都由她一手控制。她的孩子有时会蔑视她的权威,嗤之以鼻。她很会打扮自己,她的风度和举止有助于衬托出她漂亮的服饰。
我坐在一条矮凳上,离她的扶手椅有几码远,打量着她的身材,仔细端详着她的五官。我的手里拿着那本记录着说谎者暴死的小册子,他们曾把这个故事作为一种恰当的警告引起我注意。刚才发生的一幕,里德太太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所说的关于我的话,他们谈话的内容,仍在耳边回响,刺痛了我的心扉。每句话都听得明明白白,每句话都那么刺耳。此刻,我的心里涌出一股愤怒之情。
里德太太放下手头的活儿,抬起头来,眼神与我的目光相遇,她的手指也同时停止了飞针走线的活动。
“出去,回到保育室去,”她命令道。我的神情或者别的什么肯定触犯了她,因为她说话时尽管克制着,却仍然极其恼怒。我站起来,刚走到门边,转身又回来了,我走到窗前,穿过房间,一直走到她面前。
我非讲不可,我被践踏得够了,我必须反抗。可是怎么反抗呢,我有什么力量来回击对手呢?我鼓足勇气,直截了当地发动了进攻:“我不骗人,要是我骗,我会说我爱你。但我声明,我不爱你,除了约翰·里德,你是世上我最不喜欢的人,这本写说谎者的书,你尽可以送给你的女儿乔治亚娜,因为说谎的是她,不是我。”
里德太太的手仍一动不动地放在她的活儿上,冷冰冰眼睛继续盯着我。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她问,那种口气仿佛是对着一个成年对手在讲话,对付孩子通常是不会使用的。
她的眼睛和说话的腔调,激起了我极大的反感,我激动得难以抑制,直打哆嗦,继续说:“你不是我亲戚,对此我感到很高兴,今生今世我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了。长大了我也永远不会来看你,要是有人问起我喜欢不喜欢你,你怎样待我,我会说,一想起你就让我恶心,我会说,你对我冷酷得到了可耻的地步。”
“你怎么敢说这种话,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敢,因为这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有情感,以为我不需要一点抚爱或亲情就可以打发日子,可是我不能这么生活。还有,你没有怜悯之心,我会记住你怎么推搡我,粗暴地把我弄进红房子,锁在里面,我到死都不会忘记,虽然我很痛苦,虽然我一边哭着,一面喊,‘可怜可怜我吧!可怜可怜我吧,里德舅妈!’还有你强加于我的惩罚。完全是因为你那可恶的孩子打了我,无缘无故把我打倒在地,我要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每个问我的人。人们以为你是个好女人,其实你很坏,你心肠很狠。你自己才骗人呢!”
我还没有回答完,内心便已开始感到舒畅和喜悦了,那是一种我从未感到过的奇怪的自由感和胜利感,无形的束缚似乎已被冲破,我争得了始料未及的自由,这种情感不是没有缘由的,因为里德太太看上去慌了神,活儿从她的膝头滑落,她举起双手,身子前后摇晃着,甚至连脸也扭曲了,她仿佛要哭出来了。
“简,你搞错了,你怎么了?怎么抖得那么厉害?想喝水吗?”
“不,里德太太。”
“你想要什么别的吗,简,说实在的,我希望成为你的朋友。”
“你才不会呢。你对布罗克赫斯待先生说我品质恶劣,欺骗成性,那我就要让罗伍德的每个人都知道你的为人和你干的好事。”
“简,这些事儿你不理解,孩子们有缺点应该得到纠正。”
“欺骗不是我的缺点!”我发疯似的大叫一声。
“但是你好意气用事,简,这你必须承认。现在回到保育室去吧,宝贝儿,躺一会儿。”
“我不是你的宝贝儿,我不能躺下,快些送我到学校去吧,里德太太,因为我讨厌住在这里。”
“我真的要快送她去上学了,”里德太太轻声嘀咕着,收拾好针线活儿,猛地走出了房间。
我孤零零地站那里,成了战场上的胜利者。这是我所经历的最艰难的一场战斗,也是我第一次获得胜利。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毯上站了一会儿,享受着征服者的孤独。我先是暗自发笑,感到十分得意。但是这种狂喜犹如一时加快的脉搏会迅速递减一样,很快就消退了。一个孩子像我这样跟长辈斗嘴,像我这样毫无顾忌地发泄自己的怒气,事后必定要感到悔恨和寒心。我在控诉和恐吓里德太太时,内心恰如一片点燃了的荒野,火光闪烁,来势凶猛,但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和反思,深感自己行为的疯狂和自己恨人又被人嫉恨的处境的悲凉时,我内心的这片荒地,便已灰飞烟灭,留下的只有黑色的焦土了。
我第一次尝到了复仇的滋味。犹如芬芳的美酒,喝下时热辣辣好受,但回味起来却又苦又涩,给人有中了毒的感觉。此刻,我很乐意去求得里德太太的宽恕,但经验和直觉告诉我,那只会使她以加倍的蔑视讨厌我,因而会重又激起我天性中不安分的冲动。
我愿意发挥比说话刻薄更高明的才能,也愿意培养比郁愤更好的情感。我取了一本阿拉伯故事书,坐下来努力读下去,却全然不知所云,我的思绪漫游在我自己与平日感到引人入胜的书页之间。我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只见灌木丛中安静极了,虽然风和日丽,严霜却依然覆盖着大地。我撩起衣裙裹住脑袋和胳膊,走出门去,漫步在一片僻静的树林里。但是沉寂的树林、正在掉落的杉果,以及那凝固了的秋天的遗物,被风吹成一堆如今又冻结了的行褐色树叶,都没有给我带来愉快。我倚在一扇大门上,望着空空的田野,那里没有觅食的羊群,只有冻坏了的苍白的浅草。这是一个灰蒙蒙的日子,降雪前的天空一片混沌,偶尔飘下来的一些雪片,落在坚硬的小径上,从在灰白的草地上,没有融化。我站在那里,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一遍又一遍悄悄对自己说:“我怎么办呢?我怎么办呢?”
突然我听一个清晰的嗓音在叫唤,“简小姐,你在哪儿?快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心里很明白,不过我没有动弹。她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小径走来。
“你这个小淘气!”她说,“叫你为什么不来?”
与刚才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是令人愉快的,虽然她像往常一样,又有些生气。其实,同里德太太发生冲突,并占了上风之后,我并不太在乎保姆一时的火气,倒是希望分享她那充满活力、轻松愉快的心情。我只是用胳膊抱住了她,说:“得啦,贝茜别骂我了。”
这个动作比我往常所纵情的任何举动都要直率大胆,不知怎地,倒使贝茜高兴了。
“你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说,低头看着我:“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小东西。你要去上学了,我想是不是?”
我点了点头。
“离开可怜的贝茜你不难过吗?”
“贝茜在乎我什么呢?她老是骂我。”
“谁叫你是那么个古怪、胆小、害羞的小东西,你应该胆大一点。”
“什么!好多挨几顿打?”
“瞎说!不过你常受欺侮,那倒是事实。上星期我母亲来看我的时候说,她希望自己哪一个小家伙也不要像你一样。好吧,进去吧,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
“我想你没有,贝茜。”
“孩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盯着我的那双眼睛多么忧郁!瞧!太太、小姐和约翰少爷今天下午都出去喝茶了,你可以跟我一起喝茶。我会叫厨师给你烤一个小饼,随后你要帮我检查一下你的抽屉,因为我马上就要为你整理箱子了。太太想让你一两天内离开盖茨黑德府,你可以拣你喜欢的玩具带走。”
“贝茜,你得答应我在走之前不再骂我了。”
“好吧,我答应你,不过别忘了做个好孩子,而且也别怕我。要是我偶然说话尖刻了些,你别吓一大跳,因为那很使人恼火。”
“我想我再也不怕你了,贝茜,因为我已经习惯了,很快我又有另外一些人要怕了。”
“如果你怕他们,他们会不喜欢你的。”
“像你一样吗,贝茜?”
“我并不是不喜欢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要喜欢你。”
“你没有表现出来。”
“你这狡猾的小东西:你说话的口气不一样了,怎么会变得那么大胆和鲁莽呢?”
“呵,我不久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我正想谈谈我与里德太太之间发生的事,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那么你是乐意离开我了?”
“没有那回事,贝茜,说真的,现在我心里有些难过。”
“‘现在’,‘有些’,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我现在要求吻你一下,你是不会答应的,你会说,还是不要吧。”
“我来吻你,而且我很乐意,把你的头低下来。”贝茜弯下了腰,我们相互拥抱着,我跟着她走进舒适的屋子。下午在安静、和谐中过去了。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为感人至深的故事,还给我唱了几支最甜美的歌,即便是对我这样的人来说,生活中也还是有几缕阳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