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3章

然而,罗伍德的贫困,或者不如说艰辛,减少了。春天快来了,实际上已经到来,冬季的严寒消退了。积雪已经融化,像刀子一样的寒风停止了肆虐,在四月和风的吹拂下,我那双曾被一月的寒气剥去了一层皮,红肿得一瘸一拐的可怜的脚,已开始消肿和痊愈。夜晚和清晨不再出现加拿大式的低气温,不再把我们血管里的血冻僵,现在我们已受得了在花园中度过的玩乐的时刻。有时碰上一个晴天,天气甚至都开始变得温暖舒适起来了,枯黄的苗圃长出了一片新绿,一天比一天鲜嫩,让人仿佛觉得希望之神曾在夜间走过,每个早晨都会留下她越来越明亮的足迹。花朵从树叶丛中探出头来,有雪花莲、藏红花、紫色的报春花和金眼三色紫罗兰。每逢星期四下午(放半天假),我们都出去散步,看到不少更加可爱的花朵,盛开在路边的篱笆下。

我还在顶端用尖铁防护着的花园高墙之外发现了一种莫大的愉快和享受,它广阔无垠,直达天际,那种愉快来自宏伟的山峰环抱着的一个树木葱笼绿荫盖地的大山谷;也来自满是黑色石子和闪光漩涡的明净溪流。这景色与我在冬季的铁幕下,冰霜封冻、积雪覆盖时看到的情景多么不同呀!那时候,死一般冷的雾气被东风驱赶着,飘过紫色的山峰,滚下草地与河滩,直到和溪流上凝结的水气融为一体。那时候,这条小溪是一股混浊不堪、势不可挡的急流,它冲决了树林,在空中咆哮着,那声音在暴雨和旋转的冻雨中,听起来更加沉闷。而岸上的树木,都已成了一排排的骷髅架子。

四月已逝,五月来临。这是一个阳光明媚宁静的五月,每天都是蔚蓝的天空,和煦的阳光,轻柔的西风和南风。现在,草木茁壮成长起来,罗伍德抖散了它的长发,到处都是绿色的,到处都是鲜花,榆树、岑树和橡树光秃秃的高大树干,恢复了生气勃勃的雄姿,林间植物在幽深处茂密生长,无数种类的苔藓填补了林中的空谷。众多的野樱草花,就像地上升起的奇妙的阳光。我在林荫深处曾见过它们淡淡的金色光芒,犹如点点散开的可爱光斑。我尽情享受着这一切,无拘无束,无人看管,而且几乎总是独自一人。这种不同寻常的自由与乐趣是有原因的,要说明这一点,现在就成了我的任务。

当我说这个地方被山林环抱,坐落在小溪边上时,不是把它描绘成一个舒适的住处了吗?的确,是够舒适的,但这个地方是否有益于健康,却是另一回事了。

罗伍德所在的林间山谷,是大雾和由雾气诱发的疾病的滋生地。疾病随着春天的快速到来而快速蔓延了整个孤儿院,把斑疹伤寒传进了它拥挤的教室和寝室,五月还没到,整所学校就已变成了医院。

同学们总是处于半饥饿状态,得了感冒也无人过问,所以大多容易受到感染,八十五个女生中的四十五个同时病倒了。班级停课,纪律松懈,少数没有得病的,几乎已完全放任自流,因为医生一直强调经常通过不断参加活动来保持她们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即便不是这样,也没人顾得上去看管她们了。坦普尔小姐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生病的同学身上,她住在病房里,除了夜间抓紧几小时休息外,寸步不离她们,老师们全力以赴,为那些幸而有亲戚朋友,能够并愿意把她们从传染地带走的人,收拾行李和作好动身前的必要准备。很多已经染病的回家去等死;有些人死在学校里,被悄悄地埋掉,这种病容不得有半点耽搁。

就这样,疾病在罗伍德安了家,死亡成了这里的常客;围墙之内笼罩着阴郁和恐怖的气氛;房间里和过道上散发着医院的气味,药水和芳香熏剂徒劳地挣扎着想要盖过死亡的恶臭。这时,五月明媚的阳光从万里无云的天空,洒向陡峭的小山和美丽的林地。花园里鲜花盛开,灿烂夺目。一丈红拔地而起,长得像树那么高,百合花已开,郁金香和玫瑰争妍斗艳,粉红色的海石竹和深红的双瓣雏菊,把小小花坛的边缘装扮得十分鲜艳。香甜的欧石南,在清晨和夜晚发出香料和苹果的气味。但这些香气扑鼻的宝贝,除了时时提供一捧香草和鲜花放进棺材里做装饰外,对罗伍德的人来说已毫无用处。

不过,我与那些剩下的身体依然健康的姑娘们,充分享受着这春季的美景。他们让我们在林中游荡,就像吉普赛人那样,从早晨一直逛到晚上,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爱上哪里就上哪里。我们的生活也有所改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和他的家人现在已从不靠近罗伍德了,家务事也无人来问,脾气急躁的管家因为害怕被传染,早已逃之夭夭了。她的后任原本是洛顿诊所的护士长,并未习惯于新地方的规矩,因此管得松懈了许多。此外,用饭的人少了,病人又吃得不多,于是我们早饭碗里的东西也就多了一些。新管家常常没有时间准备正餐,干脆就给我们一个大冷饼,或者一厚片面包和乳酪,我们会把这些东西随身带到树林里,每人挑一个最喜欢的地方,尽情享受盛宴。

我最喜欢坐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这块石头正好位于小溪中央,又白又干,要趟水过河才能到那里,每次我都光着脚来完成这一壮举。这块石头正好够舒舒服服地坐上两个人,我和另一位姑娘。她是我当时选中的伙伴,名叫玛丽·安·威尔逊,这个人聪明伶俐,目光敏锐。我喜欢同她相处,一半是因为她机灵而有头脑,一半是因为她的神态能让我彻底放松下来。她比我大几岁,更了解这个世界,她能告诉我很多我乐意听的东西,满足我的好奇心。对我的缺陷她也能宽容姑息,从不对我说的什么加以干涉。她擅长叙述,我善于分析;她喜欢讲,我喜欢问,我们两个处得很融洽,即便得不到很大长进,也能有不少乐趣。

海伦·彭斯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我没有同她共度这自在甜美的日子呢?是我把她忘了,还是我本人太垃圾,居然对她纯洁的交往感到厌倦了呢?当然我所提及的玛丽·安·威尔逊要逊于我的第一位朋友,她只不过能给我讲些有趣的故事,对我喜欢的辛辣活泼的流言做出回应罢了。而海伦呢,要是我没有说错,她足以使有幸听她谈话的人品味到更高级的东西。

确实如此,读者,我明白,并感觉到了这一点。虽然我是一个有缺陷的人,毛病很多,长处很少,但我决不会厌倦海伦,也不会不珍惜对她的亲情。这种亲情同激发我心灵的任何感情一样强烈,一样温柔,一样令人珍重。不论何时何地,海伦都向我证实了一种平静而忠实的友情,闹别扭或者发脾气都不会带来丝毫损害。可是海伦现在病倒了。她从我面前消失,搬到楼上的某一间房子,已经有好几周了。听说她不在学校的医院部同发烧病人在一起,因为她患的是肺病,不是斑疹伤寒。在我幼稚无知的心灵中,认为肺病并不算大病,待以时日并悉心照料,肯定是可以好转的。

我的想法得到了证实,因为她偶尔在阳光明媚的下午下楼来,由坦普尔小姐带着步入花园。但在这种场合,我是不允许上去同她说话的,我只不过透过教室的窗户看到了她,而且看得并不清楚,因为她裹得严严实实,远远地坐在回廊上。

六月初的一个晚上,我和玛丽·安在林子里逗留得很晚,像往常一样,我们又和别的同学分开了,闲逛到了很远的地方,以至于我们迷了路,只好去一间孤零零的茅舍问路。那里住着一男一女,养了一群以林间山毛榉为食的半野的猪。等回到学校,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匹外科医生骑的小马,呆在花园门口。玛丽·安说她猜想一定是有人病得很重,所以才会在这个时间请贝茨先生来。她先进了屋,我在外面呆了几分钟,把才从森林里挖来的一把树根栽在花园里,怕留到第二天早晨会枯死。栽好以后,我又多耽搁了一会儿,沾上露水的花香气扑鼻。这是一个可爱的夜晚,那么宁静,又那么温暖。西边的天际依旧一片红光,预示着明天又是个好天。月亮从黯淡的东方庄严地升起。我注视着这一切,尽一个孩子所能欣赏它们。这时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想法:“这会儿要是躺在病床上,面临着死亡的威胁该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啊!这个世界是美好的,把人从这里唤走,到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地方去,会是一件十分悲惨的事。”

随后我的脑袋第一次竭力来理解已被灌输进去的天堂和地狱的内涵,而且也第一次退缩了,迷惑不解了,也是第一次前后左右扫视着。它在自己的周围看到的只是一个深达万丈的鸿沟,感到除了现在这个立足点之外,其余一切都是无形的浮云和空虚的深渊。想到自己摇摇晃晃要落入一片混乱之中,我不禁颤抖起来。当我正仔细考虑这个新想法时,听到前门开了,贝茨先生走了出来,一个护士陪着他。她目送贝茨先生上马离开后,刚要关门,我就跑到了她跟前。

“海伦·彭斯怎么样了?”

“很不好,”她回答说。

“贝茨先生是去看她的吗?”

“是的。”

“对她的病,他说了些什么呀?”

“他说她不会在这儿呆很久了。”

要是昨天我听到这句话,它所表达的含义只能是,她将要搬到诺森伯兰郡自己家去了,我不会去怀疑它包含着“她要死了”的意思,但此刻我立即明白了!我清楚地知道,海伦已经时日无多了,她将被带往那个精灵生活着的地方,要是这样的地方确实存在的话。我感到一阵恐怖,一种强烈的让人震颤的悲伤,然后是一种渴望:我必须马上见到她。

我问她躺在哪一个房间。

“她在坦普尔小姐的屋里,”护士说。

“我可以上去跟她说话吗?”

“啊,孩子!那不行,现在你该进来了,要是降了露水还呆在外面的话,你也会得热病的。”

护士关了前门,我从通往教室的边门溜了进去。我进来得很及时,刚好九点钟,米勒小姐正吩咐学生上床。

也许是两个小时过去了,很可能是将近十一点了,我难以入睡,而且从寝室里的一片沉寂判断,我的同伴们都已蒙头大睡。于是我便轻轻下了床,在睡衣外面穿了件外衣,赤着脚从屋里溜了出来,去寻找坦普尔小姐的房间,它在房子的另外一头,很远,不过我认得路。夏夜的皎洁月光,零零落落地洒进过道的窗户,让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她的房间。一股樟脑味和烧焦的醋味,提醒我已走近了热病病房。我快步走过门前,生怕通宵值班的护士会听到我,我担心被人发现并被赶回房去,我必须见到海伦——在她死去之前必须拥抱她一下——我必须最后亲吻她一下,同她交换最后一句话。

我下了楼梯,走过了楼底下的一段路,开关了两道门,没发出任何声响,然后到了另一排楼梯,我走上去,正对面便是坦普尔小姐的房间,一道灯光从锁孔里和门底下照出来,周围一片寂静。我走上前去,发现门虚掩着,也许是要让闷人的病室进去一点新鲜空气。我生来讨厌犹犹豫豫,在内心强烈冲动的指使下,我全身心因极度痛苦而颤抖起来,我推开门,朝里面看去,目光搜索着海伦,害怕遇见死亡。

紧挨坦普尔小姐的床铺有一张小床,被白色的帷帐遮去了一半,我看到了被子底下有个人的轮廓,但脸部被帷幔遮住了,那位在花园里跟我说过话的护士坐在一把安乐椅上,睡着了,桌子上点着一支灯芯未剪的蜡烛,发出幽暗的光,没有看到坦普尔小姐。后来我知道,她已被叫到热病房,看望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我向前走去,在小床旁边停下来,手伸向帷幔,但我宁愿在拉动之前开口说话,我仍然畏缩不前,恐怕看到一具尸体。

“海伦!”我轻声耳语道,“你醒着吗?”

她动了一下,自己拉开帷幔,我看到了她的脸,苍白、憔悴,却十分镇静,她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于是我的恐惧顿时消失了。

“真的是你吗,简?”她轻轻地问。

“啊!”我想,“她不会死,她们搞错了,如果她快要死了,言语和神色就不会那么镇定了。”

我上了她的小床,吻了她一下。她的额头冰冷,两颊也冰冷,而且还很消瘦,她的手和手腕也都冰冷,只有她那微笑依旧。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简?已经过十一点了,几分钟前我听见敲的。”

“我来看你,海伦,我听说你病得很重,不跟你说句话我就睡不着。”

“那么你是来同我告别的了,也许你来得正是时候。”

“你要到哪儿去吗,海伦?你要回家是不是?”

“是的,回到我永久的——我最后的家。”

“不,不,海伦,”我停住了,心里很难过。我竭力忍住眼泪,这时海伦一阵咳嗽,不过没有吵醒护士。咳完以后,她精疲力尽地躺了几分钟,然后轻声说:“简,你都光着脚呢,躺下来吧,盖上我的被子。”

我照她的话做了。她用胳膊搂住我,我紧偎着她,在沉默了很久之后,她又说话了,声音还是那么低:“我很快乐,简,当你听到我已经死了的时候,千万不要悲伤,没有什么可悲伤的,总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得死去。现在正夺去我生命的疾病并不痛苦,既温和而又缓慢,我的心灵已经安息,我不会让任何人为我感到过于悲伤。我只有一个父亲,他最近刚结婚,不会想我。我这么年轻就死去,可以逃脱大苦大难,我没有能让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活得很好的能力,要是我活着,我会一直错下去的。”

“可是你到哪儿去呢,海伦?你能看得见吗?你知道吗?”

“我相信,我有信仰,我去上帝那儿。”

“上帝在哪儿?上帝是什么?”

“我的创造者,也是你的,他不会永远毁坏他所创造的东西,我毫无保留地依赖他的力量,完全信任他的仁慈,我算着时间,等着那个重要时刻的到来,那时我又被送还给他,他又再次显现在我面前。”

“海伦,那你肯定认为有天堂这个地方,而且我们死后灵魂都到那儿去吗?”

“我敢肯定有一个未来的国度,我相信上帝是慈悲的,我可以毫无忧虑地把我不朽的部分托付给他。上帝是我的父亲,上帝是我的朋友,我爱他,我相信他也爱我。”

“海伦,我死之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你会来到同一个幸福之地,被同一个伟大的、普天下共有的父所接纳,毫无疑问,亲爱的简。”

我又再次发问,但这次只是想想。“这个地方在哪儿?它真的存在吗?”我用胳膊把海伦搂得更紧了,她对我似乎比以前更加珍贵了,我仿佛觉得自己不能让她走,我躺着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她立刻用最甜蜜的嗓音说:“我多么舒服啊!刚才那一阵子咳嗽弄得我有点儿累了,我好像能睡着了,但别离开我,简,我喜欢你在我身边。”

“我会同你呆在一起的,亲爱的海伦,谁也不能把我赶走。”

“你暖和吗,亲爱的?”

“是的。”

“晚安,简。”

“晚安,海伦。”

她吻了我,我吻了她,我们很快就睡熟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白天了,一阵异样的抖动把我弄醒了,我抬起头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别人的怀里,那位护士抱着我,正穿过过道把我送回宿舍,我没有因为离开床位而受到责备,人们还有别的事情需要考虑,我提出的很多问题也没有得到解释。但一两天后我得知,坦普尔小姐在清晨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发现我躺在小床上,脸紧挨着海伦·彭斯的肩膀,我的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我睡着了,海伦死了。

她的坟墓在布罗克布里奇墓地,在她去世后十五年的时间里,墓上仅有一个杂草丛生的土墩,但现在这个地方竖着一块灰色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及“Resurgam [35]”这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