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版前言
1902年10月,马堡
但愿本书能够落入所有觉得需要努力对下面这点取得一种完整概念的人之手,那就是:对于人类来说,柏拉图这个名字迄今为止已经意味着并且必定还会继续意味着什么。
这并不意味着柏拉图已经说出来的所有重要东西好像都会被记录在本书中似的。毋宁说是想把读者置于柏拉图思想世界(Gedankenwelt)的核心,以便他从此以后学会同这一核心相联系并由此仅仅完全在柏拉图自己的意义上来理解他所熟悉的其思想世界中那些比较边缘的领域。
这一核心是并且将始终是:理念学说(die Lehre von den Ideen)。诚然,今天不少人持这样一种意见,即它似乎并非柏拉图精神遗产中最持久的部分,或许甚至是最为短暂的部分。对于一些人来说写作形式(die schriftstellerische Form)是一切,而题材(der Stoff)仅仅是从属性的;即使完全不考虑这类人,但还是会碰上下面这样一些人,在他们看来,对于我们的时代来说更为重要和有价值的部分是柏拉图在伦理学和社会教育学上的诸建树(die ethischen und sozialpädagogischen Aufstellungen),而不是本阐述几乎唯一建立的对象:辩证法(Dialektik)。然而,对我们任务的这一限定或许需要最为防范下面这些人,他们根本不关心这样或那样的东西,总而言之,他们只是想看看柏拉图的整个品性(Persönlichkeit),1将之视为其面前一种印象深刻的纪念物;而本书则仅仅致力于事情(Sache),并且总是一再致力于事情。
但只有根据事情、并只有根据事情之核心,才能赢得对一种品性、如柏拉图的品性的理解。而形式——人们应已从柏拉图本人那儿有所了解——只有作为其内容的形式,才能够被加以把握并最终具有价值。如果我们希望古人能带给我们生机,那就必须得把古代文化的实事内容(Sachgehalt)置于中心;这同样适用于柏拉图,我们首先必须掌握其名字所意指的事情。甚至他的写作特点、或者直截了当地所谓诗性的特点(die dichterische Eigenart),也只有由此出发才能加以理解。
因此,本书想为核心地、实事性地理解柏拉图的著作提供一种帮助。但这只是一种帮助,工作中的最好部分留给读者。本书应被看作一部研究参考著作(Studienwerk)。2它假定,在每一章人们都会阅读于其中所处理的那些柏拉图的作品,并主要尝试通过自己的努力来理解它们。而那些最为根本的东西、各种真正哲学上的困难,本书希望帮助加以克服,以便这些著作中的那些最内在的内容即使尚没有得到完全解决,但也绝不能继续不被重视。
直到最后时刻——即在一年前,而本书的材料绝大多数已经摆在那儿十五年了——我才决定进行这一限制,但在那以后我越来越坚信这一限制是必须的和有益的。不仅仅是出于阐释之统一的需要,它似乎在把语文学的(philologisch)任务和哲学的(philosophisch)任务进行一种结合的每一尝试那儿都受到了威胁——不管如何进行这种尝试——,而且尤其出于下面这一理由:就这十五年来我一直尽力参与的语文学的工作来说,在可预见的期限内我可能都无法获得一个让我自己满意的结论;反之,必定会有一部〈我作为〉哲学家关于柏拉图的独特著作,它能够得出一定的结论,我没有说该结论会让我(更甭提别人)完全满意,或许它在柏拉图研究(Platoforschung)的现阶段是冒险的,并且正如在这儿所发生的,在该意义上它也必定是冒险的。
这就是对理念论(Idealismus)3的理解;人们必定会说,对于我们时代而言它几乎是已经丢失了的东西,并且正如我和少数人所坚信的,重新获取它又是一种绝对必要的事情。诚然,一个人或许会想,通过那令人惊异的工作——该工作花了近一代人的时间(Menschenalter)4来理解康德——,它必定早已被重新获取了。但是,恰恰那些独特的困难必须得为下面这点负责,那就是:尽管如此非常地努力,但显然对之还是没有达成某种一致。或许正是康德那高度复杂的、历史的局限性最后使得对其哲学成就做出一番清楚、完整的理解成为了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在柏拉图那里,理念论是固有的,仿佛是土生土长似的。基于苏格拉底对概念的朴素发现,它带着一种内在的必然性产生了出来,任何在哲学上加以定向的思想无一能够轻易逃脱该必然性。并且在任何阶段上它都未僵化为一种经院哲学式的形式,直到最后它都保留在最为富有活力的动态中。其中有着无法消除的魅力,有着柏拉图研究(Platostudium)那永恒的、富有教诲的价值。对柏拉图的引介也就是朝向哲学的教育(die Erziehung zur Philosophie);哲学的整个概念就是首先在他那儿形成的。然而,根据这种最为严格的、历史的概念,哲学无非就是:理念论。因此,即使这儿正在发展的对柏拉图理念学说的阐释成为了一种理念论导论(Einführung in den Idealismus),那么,它也绝不是要把一种陌生的、非历史的观点带入到一种已经历史地形成的思考中。柏拉图的理念学说,乃是人类历史上理念论的诞生;除了通过再次经历在柏拉图哲学发展中的这种诞生之外,还会有何种更加正确的通往理念论的门径?
由此恰恰生起了下面这一必然性,那就是一种在发生学上(genetisch)5从一本著作前进到另一本著作的阐释。诚然,柏拉图著作的次序依然还是非常有争议的;而本书的完成之所以耽搁很久也是由于下面这一担心,那就是:是否我所采纳的作品次序有着充分的根据,完全足以支撑对柏拉图核心学说的一种阐释。同样,在十五前我通过仔细、不断地比较柏拉图著作的整个具体内容——所有其他的标准于此仅仅辅助性地用于事后的检查——,就已经得出了该次序。自那以后,我的一些假设被其他人的研究所证实了,一些则迄今都还遭到反对,或许还会持续很久。我只能说:我时刻准备修正我的那些假设;但每次一旦我自己的或他人的研究成果看起来要求一种改变时,通过进一步的检查就会发现最初的假设显得更为有理,并且常常以出乎意料的方式从新的方面得到了证实。一旦决定把所有纯粹语文学上的东西给排除出去,本书自身无疑就不可能对这儿所依据的作品次序之正确性提供充分的证明。然而,就证明单单诉诸内容比较(Inhaltsvergleichung)而言,它绝大部分直接或间接从本书得出。但是,一旦在此只使用那些实事性的标准,所有其他的、尤其是那些不管怎样还有着争议的几乎都完全不予以考虑,那这对于年代学的研究(die chronologische Forschung)本身来说也还是有些价值。此外,在索引开始处所提及的我那些早期研究提供了某些补充;而其他的研究则保留给将来的讨论。
但是,最终实事性地阐明柏拉图著作的内容,不能依赖其年代日期(zeitliche Datierung)6到下面这种程度:当一个人对著作的年代日期持不同的看法,由此就妨碍他接受对著作内容的实事性阐明。就这种阐明来说,我力求尽可能严格地单单从柏拉图的文本那儿引出;而主要根据亚里士多德的观点和判断而来的那种占统治地位的对柏拉图基本学说(Grundlehre)的阐述,影响巨大,但正如我所相信的,也是灾难性的。这使得最后致力于比较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那两章成为了必要。理念(Ideen)指的是法则(Gesetze),而不是事物(Dinge),虽然这是〈我的〉基本看法,但早前的研究者已经接近了这点;尤其是策勒尔(Zeller)7在《柏拉图研究》(Platonischen Studien,第259、261页)中的一些段落。但恰恰这位很有影响的学者后来越来越让自己被亚里士多德那相反的意见所吸引。似乎难以相信,一位这种级别的哲学家8,已经服膺柏拉图二十年,却居然在其核心理论上完全误解了他。只有康德理念论的复兴才同时带来了对柏拉图理念论的完整理解。我毫不犹豫把赫尔曼·柯亨(Hermann Cohen)9称作开启我们双眼的人,无论是对于康德,还是柏拉图。因此,人们不能责备我囿于一种特定的哲学学派的观念;人们也不要轻易忽略下面这点,那就是:在对具体事情的阐释上——不仅仅在次要的事情方面——,我们经常得出了不同的结论。但在理念论之概念上我们是一致的,并共同具有下面这一基本看法(Grundansicht):从柏拉图的理念而来、而绝非从贝克莱(Berkeley)的而来的,才被称作理念论;它也在柏拉图的理念学说中发现了其最早、最源始、几乎必定会说最不会引起误解的面孔。在这儿我对读者只有下面这一请求:尽可能不带偏见地阅读柏拉图本人以及本阐述;在此尽可能地摆脱各种书籍中出现的每一印象,无论是关于柏拉图理念论的,还是关于康德理念论的,尤其是关于今天他的那些糟糕继承者的。
这正是为何我必须尽可能地让柏拉图本人来说话。但不仅仅为了语文学家而写——因为今天对于其他人来说的确复又意味着:graeca sunt, non leguntur [它们是希腊文,读不了]——,我必须决定让柏拉图说德语。我非常清楚地意识到由此主观性(Subjektivität)已经冒头;但是,即使把文本置于原语言上,10然后用德语从中引出其结论,难道就能避免这点?——我特别重视术语学(Terminologie)。对于那些同今天哲学专业术语最可能相应的术语,在看起来有用的地方,我把希腊语词附在括号里;在个别情形下,我并不害怕把希腊原文中的术语,如Logos [逻各斯]、Eidos [埃多斯]、Doxa [意见]直接引入我们的语言中。索引给出了关于所有术语方面的事情的详细情况,它希望至少能一般性地为语文学家——因为它不仅仅是准备给语文学家的——提供出文本自身不能提供的东西的一个好的部分。可以说索引中的一些词条能取代一些研究论文,我认为这样讲并不狂妄。
最后还要说一下对文献的使用。它们被极为节制地加以了引用,甚至在广泛的范围内都没有间接地加以考虑。我了解它们并且从中有所学习,对此我无须把我的那些早前研究引为证据;反正行家里手也都到处会觉察到。人们也根本不会误解那种节制之意图;读者应尽可能地直接被引向柏拉图本人,除非有着迫切的必要,要免受关于柏拉图的各种意见的打扰。我曾经犹豫我是否应先给出一个文献综述,或者将之作为附录;但我对此已不做考虑,因为找到它们并不缺乏各种辅助资源,一个全面的综述更可能使人不知所措,而一个有限的综述则会容易陷入主观,或者至少看起来会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