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思维的意义
地球上不止人类有音乐行为,喜鹊、鲸鱼都会歌唱。但是它们的音乐行为却是一种本能。夜莺因月色明朗而啼啭,是动作思维,随着歌唱动作的停止,它的音乐行为也同时消逝,没有任何结果留下。这些音响的背后,除了表现生物快感之外,别无意义。
人类的最初的音乐行为可谓是一种“自在”的行为,即便未必都是本能驱使,例如各种民谣歌曲,也是随心所欲地宣泄自己的情感。这种即兴的宣泄和动作思维类似,也同样没有什么直接的思维结果。(虽然学者们记下了这些旋律,但这并不是这些音乐行为本身的产物。)
稍微高级的形式则是“自为”的音乐行为,主体在宣泄过程中有了各种趣味的选择,但总体而论,这些音乐行为都可说是纯粹以感觉为指引的。换言之,一切“跟着感觉走”的音乐,都只是停留在以单纯情感宣泄为趣味的阶段,凭着音乐感的老本写作、演奏,虽然一时还挺能感动听众,但是往往情感浅表。
有了音乐思维的指使,构成的是“自主”的音乐行为,亦即主体是在理性表述的水平上实现自己的审美诉求。
这样的音乐是具有充分艺术性的,因为它不再只是单纯的即兴的情感宣泄,而是对生活理解之后的说明;这样的音乐也是更为完美的,因为所有音乐行为的细节,都是在规范的逻辑的诱引下进行的。因此这样的音乐,又必定是能够体现整个音乐历史的积淀,显示出时代风格和民族情趣的,而不是杂乱无章的。
“各种音乐思维既然涉及到各种专门的写作逻辑,那么,各种‘音乐思维’,与各种‘写作技法’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个问题问得很好。各种‘技法’是各种‘音乐思维’把控各种‘技法’的具体体现,它主要面对各种细节的处置;而各种‘音乐思维’却是整体的思考和根本的能力,一直贯彻在整个音乐创作——包括诠释——的过程中,”乐教授说,“因此,音乐思维包括写作技法,而光凭一些个别的写作技法特点,未必就能说明某种音乐思维的特点。”
他在摇椅上坐直,抬着头,似乎还想滔滔不绝地说些什么,忽然停下来,又靠在摇椅靠背上,拿起咖啡喝起来了。大概想轻松地举个例子吧?
“前不久有个单位委约我写一部古琴与合唱队合作的作品,我就得思考它们各自的传统表现手法,以及用怎样的手段把它们糅合在一起,未来的作品将侧重于色彩还是线形,大概可以有怎样的层次,等等,”乐仁诗说,“虽然我一个字都没写,还谈不上运用什么‘技法’,但却在进行各种不同类型的音乐思维了。”
“哦,明白了,这说明你已经在音乐思维了,但还没有落实到技巧运用上,”小欣说,“因此,‘音乐思维’是战略掌控,而‘技法’实际上是战术的操作了。”
乐仁诗想了想,“这样的比喻倒也确切”。“我们以后要谈到音乐家在和声思维、复调思维、结构思维、音色思维的修养和能力,都将是让他在技巧运用上出彩的实力后盾吧,”接着他补充说,“须知光有实力,并不一定每一部作品都会写得很好,因为技巧发挥的时候,又有很多牵制。”
“这就说明思维和技巧之间的不同了。”
老乐点点头。
“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一部访问歌剧表演家的纪录片,”小欣说,“这位大师不仅非常认真地研究自己所要扮演角色的性格、意向,以及如何随着剧情而发生转变,而且对乐谱也有非常细致的研究:为什么这里要休止、伴奏中为什么要用这样的乐器音色、为什么这里作曲家要用重唱,等等。经过这样的思考,就可以决定哪些场景表现怎样的情感,怎样的片段可以轻声带过,让乐队发挥,哪些地方又是必须全力以赴的。”小欣特别强调自己记得这位歌唱大师最后说的话,“感到作曲家的音乐都在自己心里,自己和角色也完全融合了”。
“这部片子恰好昨天我也看了,”乐仁诗说,“它说明了在诠释活动中音乐思维也同样是战略性的。演唱时的用气、吐字等等的技巧,则是体现这样思考的具体步骤。”
“明白了,”小欣说,“一个音乐家在自己事业的道路上能走多远,关键还是他的音乐思维的实力啊。”
前面已经提到,作为名词的音乐思维——诸如和声学、配器学等——还有一个重要意义:它是以音乐实践的知性抽象成果为基础的,因此,这不仅是前人经验的总结,而且根据它的逻辑性和规范性,可以保证后人音乐语言的发展,使他们可以能动地继续创造出未曾经验过的新颖效果。
这也就是西方音乐体制的风格能够不断发展的原因之一。
“乐老师,我想你说的音乐思维,主要针对的是西方体系的音乐吧?”小欣说,“因为我记得过去听你说过,意象思维的逻辑就是意象本身的逻辑,换句话说,也就是没有什么强加于它的逻辑规则的。”
“你要这样理解,也未尝不可,”乐仁诗说,“因为西方音乐体系中的意象思维,其实已经不是纯粹的了,他们借助逻辑思维,使得原先只能意会的意象思维,在这些外加的逻辑的帮助下,变成可以言传的符号体系,同时,这些逻辑思维与意象的结合,也可以进行抽象的提炼了。这就使得我们说起音乐思维,常常会首先想到这些音响组合的逻辑规则。”
“东方音乐的思维,”他话锋一转,“倒确实是最原汁原味地遵循着意象思维,无规矩约束的,从而显示出心灵充分的自由。从这个角度来说,东方音乐更符合艺术的本义呢。”
“然而,无边的自由,等于没有自由啊。”小欣说。
“你很有哲学家的水平啊,”乐仁诗笑着说,“需要纠正你的是,其实东方的音乐,在表达方式、审美诉求以及技巧细节的运用上,其本身仍然是有着一定规律的,只是人们对它没有进一步地加以知性的提炼而已。”
见小欣没有提出新的问题了,他总结式地说:“不管怎样吧,总的说来,东方音乐以单声思维为主,使得欣赏它主要是通过‘情绪聆听’,也就是借着异质同构而感应的吧。尽管在它的一些精致的形式——例如戏曲、说唱、歌舞大曲之类——中,也有着一些不同的构成因素,例如速度、板腔等等,但这些变化大抵都基于同一性质的组合,无论欢快、谐谑、悲痛、歌谣,等等,都属于广义性质的抒情。由此形成的结构,对于意义的表述实际上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而对于西方作品的聆听,是一种‘结构聆听’,就像舒曼说的那样,‘音乐的内容沉淀在曲式中’,亦即那是通过不同意象的相互关系的对立、转换等方式显示作品所指的意义的,”他说,“因此,回到你刚刚开始说的话,学习西方音乐,首先得知道它的逻辑,也就是各种音乐思维。我们以后会再进一步详尽讨论的。”
十三世纪纽姆谱
“好,”小欣说,“你开的支票,我都记着呐。”她越来越放肆了。
“哈哈,那要你持票来提取了,”笑完,他说,“关于音乐思维,就先说这么些吧。”看看墙上的咕咕钟,小欣想他大概过一会有应酬了,于是表示很知趣地说,“先生要有事,我开车送你吧”。他也不客气,点点头。
“今天讲的比较理论化了,但是没办法,讨论心理活动,讨论审美活动就得先弄明白这些基本词汇。”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说是得去换一套出行衣服。小欣才有时间打量这个精致的书房,看到一幅镶嵌在书橱中的古谱,印在略微发黄的羊皮纸上,被仔细地裱起来了,顿时有一种崇敬艺术和敬畏历史的心情油然而起。
后来在车上,小欣问,那纽姆谱是真的古董吧。老乐笑起来,“哈,你还知道纽姆谱啊”。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挂在那儿,觉得好看而已。
“以后还有兴趣来这么聊聊吗?”老乐看看她,问。
“当然有啦,”小欣下意识地拉长了声调,实际上是强调这是无须多问的事,“但是我还要和你商量一件事。”她嗫嗫地说。
“什么事?”
“呃……我有几个同事听说我在这儿补课,也想一起过来听听,呃……可以吗?”
“这也不是什么补课,只是我老来无事怕寂寞,有人来聊聊音乐不好吗?”他笑笑,“你要知道,老人总想证明自己对于年轻人还是有用的。”
等下车的时候,乐仁诗说,“只不过今天讲到的一些名词、概念,以后还要我重复再说一遍的话,你不觉得烦吗?最好你把它们整理一下,给他们说说”。
“好,我会做的,”她点点头,“其实重复才能记住啊。”小欣头一侧,调皮地说,“只是要辛苦你了!”
“好吧,”他说,“来去自由,听着觉得无聊,也可随时退出。”最后又补充说,“总之,一切随其自然,兴之所至。我们提倡快乐学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