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有情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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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二】再会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我凭着一些学术上的小成就,聘在了本市一所二流大学的研究岗,但还是跟哥哥住在一起,准备考博士。哥哥现下职位颇高,各种忙着相亲,没空理我,所以我和哥哥之间话也渐少,平日里因为工作关系,就算同在一个屋檐下,也见不到几面。

一日,收到哥哥短信留言:爸妈带老乡过来,他说有重要事情想见你,晚上一起去哪吃顿饭?

说实话,这么多年,父母从老家过来,怕给我们添麻烦,从来不会带亲戚过来,更别说什么老乡了。既然指定要见我,估计也真是有事,便回了条信息:老地方吧。

下班后去到饭店,哥哥和爸妈已经在那里等着了,哥哥旁边还坐了个男的,仔细一看,竟是阿古。三年时间,他看起来成熟了很多,也沧桑了不少,面容憔悴,与第一次见他那种疲惫却神采飞扬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仿佛心里被戳了一下,莫名地有些期待,便上前去打了个招呼。

哥哥道:“这个是爷爷家隔壁的阿古,前几年爷爷去世时回老家你才见过的,还记得吗?”

我笑道:“哪能那么快就忘了?我还去你家吃过饭呢。你姐姐还好吧?”

阿古表情凝滞了一下。哥哥说:“先吃先吃,吃着慢慢聊。”

于是吃饭时随意聊了一些老家的事情和我们的现状。我才知道,孔叔在那年我们回城不久就死了,喝多了,半夜回家不知道怎么就掉河里去了,两天后才被发现。剩下阿古和姐姐相依为命,十分困难,爸爸还时不时给予些资助,让他姐姐能够治得起病,可是毕竟也是经不住那么大的花销,结果他姐姐今年也去世了。到最后,他姐姐也没忘了我,说最后那两本《红楼梦》抄本找到了,让阿古无论如何也要带给我。

知道这些事,我不免悲伤,十分后悔这几年一直在埋头自己的事情,竟然没有一次回去看望过他们。

吃完饭,哥哥准备帮阿古订酒店。阿古在乡下无拘无束,进到城里来,却莫名拘谨:“楼哥……哪能总是让你破费?我去你们那里,地板上随便将就下就行了。”

我说:“……也好,有时间还想跟你多聊聊。”

阿古便跟去了家里。本来我们家也不大,他自己在书房摊了地铺住下了。没想到一土生土长的农民,极落魄的样子,洗洗修了面,换了哥哥的衣服,竟也形象气质颇佳。

我怕打扰他休息,便不打算再熬夜写东西,寒暄了几句就准备回自己卧室。阿古道:“楼拉,等下,我姐有东西要我给你。”我一喜:应该是原先没找到的那两本《红楼梦》抄本了。原本心里就一直在意这个事,但是不好催问,既然他主动提起,那再好不过。

阿古来时,背着个大编织袋,此时一打开,里面全是破旧的古书,竟没有一件他自己的行李。他说:“我姐一直说这些书我们那里存不住,还是放你这里比较好的。她说你是读书人,这些书肯定对你有用。”我简单翻了翻,看到最上面那两本就是他姐姐后来找到的两本《红楼梦》抄本。

我不由得喜形于色,草草谢过他,便把那一袋子旧书拖进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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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未眠。我一字一句地把这两本《红楼梦》抄本细读了几遍,又和原先手上这两本翻得滚瓜烂熟的对比,合起来翻来覆去地看,越看觉得越像己酉本那缺失的四十回,我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恨不得马上到书房打开电脑写下这一发现。

好不容易等到早上七点,我到书房门口看了看,发现阿古已经起来了,坐在地上看我的一些杂志样刊。我打了个招呼:“……昨晚睡得还习惯吗?”

阿古看到是我,笑了笑:“其实昨晚没睡呢,不好意思……擅自翻看你的书,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哟?”我有点意外,“你还看得进去这个?”

“可能因为这些我都知道,所以越看越有意思。”

没想到,他竟然把我三年多发表的论文几乎都看过了。我笑道:“那我得听听你的高见了。”

他说:“我读书少,你别笑我。其实……你这些文章想说的,我基本都了解。但是,跟我姐以前说的,还有我认为的,可不一样。”

我一下子愣住了:“啊?”

“其实……我不认同你写的东西。”

——这一桶冷水,不亚于那时候导师给我泼的那一盆,把我从头到脚浇了个凉透,甚至比导师那时候给我的打击更是强烈万分,让我浑身无力。

这些年来,我两耳不闻窗外事,埋头拼了命地钻研这个版本,为之证实,除了自己想在学术上做出一些成果以外,还不如说是怀有一些更强烈的为了阿古姐弟俩的心情,不管是怜悯也好、同情也好、歉疚也好……我憋着一股劲,其实骨子里就是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尽管我知道我做这些其实对他们的生活状况于事无补,但是不但没有得到当事人本身的赞赏和感激,反而遭到了最无情最直接的否定和拒绝,这种打击让我对三年来的努力与拼命产生了绝对的怀疑,完全不相信自己起来,几近认知崩溃。

……我走了那么久,可能最终还是走偏了。我得到了学界一些专家的承认,就以为我成功了,莫名地对阿古产生了些施恩的虚幻优越感,可是没想到,最终还是错付了。可能一开始,我就没有摆正自己的心态——只是从他们那里拿了几本旧书,又如何让我自说自话地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做出那么多文章来呢?

阿古看到我脸色不对,连忙说:“哎,其实我什么都不懂。我一个没读过书的农民,哪能评论你们专家文章呢?楼拉,随便乱说你别往心里去哈。”

我敷衍地笑笑,说:“没事。”便回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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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昏昏沉沉,早饭都没吃,打车到了办公室,大脑却一片空白。把自己三年来关于阿古家残本的研究成果全部找出来,一个字一句话地仔细审视,一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家。

一回到家,却听说阿古已经和爸妈一起回乡下去了,说在这里给我们添麻烦,也让哥哥替他给我道个歉,说早上的话是乱说的,让我别往心里去。

我叹了口气,心情并没有因此释怀一丝一毫。尽管不想承认,但我隐隐觉得,阿古并不是乱说。

我又把阿古给我的其他旧书拿出来看了大半夜。那些旧书有些是手抄本,有些是版刻印刷,都是些孤本。看着看着,我越发感觉到自己的狭隘和鄙陋。旧书本身就费眼,而且还残破不全,看得我头昏眼花,眼泪直流。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力耗尽、还是因为困苦的阿古姐弟,抑或是因为多年在文字海洋里苦苦挣扎、偏执可怜的我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删掉了电脑里面所有关于阿古家残本的研究资料和成果,收拾好行李,登上了回老家的火车,给哥哥留了言:我回老家去做些田野调研。

我决定找到阿古,从头开始研究这四卷残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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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爷爷的房子原本就挨着我爸妈的,爷爷去世后就是我爸爸在打理。近年来我和哥哥都往家寄了些钱,爸爸便把自家和爷爷的房子打通,贴了瓷砖,修葺一新。虽不算豪华,但是在村中也算气派,把一墙之隔的阿古家衬得更是破败不堪。

我回到老家,把行李一放,便去阿古家找他。可是大门紧锁,无人在家。爸爸说:“他应该在地里干活没回来吧。”我便直奔他家的地。

三年不见,他家那片地由水田改种了柑橘树,还新开垦扩大了不少,变成了一片果园,郁郁葱葱,很是好看。我走过去,远远看到他坐在地里的那块大石头上看书,还时不时写着什么,便叫了他一声,走过去。

阿古眯起眼往这边望望,发现是我,大惊,手忙脚乱把手上的书藏在身后,笑道:“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我开玩笑学他的口气道:“想你了呗~难得过去我那里做客,匆匆忙忙就走了。本来还想跟你好好聊聊的,都不肯赏脸。”

大概是因为回到了乡下,阿古看起来比在城里自在多了:“我一泥腿子,什么都不懂,给你们添麻烦,又不会说话,白白惹人不高兴——你啥时候来的?去我家,烧点茶给你喝。”

我走过去,示意他让了半块石头给我坐下:“不用麻烦了,一会儿上我家吃饭去。”

阿古没有推辞,我们便随意聊了些村里的变化,说我父母年纪大了,家里没有青壮劳动力,阿古便时常去帮我家干农活。我爸爸手头宽裕些,也时常接济下阿古家,看到他家地不好,水上不去,便帮着买了几批柑橘苗,让他试着种些果树。阿古勤快能干,不光我家地里的活井井有条,果树也种得不错,眼看着快要结果了。

看着阿古的生计渐好,我也略感欣慰,心中暗暗感谢父母在背后一直为我们种下的善缘。

我们坐在大石上,看着夕阳把山村镀上了一层金黄色,河水波光粼粼,竟有些梦幻。我不禁感叹道:“这里的风景好美啊。”

阿古在石头上躺下:“人生那么苦,但我还是喜欢这里。有时候看看天空,就什么烦恼都没有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在石头上躺下,看见满眼被夕阳映得火红的天,无边无际地包围着我,似乎整个人都要堕入那空无一物的虚无里,就好像飘了起来,所有的压力、纠结、郁闷,都被吸到了九霄云外,心中被涤荡一新,一切都变得纯粹起来,放空的脑子里,一些模糊、想不通的东西也逐渐浮现、明晰。

阿古转头看着我,认真地说:“楼拉,还是要跟你说,对不起哦。”

我问:“什么呢?为什么要跟我道歉啊?”

“我这两天一直怕得很。昨天跟你说错了话,看到你生气了,我就放不下心,就怕以后你再也不理我了。我没文化,不懂怎么跟你们知识分子说话,真的不要怪我哦。本来昨天我想等你回来说清楚的,又不敢,越想越怕,最后还是怂包一个,逃跑了。气得很,想到就想抽自己嘴巴。”说着,抬手真要抽自己。

我连忙起来制止他:“别别别!我没有生气,你也不用往心里去。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吗。”

“我只是……我只是怀疑自己那么多年,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看着远处的山,“……你说,人生是一直都那么苦,还是只有现在这样啊?”

“……”

我又看看阿古,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好笑:“在你面前,我没资格说这种话吧?”

“以前我姐吃药的时候,我总问她苦不苦。她说,有药吃,能活得下去,就不苦。那时候我也总是觉得,只要有我姐在,就不苦。”阿古说,“……我姐经常说,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楼拉,你会越来越好的。”

“三年前,我跳进了一片海,本来想下去玩玩就上来。可是啊,我游错了方向,越游越远,越游越深。刚开始我以为是朝着什么游过去的,结果目标突然间‘啪’,消失了,没有了。等我发现时,已经精疲力尽,离岸边好远好远。我感觉再也回不去了,呼吸不上来,一直在海里挣扎溺水。我不知道该怎么走下去。”

“没法回头,那就渡过去呗,管他什么海,都是有岸的。”阿古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天不早了,该回去了,你说请我上你家吃饭的。”

他说着,扬长而去。我起来拍了拍裤子,回头看到他落在石头后面的书,便顺手帮他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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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门口,阿古让我先回去,他一会儿到。不一会儿,看到他从自家提了一只瘦鸡,翻墙过来。

妈妈已经生起火了,阿古轻车熟路地烧水杀鸡。我正准备去帮忙,妈妈说:“你会个啥?边上坐着去吧~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让阿古来就行了。”

我戏谑道:“我说我哥给你们弄了煤气灶不用,非要自找麻烦成天烧柴,敢情原来是找了个免费长工~”便到堂屋里看电视去了,听见妈妈在后面对阿古说:“看吧?我是不是养了个叉烧……”

我坐那儿嗑瓜子,眼角余光一瞟,看到阿古的书被我顺手从地里拿回来,还放在我家茶水柜上,封面眼熟得很,便拿过来随意翻了翻。

一翻才知道,他正在看的,竟然是岳麓书社出版的《脂砚斋批评本红楼梦》下册。看得出他是仔细看过的,有些地方密密麻麻用笔做了标注,都是和他家残本不一样的地方,可见他对自家残本的研读不亚于我,竟然字字句句都背得下来,还有一些他自己的批注,字迹虽然歪歪扭扭拙劣如狗刨,但内容却是耐人寻味、颇有见地。我隐隐觉得,自己在乡下老家从来都是自命清高、充读书人,是不是在鲁班门前耍了一通大斧头,顿时尴尬得脸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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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正要睡下,突然听到外面敲门声。妈妈去应了门,不一会儿进屋来对我说:“隔壁阿古问你有没有看到他的一本红色的书?”

我看看床头那本看了好一会儿的书,说:“是在我这儿……跟他说我先借来看一晚上吧。”

妈妈说:“人家都找半天了,你自己去跟他说。”

我一探头,看到阿古站在堂屋里,便披了衣服出去。他看到我手里拿着那本书,上来就粗鲁地一把夺了过去,我借书的话顿时再也说不出口。

他似乎突然间觉得不妥,急忙说:“这两天你也辛苦了,早点休息吧。”

“好啊。”我说,“但是如果你有空的话,我想听你讲讲《红楼梦》。”

他愣了一下:“……你还听我讲?你不是专家吗?”

我叉手笑道:“但是我想听你讲。”

他挠挠头:“我真不会……从哪里开始讲呢?”

我说:“就从你姐姐跟你讲的,你家祖上这些书的故事讲起吧。”

他撑着下巴,望着天想了一会儿,说:“……那好吧,这个我知道。”

于是我沏了一壶茶,坐下来慢慢听阿古说。刚开始他说得很慢,颠三倒四、语无伦次,说一会儿想一下,我听得也是云里雾里。之后讲着讲着,慢慢勾起了他的回忆,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从他听说的先祖的故事,讲到他爷爷的故事,然后讲到他姐姐和他自己的故事,也讲到了他读那四十回残本的故事。其中他还提到不少我先前发表的文章,讨论到他赞同我的哪些说法,不赞同哪些地方……竟然条理明白、逻辑清晰,分析得头头是道,一瞬间,我感觉这简直不亚于我的导师给我的启发。而且,我发现他记忆力及其厉害,仅靠那一晚看过我的论文,就把哪一篇说到哪些段落、有什么观点记得清清楚楚。难怪能够把那四十回残本的内容一字一句背下来。我心里暗暗赞叹,世上真的会有这样的聪明人,生生被埋没了。

不知不觉,竟然讲到了清晨,我的笔记本满满记了一大本。虽然一夜没睡,但是我感觉比往时任何一个时候都明晰通透,而且对我以前的研究思路是颠覆性的。确实我从来没有往他说的方向去想过,有如醍醐灌顶,仿佛受到洗礼。

但是阿古却困得不行了,在我重新审视笔记的时候,已经趴桌上睡着了。

爸爸起床出来,看到这架势,吓了一跳:“你俩干嘛呢?楼拉你自己疯魔、不睡觉,我不管你,你看把人家小伙子糟蹋的……”说着就把阿古劝到屋里睡去了。

我“呵呵”几句:“……糟蹋?都不知道谁才是亲生的呢。”朝爸爸做了个鬼脸,继续顶着黑眼圈兴奋无比地翻看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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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知道了这些来龙去脉,才知道自己以前有多牵强附会,务求善本,便不问三七二十一,纠结于文字异同与文笔真伪,有如引车卖浆者流的街谈巷议,多么幼稚可笑。而了解了故事后面的故事,才知其厚重。多少年来,作者、批者、抄者、传者、读者倾注在这部书上的心血,在时间和历史洪流中冲刷、积淀、留存。仅仅是阿古家祖辈与这几本残本的心路历程,就可以洋洋洒洒讲几天几夜也讲不完,我这三年浮于表面的纠结,又何能将其所有的变化发展窥其一斑!

我思索良久,心满意足地伸了个懒腰,余光瞥到阿古放在桌上的那本书,伸手想拿来继续看看,可是手悬在半空犹豫了一下,还是放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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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还记得隔壁的楼拉吗?她来看你了。”

在一个晴朗的日子,我和阿古去给他姐姐扫墓。阿古姐姐的墓在他家果园后面的山坡上,很简陋,面朝着山村,像是在孤独守望。

我默默献上花,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要是我姐还在就好了,她能给你讲更多关于这些旧书的事,讲得也比我好得多。她以前喜欢看书,族谱、家族的存书她都看过。我能跟你说这些,也是因为我姐的影响……可以说没有我姐,就没有现在的我。”阿古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坟头的草,就像以前在为他姐姐梳头,“……可是现在,我姐……连宗祠都进不去。”

我想说些什么,可是一开口,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完全。

——其实是我应该早点来看你们的啊!

“对不起……”憋了许久,我说,“我真的对不起你们……我真的……很愚蠢而且没用。”

“……我一直在研究的是‘大旨谈情’之书,却既没能做到‘情情’,也没有变得‘情不情’,反而成了世间最无情之人。……利用着你们白白给的资源,自以为是为了你们,实际上是在成就自己。可是到头来,什么也没做出来,就像一个自私自利、无情无义的跳梁小丑。……我有什么脸面来见你们?……真正该抽自己的,其实应该是我才对啊!”

我几乎是喊出来地向阿古姐弟自白,艰难无比,就像将自己血淋淋地撕开,把那个丑陋的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羞耻而自弃。说完,我不禁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为了可怜的姐姐,也为了可怜的我自己。

最后,我哭得筋疲力尽,坐在果园的大石上平复情绪。阿古坐在旁边,一言不发。

“阿古,”我道,“你说,我那年拿着你们给我的书,就这样一去不复返,是不是很无情?这些年,姐姐提到我的时候,她,和你,有没有怨恨过我?”

“其实,也……确实有过。但是,怎么说呢……”阿古叹了一声,想了很久。

“……任是无情也动人。”最后他说,然后又突然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果然,多读点书还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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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脂评本你看了多少了?”回家的路上,我问。

“我水平低,看得慢,其实没看多少。”阿古突然有点尴尬,“……其实我也要跟你坦白才对……那本书是从你那里顺的。”

“哦——”我说,“怪不得我看这本书有点眼熟。不过窃书不为偷,现在不是又多了个‘孔评本’了么?……你要喜欢看的话就送你。”

他在后面轻轻推了我一把:“不准笑我!”

他说:“上次在你家,看你生气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错了什么。我就在想,每次见到你,都很痛苦纠结的样子,我很好奇你到底在做什么呢?你爸总是说你‘疯魔’,但我觉得你就像你自己说的那样,‘在文字海洋里面溺水、苦苦挣扎’,我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帮你。所以,我就学着你的样子,去看你看过的书,做你做过的事……因为除了我姐,就只有你才会跟我说这些书的事了。……当然,我又笨,又没文化,还想学你的样子,像条笨牛一样,好笑吧?不过我也无所谓了,你尽管笑吧。”

“一点也不好笑。”我认真地说,“真的,我从来没见过像你那么聪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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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翻来覆去地想“任是无情也动人”这句话,脸上开始发烧,心也变得柔软起来。

爸爸对妈妈说:“你去看看女儿吧,笑了一晚上了,越来越疯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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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老家呆了十天,准备回城。阿古帮我拎着行李,到火车站送我。

“代我向你哥问好哈。”阿古说,“还有你,不要总是熬夜了,确实不好,记得每天吃早饭。”

我点点头,笑道:“谢谢你帮我和我哥照顾爸妈,有空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多联系。”

他也点点头,向我伸出手:“那,再见。经常回来玩啊,下次回来带你去我家宗祠看看。”

“好啊。”我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说,“那本书看完的话,记得来找我拿另外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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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到家,哥哥就告诉我,他打算年内结婚,要装修房子,勒令我三个月内搬出去。

“时代变了呀,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感叹道。

既然是哥哥的终身大事,那一定要支持。其实我工作的大学当初作为人才引进,给我安排了一间不大的教师公寓,只是一向懒得过去打理。既然不用在外租房,乐得少一件事,重点是我那一屋子汗牛充栋的书,十分难挪动,得请搬家公司。不过为了哥哥,也只能想办法搬过去自己住了。结果来回倒腾,就差不多用了两个月。

虽然平时跟哥哥交流甚少,但是突然自己一个人住了,未免落寞。我在翻看着那些旧书的时候,时常想起阿古来。不知道那本书他看完了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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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去秋来,又过了大半年。我无心写论文,一直都在整理阿古给我讲述的笔记。期间我们也互通过不少电话,也只是简单的寒暄或者就是确认笔记的细节。哥哥带女朋友回老家见爸妈的时候,说是没怎么见到阿古,大概是在忙。可是他到底在忙什么呢?

只是慢慢理顺这些笔记,都用了很久。我一面整理文字和录音,一面回忆跟阿古在一起的时光。我舍不得改动他的原话,最后整理成了一本口述史,几番校对,亲笔作序,已经出了样书,准备在年后正式出版。在后记里,我特别感谢了阿古的姐姐,不知道她在天有灵,能否感受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