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三】陶罐
回到家,我一个人关着门躲在书房里卸行李箱,从行李箱中悄悄拿出一袋东西,迅速藏在书柜里。
——是那堆陶罐碎片。
我不得不承认,不管过了多少年,我犯贱的属性一直改不掉。其实当时已经下定决心不再作死去跟这堆碎陶片过不去了,但最后临走时还是忍不住另外套了袋子放进了行李箱。我一直觉得这个空陶罐里没准才藏着“姚老太爷家产诗”的真正秘密,对于这种能够引发探究欲的事情,我早已经破罐子破摔,心甘情愿当个被好奇心害死的猫了。
第二天一收假,我就将这堆碎片拿到艺术学院一个陶艺专业叫方玭的朋友那里,让她帮我看看能不能拼起来。
过了两三天,方玭打电话跟我说那个陶罐弄好了。听起来不难处理,可是当我看到陶罐时,竟傻了眼:不愧是做艺术的,她竟然在碎陶片中融入了竹编、金属等材料,弄成了一件装置艺术品。这些陶罐碎片并没有被还原完整,而是被做成了几个十分疏离的部分,固定成落地摔碎的某个瞬间的样子,中间还加入了竹编和金属丝,在射灯照耀下倒确实挺后现代的,尽管不懂要表达什么意思,也能稍稍看出点莫名其妙的美感来。
我不禁感叹:“你这也太认真了吧,我只是想说用502给我拼整了粘起来就可以了。”
“不不不。”她故作高深地说,“这个罐子本身就是艺术品,拼整了就抓不住制作它的匠人的手艺精髓了。不知道你从哪里拿到的陶罐,本来还想说收你一点艺术创作费的,后来越来越觉得自己这点手工在原作者手下真是完败!所以这个宝贝你可以先拿回去,虽然我研究了两天,以后有需要,还会问你借的。”
我笑道:“一个破罐子,粗粗糙糙,什么精髓值得你那么费工……”
她一脸严肃,拉我过去:“我为什么只拼成这个样子,还专门把几个部分分开放置?不这样就看不到里面的东西了啊!那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小口的陶罐里面刻有东西,我想了两天,都不知道制作它的匠人是怎么做到的。你这个宝贝,虽然外面粗糙,但是内有乾坤啊!”
我一惊,仔细从陶罐碎片分开的地方看过去:果然,陶罐内部刻有一些密密麻麻的纹样!
********************
几天后,我接到几通电话和几条短信,让我对现在的生活产生了怀疑。
这是几个催债电话,有银行的,也有催债公司的。虽然早有耳闻阿古背了不少外债,但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找到我的头上来,而且这种事情是我这种一直生活在温室里、对财务没有什么概念的人从未想过的。又担心又害怕,还怕他们会打电话到学校里影响我工作,便拿出这些年所有积蓄,帮他还了一部分。可是仍陆续有人打电话,甚至还有人找到了我单位。一问之下,竟然还有将近一百来万的亏空。
我实在淡定不下来,对阿古一再追问,他只说这是他的婚前债务,不关我的事。直到我跟他说我帮他还了好几十万贷款,他才大惊失色,告诉我,先前为了修祠堂、创办公司、扩大加工厂的生产线,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几乎是自杀式地问不少人借了钱,还把这些年卖柑橘、做电商还有水果加工厂赚的钱填了进去,一共上千万。而这个文化创意公司头一年严重亏损,好不容易才逐步持平,亏损的漏洞还补不上,尽管水果加工厂盈利不错,他却逐渐退出了加工厂的股份,这些年只陆陆续续还了一部分钱,一直处于债台高筑的状况。
没想到这个情况下他竟然还敢涉足文化创意产业这种回转周期长、刚开始根本不可能盈利的领域,真不知道该说他大胆还是在自杀。结果他没死成,现在把我也绕进来了,对于我们这种三线城市的一般收入人家,真的是很令人发愁。我也不敢跟爸爸和哥哥说这个事情,毕竟也是我自己造的孽,只能一个人郁闷。果然王子和公主的故事只能停留在他们幸福地在一起,后续的故事简直惨不忍睹、一地鸡毛。
虽然阿古不停地向我道歉,说以后一定会补偿我。可我突然觉得,我还没有真正的了解他的现状,在这种情况下急着结婚,确实草率了。而且这件事他对我只字未提,总是让人觉得不对劲。
其实仔细一想,我对他的了解一直停留在那年的那个暑假,总觉得他还是那个热心的老实人。没准这几年来,他身上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却一直像从前那样看待他,一直未曾改变过。可是现在的他,还是原来那个阿古吗?这个男人,还有哪点是真的吗?从身世、到经历,还有他那莫测的能力,琢磨下来竟然都是个谜,有时候想想,没准他就是我研究红楼的一个梦中幻影。而且关于他的身世,原先他说要弄清楚,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开始含糊其辞起来,每次一说起,他就嘻嘻哈哈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是暴怒,就是不愿提及。
想着,突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确实不是一路人,而且,不是一个量级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个婚姻,甚至这个爱情,原本就是个极大的错误。
更糟糕的是,紧接着,爸爸也接到了催债电话。虽然最后爸爸和我二叔费心周转了一番,总算是帮他还清了债务,但似乎爸爸也对此十分不满,认为他不该将这事瞒着我。
爸爸自然打电话把阿古狠狠训斥了一顿,可我总觉得真正的问题不在于此——一开始他拒绝了我的帮助,自己一个人扛下了所有事情,结果却在事情没有全部解决完的时候什么都不说就急着跟我结婚,他给我印象一向行事周密,这确实不像是他的作风。
思来想去,竟然想出些迫害妄想症出来,想不开,直接卷行李到哥哥家准备打地铺去了。
因此哥哥也知道了这个事情,觉得很不可思议。当我怒气冲天地说让哥哥履行诺言去揍他一顿的时候,哥哥却不以为然地笑了,让我放心,说阿古肯定也想到了这一层,既然我都已经昏了头嫁给他,干脆继续昏到底,不要去质疑他什么。
为了让我放宽心,哥哥跟我聊了大半夜,说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哥哥说他十二三岁的时候,阿古八九岁,那时我才四岁多。平时大人忙,没空管我们,我就老是跟在哥哥后面转,他去哪我就去哪,他实在嫌我烦了就去找阿古玩,因为阿古会帮他照顾我,而且面面俱到、无微不至。他们下河摸鱼,我就在岸边看;他们上树抓鸟,我就在树下坐着,小心翼翼地捧着他们掏的鸟蛋不敢动。他们跑得快,我追不上他们,就站在后面哭。哥哥多次嫌弃我累赘,说跟不上就在家别出来了,阿古却笑呵呵地去哪都背着我,毫无怨言。那时候我总是叫他“古哥哥”,跟他比跟我哥还亲,有时候我不懂事被我哥嫌弃,就跟在阿古后面,口齿不清地叫得活像个下蛋的老母鸡。小时候我哥哥常常说他跟猪八戒背媳妇一样,干脆送我给他当媳妇算了,不知道这话有几分玩笑、有几分埋怨,没想到还真是一语成谶,到底是谁当了真。
“啊……你说这个的话,我就想起来了!……原来小时候特别喜欢的那个‘古哥哥’就是他啊……怪不得有时候隐约想起,还以为是哪家姓古的小孩呢,我还说村里好像没有古姓的人家啊。没想到竟然是他……果然是他!”这些事仿佛唤起了我尘封已久的回忆,让人唏嘘、让人感慨、让人泫然欲泣。想到接亲那天夜里,阿古过来背我回去的时候,他的眼睛在火把映照下闪闪发光。
我心头一热,当即决定叫出租车回家。
“那么晚了,还是先在我这里呆着吧,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再过一两个小时天也快亮了。”哥哥说。
“没事,离得又没多远。”我笑道,“等不了,我想他了。”
哥哥刚送我下楼,就看到阿古的五菱宏光停在路边,顿时失笑。
********************
一大早,听到电话响。最近被催债催怕了,听到铃声就吓得浑身一哆嗦。看到是方玭来的电话,才放下心来。
隔着电话都能听出她的兴奋来:“这几天连夜帮你复原了陶罐内部的纹样,八九不离十了,密密麻麻竟然全是字!已经发过去给你,快打开电脑看看撒~”
因为还债的事情,我几乎忘了陶罐这回事,现在听她说起,才想起有这样一件事。我回头看看正准备起床的阿古,压低声音说:“好好好,谢谢~一会儿就去看看。”
“谁呀,单位吗?”阿古问,“那么早来电话,太辛苦了。”
我尴尬一笑:“是艺术学院的一个朋友,挺拼的一姑娘,刚连夜做了一张图,想跟我分享下。”
阿古似笑非笑地盯着我:“是关于你们挖出来那个陶罐吧?”
——那眼神直穿灵魂深处,让我寒透心底。
********************
凌晨时分,哥哥送我下楼的时候,看到阿古的五菱停在路边。我急忙上去敲车窗,正在驾驶室里打盹的阿古看到是我,马上开门下车,一句话也没说,紧紧抱住了我。我把脸埋在他胸前,感到十分的安心和平静,似乎一切都不是问题了。
他正抬起我的脸,忽然看到了我身后的哥哥,就叫了声“哥”。我便也回头,看到哥哥正在不远处,冷然盯着阿古,神色严峻。哥哥看到我们看他,缓缓走过来说:“楼拉,夜深天凉,你先上车,我跟阿古聊聊。”
我看看哥哥,又看看阿古,听话地独自上车。阿古帮我打开车门,扶我上去。我隔着车窗看着他们站在那里抽烟说话,总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有些遥远、又有些温馨,可是沉重的大脑一时半会儿就是想不起来。看着看着,一阵睡意袭来,便不省人事了。这一觉睡得莫名的死沉,醒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自家床上,枕边的手机正在响。
********************
因为大半夜没睡,脑子还有点昏沉,回想到夜里的情景,觉得好似幻境。将脸埋在阿古胸前的时候,那种触觉、他的气味还历历在目,温柔得让人几乎要融化。可是现在,他却用那种陌生而深不可测的眼神盯着我,捉摸不透他的意思,让我不寒而栗。
——这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啊?
我没有回答,几乎都不敢看他,收拾一番,自己上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