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人(同名电影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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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三人(四)

“我第一眼见到他就不喜欢的,”马丁斯对我说,“是他的假发套。是那种一眼就看得出来的假发——浅浅的黄色,后面直直的,没有紧贴着头形。一个男人要是不愿意优雅地接受自己的秃顶,那在他身上准有点弄虚作假的地方。他的脸也是那种类型的,就连皱纹也仿佛是小心翼翼像化妆一样加上去的,加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为了展示魅力,体现自己的异想天开,尤其是眼角的那些皱纹。他妆扮好了就是为了吸引那些浪漫的女学生。”

这番对话发生在几天之后——在线索快要全断的时候,他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了。我们当时坐在老维也纳酒馆里,他第一个早上和库尔茨一起坐过的那张桌子,在他说出那句关于浪漫的女学生的话时,我看见他那猎物般惶惶的眼神里突然有了点神采。有个女孩子——我觉得跟别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从我们身边匆匆走过,走到了门外漫天的风雪中。

“是美女吗?”

他把紧盯的目光收了回来:“我对那个已经没兴趣了。卡洛韦,你懂的,男人到了某个年纪就把那些个都看淡了……”

“哦,这么回事啊,我还以为你刚才在盯着女孩子看呢。”

“是在盯着看,不过只是因为她有那么一瞬间让我想起了安娜——安娜·施密特。”

“她是谁?难道不是个女孩子吗?”

“哦,对,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她是哈利的妞儿。”

“你没有接手吗?”

“她不是那种人,卡洛韦。你在哈利的葬礼上没看见她吗?我已经不会再把喝过的酒弄混了。这场宿醉要跟我一辈子了。”

“你刚才在跟我说库尔茨。”我提醒道。

库尔茨仿佛就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读着《圣塔菲的孤独骑手》。马丁斯在他的桌子坐下时,他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假热情说道:“你紧张的样子真是棒极了。”

“紧张?”

“悬念。你是营造悬念的大师,在每一章的结尾人们总是忍不住要猜……”

“这么说你是哈利的朋友?”马丁斯打断了他。

“我觉得算是最好的朋友了。”不过库尔茨肯定意识到自己话里面的错误了,于是几乎没有停顿就补充道,“当然,除了你之外。”

“跟我说说他是怎么死的。”

“我当时跟他在一起。我们一起从他的公寓门口出来,哈利看到马路对面有一个他认识的朋友——一个叫库勒的美国人。他对库勒招了招手就开始穿马路朝他走去,就在这时一辆吉普车从拐角疾驶而来,把他给撞倒了。说来错其实是在哈利——不在司机。”

“有人跟我说他当场就死了。”

“我倒希望是如此,不过他也没能撑到救护车来。”

“那他还能说话喽?”

“对,即便很痛苦,他还在担心着你。”

“他说什么了?”

“我记不清确切的原话了,罗洛——我可以叫你罗洛吗?他总是跟我们这么称呼你的。他心心念念地要我在你到了以后照顾你,确保你有人照料,帮你弄到回程票。”马丁斯在跟我讲述的时候插了一句:“瞧,我不仅有现金拿,连回程票都有人送上门。”

“可你为什么不拍电报来阻止我呢?”

“我们拍了,不过肯定是错过了。又要审查,又是分区,电报有时甚至要五天才能到。”

“有人调查了吗?”

“当然。”

“警方有个疯狂的想法,他们觉得哈利跟什么非法的生意有牵连。”

“没有。不过在维也纳每个人都跟黑市生意有牵连。我们都干贩卖香烟、用先令换军用代币券之类的事。在管制委员会里,你找不到谁从来都没坏过规矩。”

“警方的意思指的可是比那糟糕得多的事情。”

“他们有时候会想些荒诞不经的东西出来。”戴头套的男人谨慎地说道。

“我要一直待在这儿,直到我证明他们错了。”

库尔茨坚决地摇着脑袋,连带假发套都很轻很轻地甩了起来。他说:“这有什么用呢?再怎么样哈利也回不来了。”

“我要让那个警官在维也纳待不下去。”

“我看不出来你有什么办法能做到。”

“我打算先从哈利的死开始。你当时也在场,还有这个叫库勒的和那个撞人的司机。你可以把他们的地址告诉我。”

“我不知道司机的地址。”

“我能从验尸官那儿搞到。接下来还有哈利的那个妞儿……”

库尔茨说:“这对她来说肯定很痛苦。”

“我关心的不是她,我关心的是哈利。”

“你知道警方怀疑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我当时一听就上火了。”

“你有没有想到过,”库尔茨不动声色地说道,“你有可能会挖出一些——嗯,有损于哈利名誉的东西?”

“我愿意冒这个险。”

“这得花上一点时间——还有钱。”

“我有的是时间,而你会借给我一些钱的,对吧?”

“我可不是阔佬。”库尔茨说,“我答应过哈利确保你在这儿一切都好,然后搭上回去的飞机……”

“你不用操心钱——或者飞机的事。”马丁斯说,“不过我要跟你打个赌——用英镑打赌,五镑对两百先令[9]——赌哈利的死一定有古怪。”

他当时说这句话纯粹是黑暗中胡乱开的一枪,可他已经凭着顽强的直觉觉得哪里不对头了,尽管这份直觉还没让他说出“谋杀”这个词来。他说这话时库尔茨正把咖啡端到唇边,马丁斯盯着他看。那一枪表面上看来并没有命中目标,库尔茨的手没有任何变化地把杯子递到唇边,长长地啜饮着,发出一点轻微的响声。然后他放下杯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有古怪?”

“对于警察来说,要搞到一具尸体是很方便的事情,可也许,对于真正做黑市生意的人来说,难道不也一样方便吗?”等说完这话,他忽然意识到,库尔茨也许并不对他随意发表的言论无动于衷:他不也有可能是顿时陷入到了警惕和冷静中吗?心中有鬼的人其双手不一定非得颤抖——只有在故事的套路里才会有一只掉落的杯子泄露出内心的惶恐不安。故意的行为往往更显示出紧张,库尔茨喝咖啡的样子像他什么都没听到似的。

“嗯——”他又啜了一口咖啡,“我当然祝你好运,尽管我不相信你会有什么发现。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

“我要库勒的地址。”

“当然,我会写给你的。那,就是这儿,在美国区。”

“你的呢?”

“已经写了——就在下边。很不走运,我住在俄国区,所以别太晚来找我。我们这儿有时的确会出点事。”他摆出的是他那副刻意的维也纳式的笑容,那种魅力仿佛是用一支细笔小心翼翼画到嘴边和眼角的皱纹里去的。“保持联系,”他说,“如果需要任何帮助……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这样做很不明智。”他碰了碰摆在桌上的《圣塔菲的孤独骑手》,“很高兴能见到你。真是本悬疑杰作。”只见他一只手把假发套弄平整,另一只手轻柔地拂过嘴角,拂去了脸上的笑容,就像从来都不曾笑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