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道安[1]
道安本儒士,颇擅弓剑名[2]。二十游太行[3],暮闻号哭声。疾驱前致问,有叟垂华缨[4]。言我故刺史,失职还西京[5]。偶为群盗得,毫缕无余赢[6]。货财足非吝,二女皆娉婷[7]。苍黄见驱逐[8],谁识死与生。便当此殒命,休复事晨征。一闻激高义,眦裂肝胆横[9]。挂弓问所往,捷超峥嵘[10]。见盗寒涧阴,罗列方忿争。一矢毙酋帅[11],余党号且惊。麾令递束缚[12],索相拄撑[13]。彼姝久褫魄[14],刃下俟诛刑[15]。却立不亲授[16],谕以从父行。捃收自担肩[17],转道趋前程。夜发敲石火[18],山林如昼明。父子更抱持[19],涕血纷交零。顿首愿归货,纳女称舅甥[20]。道安奋衣去,义重利固轻。师婚古所病[21],合姓非用兵[22]。朅来事儒术[23],十载所能逞[24]。慷慨张徐州[25],朱邸扬前旌[26]。投躯获所愿,前马出王城[27]。辕门立奇士[28],淮水秋风生。君侯既即世[29],麾下相敧倾[30]。立孤抗王命[31],钟鼓四野鸣。横溃非所壅[32],逆节非所婴[33]。举头自引刃,顾义谁顾形。烈士不忘死,所死在忠贞。咄嗟徇权子[34],翕习犹趋荣[35]。我歌非悼死,所悼时世情。
[1]韦道安:贞元年间人,少时读儒书而有勇力,行侠仗义。后入徐州张建封幕府。贞元十六年张建封卒,其子张愔为兵马留后,纵兵作乱。韦道安劝说不成,愤而自杀。
[2]颇擅句:谓道安颇以擅长弓剑而闻名。
[3]太行:山名,绵延于今河南、山西境内。
[4]华缨:华丽的冠带。
[5]西京:指唐代都城长安。
[6]毫缕:丝毫。余赢:多余的钱物。
[7]娉婷(pīnɡtínɡ):姿态姣好貌。
[8]苍黄:同“仓惶”。见:被。
[9]眦(zì):眼眶。
[10](qiáo)捷:行动迅捷。峥嵘:山势高峻貌。
[11]酋帅:强盗首领。
[12]麾(huī):指挥命令。递:依次,一个接一个。
[13](mò)索:绳索。拄撑:将盗贼连环捆缚,使之互相牵制。
[14]彼姝(shū):指老者的两个女儿。姝,美女。褫(chǐ)魄:丧魂落魄。褫,剥去。
[15]俟诛刑:等待杀头。
[16]却立:后退站立。不亲授:不亲手交接。《孟子·离娄上》:“男女授受不亲,礼也。”
[17]捃(jùn)收:收拾。
[18]敲石火:敲石点火。
[19]父子:父女,因古时女子也称子,故云。
[20]纳:交纳、奉送。称舅甥:以翁婿相称。《孟子·万章》赵岐注:“礼谓妻父曰外舅。谓我舅者,吾谓之甥。”
[21]师婚:因出力救助别人而成为人家的女婿。《左传·桓公六年》:“齐侯欲以文姜妻郑太子忽,太子忽辞。……及其败戎师也,齐侯又请妻之,固辞。人问其故,太子曰:‘无事于齐,吾犹不敢。今以君命奔齐之急,而受室以归,是以师昏也。民其谓我何!’”此“师昏(婚)”与“师婚”意同。
[22]合姓:谓成婚。《礼记·昏义》:“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
[23]朅(qiè)来:那时以来。朅,发语词。
[24]所能:指其娴熟弓剑的本领,与前“颇擅弓剑名”相关合。
[25]张徐州:指徐州节度使张建封。
[26]朱邸:古时诸侯有功者赐朱户(大门漆成红色以示尊贵),故称王侯或达官的第宅为朱邸。前旌:官吏出行仪仗中在前开路的旗帜。据《旧唐书·张建封传》,建封于贞元十三年冬因人觐而滞留长安,十四年春东归,则韦道安入建封幕或在此时。
[27]前马:在马前为先驱。出王城:谓离开长安,前往徐州。
[28]辕门:古时领兵将帅驻军的营门。
[29]君侯:指张建封。即世:去世。据《旧唐书·张建封传》,建封于贞元十六年病亡。
[30]麾下:部下。敧(qī)倾:倾斜,此谓倾轧、作乱。据《旧唐书·张建封传》载:建封卒后,“五六千人斫甲仗库取戈甲,执带环绕衙城,请愔(张建封子)为留后”,朝廷不许,派杜佑率军讨徐州,泗州刺史张伾以兵攻埇桥,大败而还。朝廷不得已,乃授张愔徐州刺史等职。
[31]立孤句:谓徐州乱军拥立张愔,不听朝命事。
[32]横溃:河流溃决,借指徐州兵乱。壅(yōnɡ):堵塞、阻止。
[33]逆节:指犯上作乱事。婴:通“撄”,触犯。此句谓不愿附逆。
[34]咄嗟(duō jié):叹息声。徇(xùn)权子:不顾生命以求权的人。徇,通“殉”。
[35]翕(xī)习:势威盛貌。趋荣:追逐荣华富贵。
柳宗元前期存留诗作不多,除前录《省试观庆云图诗》外,大致可以确定的,还有这首《韦道安》和《龟背戏》、《浑鸿胪宅闻歌效白纻》。这些诗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大都描写外在人事,而极少像他的后期作品那样,集中抒发内心感受。其一重客体,一重主体,一重外在的表现,一重内向的聚敛,一重叙述描绘,一重情感抒发,由此形成柳宗元前后期创作的一个很大不同。
《韦道安》就是这样一首专力写人的作品。诗以太行救女和死难徐州二事为主要关节,顺序写来,有声有色地表现了主人公的侠义精神和忠贞志节。“道安本儒士,颇擅弓剑名。”开篇两句总摄全诗之魂:因是儒士,故深明义理;又擅弓剑,故极具勇力。仅明义理而无勇力,便不可能有救人之举;仅有勇力而不明义理,也不可能有死难的行为。正由于义理、勇力兼备,所以,当韦道安在太行山中听了“故刺史”亦即被抢劫的老人的哭诉之后,便“一闻激高义,眦裂肝胆横”,顾不得天黑路险,便独自向群盗追去。追赶的路程很长,但作者仅用“捷超峥嵘”一句将之带过;降服群盗的过程很艰难,作者也仅用“一矢毙酋帅,余党号且惊。麾令递束缚,索相拄撑”四句来表现,十分简捷,也十分精当。
上文主要写人物的勇力和侠行,下文则重点展示人物的道义和精神。所以作者写韦道安解救二女及其大义辞婚的行为就详细多了。韦道安初见二女的情形是:“彼姝久褫魄,刃下俟诛刑”,但他受儒家男女有别思想的影响,并不亲自动手解缚搀扶,而是“却立不亲授,谕以从父行。捃收自担肩,转道趋前程”。当老人赶上前去,“顿首愿归货,纳女称舅甥”,要将“娉婷”之女许配给他时,“道安奋衣去,义重利固轻”,在他看来,不能因为救了别人而去占人家的便宜,更不能因利忘义、见色忘义。“朅来事儒术,十载所能逞”,这就是说,读儒书明白的义理、习弓剑练就的功夫,都在眼下用上了,这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必要多所求取呢?这两句诗,正与开篇两句相呼应,并引领下文死难之事,由此可见作者结构篇章繁而不乱、一气贯通的本领。诚如清人贺裳所说:“子厚有良史之才,即以韵语出之,亦自须眉欲动。如叙韦道安毙盗辞婚事,生气凛然。”(《载酒园诗话又编》)
从“慷慨张徐州”始,转写韦道安入张建封幕及建封死后兵士作乱事。唐代幕府兵乱很多,往往变起仓猝,相互殴杀,继而拥立新帅,不听朝廷号令。这次徐州兵乱即是如此,不仅“麾下相欹倾”,而且“立孤抗王命”,形势十分危急。在这种情况下,韦道安既不愿随波逐流,又无力阻止叛军,只好决绝地“举头自引刃”,杀身成仁了。诗的最后,作者以议论作结,高度赞扬了韦道安这种“忠贞”气节,并通过比较,表达了对“徇权”、“趋荣”之浇薄世俗的强烈批判。而就全诗来看,“叙致详瞻,篇法高古,可当韦生小传”(《剑溪说诗又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