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罗克勒翁和《马蜂》中的寓言
斐罗克勒翁有六次提起寓言或伊索,远远多于阿里斯托芬笔下的其他谐剧人物。这些寓言并没有把《马蜂》中的歌队处理为某种特定的昆虫,因此,是斐罗克勒翁的人物要求、而非戏剧情节决定了这些寓言的作用。斐罗克勒翁以他自己的方式展现出他是阿里斯托芬笔下最民主的人物之一,因为寓言可以被当成是较低阶层首要选择的一种表达方式,而斐罗克勒翁同寓言的联系就很自然地体现出这一点。
寓言的世界可以被公正地认为以多种方式影响了斐罗克勒翁。动物意象遍及《马蜂》,斐罗克勒翁也多次同动物联系在一起:怪物(行4),藤壶贝(行105),蜜蜂(行107,行366),寒鸦(行129),老鼠(行140),啮齿动物(行164),麻雀(行207),雪貂(行363),栖息鸟类(行794),驴子(行1306,行1320)。[48]怀特曼(Whitman)认为,斐罗克勒翁更倾向于喜好那些“小的、精明谨慎的、忙忙碌碌的”动物,[49]我们从受压迫者那里能够很准确地看到这些特性。他同歌队兴趣一致,这意味着他必然和歌队一样暴躁(行1071-1090)。作为一名陪审员,对狗进行审判也更加深了动物与人之间界限的模糊不清。但斐罗克勒翁对着布得吕克勒翁唱歌的时候,他提到了狐狸:“你不能学狐狸,或两边讨好”(行1241-1242)。我想在具体的语境中讨论一下斐罗克勒翁明白无误地提到伊索或寓言的七个段落。(有一些寓言是“关于享乐的”[sybaritic],缺少动物,然而却共享了伊索寓言的结构和内涵。[50])
第一个例子,即斐罗克勒翁描述了被告以怎样的技巧试图说服陪审员宣判他们无罪(行560-575)。他提到这些被告悲叹自己贫穷、把小孩子带到法庭上面换取同情,还讲故事:[51]
有些人给我们讲故事,有些人则讲伊索的滑稽寓言。还有人讲笑话,逗我们笑,好消了我们的义愤。(行566-567)
这一点所反映出来的实际经验某种程度上也为后来的理论所确认。亚里士多德曾建议公共演说家应善用寓言,并举了两个例子:一个是关于一匹受欺骗的马成为奴隶的寓言,这是斯特西科罗斯(Stesichorus)劝告希美拉人(Himera)不要给僭主法拉里斯(Phalaris)配备卫队时讲的;另一个是狐狸和刺猬的寓言,这是伊索在演讲中反击蛊惑人心的政客时讲的(《修辞术》,2.20 1393b12-1394a4)。不管哪一个例子,我们都可以当作历史事实来断定斯特西科罗斯或伊索都曾作过这些演讲;[52]且很有可能亚里士多德(或他的作品来源)非常了解这些演说家,并使他们的演说实践同其修辞术理论相一致。[53]亚里士多德也认为寓言适合于大众演说(1394a4)。因此,当《吕西斯忒拉塔》中的老女人间接提到寓言《老鹰和屎壳郎》以威胁那些男人时,她们在那些男人当选为陪审员后这么做也是合适的了。[54]
斐罗克勒翁在陪审团中的服务以及他对于修辞学技巧的熟悉,更为突出了他的阶级及其政治观点。不管学术争论如何定义公元前4世纪雅典陪审员的地位和阶级,[55]普遍观点认为公元前5世纪的陪审员都是出身低下的男人。《马蜂》中的斐罗克勒翁和歌队能够很好地证明这一点,但这仅仅是一个独立证据。[56]托德认为陪审团的主体大部分是农民——他们在农闲时期有足够的时间参与审判。[57]
为何现存的演说词没有伊索寓言呢?斐罗克勒翁利用寓言极为便利地描述了被告的策略。当然,几乎所有现存的演说词都来自公元前4世纪,而理论上的可能性是公元前5世纪以前讲寓言的实践都没有保存下来。“已经出版的”寓言版本也有可能删除了法庭上使用过的寓言。[58]此外,这些演说词是为那些能够支付得起其价格的人而写,因此,穷困阶层就被排除在外了。[59]一个上层的演说家,尽管他竭力避免因其财富招致怨恨,且愿意把自己描述成民众的朋友,但他仍不可能假装自己是一个平民,[60]也不可能感到有讲寓言的必要。这也许可以解释两则趣闻(包含在我们所收集的寓言内):演说家德谟德斯(Demades)正在雅典做一场演讲,他注意到他的听众不是十分专注,于是就请求听众允许他讲一则伊索寓言。听众同意了,于是德谟德斯开始讲了一则关于德墨特尔(Demeter)的故事。但是德谟德斯突然中断了演说,他说道,德墨特尔“对你们感到非常生气,因为你们忽略了政治事务,却有时间听伊索寓言”(《伊索寓言》,63)。德莫斯忒尼斯(Demosthenes)也讲了一则指责人的寓言,是关于一头驴子和两个人(《伊索寓言》,460)。梅乌里(Meuli)(《寓言的起源与本质》,前揭,页28)举了这两个例子,来说明德谟德斯和德莫斯忒尼斯都禁止在他们的演说中讲寓言。然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也许有其他演说家在演说中讲寓言以讨好民众,但是对于处于较高地位的演说家来说,这样做就是有意识地同他们日常的演说水平分离了。正是在这个层面上,我们可以理解佩斯特泰罗斯:他看起来像一个较高阶层的演说家,指责民众、讲寓言,尽管他也意识到这样做低于他日常的演说水平。我们无从得知这些逸事趣闻是否有任何历史的真实性,但其他地方德莫斯忒尼斯的一段话也许能够确认它们的真实:
你们雅典人啊,无罪释放了那些行了最大不义以及被清楚证明有罪的人,如果这些人从其族群中挑选出来的代讼人恳请你们无罪赦免,或如果他们给你们讲一句或两句俏皮话。(23.206)
德莫斯忒尼斯自己从不讲“俏皮话”,也反感其他演说家自降身份讲俏皮话。因此,可以明确无误地这样概括:斐罗克勒翁所描述的事实反映了雅典人在向陪审员进行演说的现实状态。
随后在《马蜂》中,布得吕克勒翁开始指导斐罗克勒翁,如何在一个社会性聚会场合表现得体,随后,他鼓励父亲讲一些体面的故事(行1174-1175):
喂,你知道和聪明博学的人们在一起时,
怎么讲个得体的故事吗?
作为回应,斐罗克勒翁开始讲一些关于拉弥亚和卡尔多庇昂的粗鲁故事,这两人显然是表现得不那么庄重的神话人物。布得吕克勒翁表示反对,要求父亲讲一些日常生活的故事。于是,斐罗克勒翁开始讲了一则寓言(行1182):“有一次一只老鼠和一只雪貂……”但是布得吕克勒翁打断了他(行1183-1185):
没教养的蠢人啊,这是忒奥格尼斯
训斥一个淘粪工的话。你能对文人雅士
讲老鼠和雪貂的故事吗?
我们不太可能知道斐罗克勒翁将要讲什么寓言,但它们自身显示出两种可能。在斐德鲁斯的一则寓言中,一只狡诈的、因衰老而虚弱的雪貂,在面粉里打滚以伪装自己,引诱灵活敏捷的老鼠靠近它;所有的老鼠都被抓了,它们向一只同样年老狡诈且看穿了雪貂计谋的老鼠求救(4.2.9-19,参《伊索寓言》,511)。但是还有一则关于老鼠和众雪貂的战争的寓言(《伊索寓言》,165),在这则寓言中,老鼠的领导者们,在危急关头为它们自己吹起了号角。但是布得吕克勒翁问道:“你能对文人雅士讲老鼠和雪貂的故事吗?”(行1185)——这里提到的雪貂是复数形式——也许,这第二个寓言才是他期待听到的。当然,这个寓言传递出的道德训诫是,一个人应该接受自己的天然命运。这个寓言对被压迫的人来说是有意义的,并加强了强者的支配权。另一方面,在斐罗克勒翁实际开始讲的寓言中,他提到的动物是单数形式(行1182)。他是否恰好想到老雪貂和老老鼠的寓言?在多个层面上,这则寓言很好地描绘出了弱者对于强者的胜利。老雪貂的力量远远超过灵活敏捷的老鼠,但它反过来却不能抓到比它更弱小的动物——一只老老鼠。年老的和年轻的、弱小的和强大的,这样的反转和歧义极为适合《马蜂》中斐罗克勒翁的位置。也许,他头脑中的每一个寓言都非常符合他自己的期望。
尽管斐罗克勒翁仅从娱乐角度对待动物故事,但在布得吕克勒翁看来,这些故事在文明社会不合适“文人的圈子”,行1185、行1175表明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是“聪明而有教养的人”。这一点与前面我们已提到过的证据一致:即当高阶层的绅士对另一个人讲寓言时(比如《埃阿斯》中的墨涅拉奥斯和透克洛斯),其结果就是使得他们的演说显得粗俗。在其他地方,寓言的讲述者要么屈尊俯就向比他们地位低的人做演说(比如佩斯特泰罗斯和其他演说家),要么有意识地把自己视为被压迫的人(例如《吕西斯忒拉塔》中的女人)。但是如布得吕克勒翁所说,当说话的对象被限定为绅士时,就不能讲寓言,必须讲一些文雅的故事。他建议父亲讲一些能够体现他英勇形象的事情,比如他参加过一些外交事务或者奥林匹亚运动(行1187-1192),这些事情更为符合“高尚”文学的要求!
布得吕克勒翁,在对斐罗克勒翁进行过礼仪教导后,准备带他出门参加宴饮。而斐罗克勒翁知道如果自己喝了酒,就有可能会破门、打架、扔石头——酒醒之后,缴纳罚金。然而,布得吕克勒翁却说,他可以通过讲一些有趣的故事来避免缴罚金(行1256-1261):
同高贵的人一起喝酒,不至于如此。
他们会替你向受害者说情;
你可以讲一个诙谐的故事
——伊索的或关于希巴里人的,
你在这次会饮中就能学到。这样,事情
就会看上去像个玩笑,怨气化解。
起初一看,这一点似乎与布得吕克勒翁早先讲要在宴饮娱乐的场合讲“体面的故事”(行1174)矛盾;在一群绅士中间讲寓言明显不当。然而,更为仔细地查看客人的名单,就会发现这些人并不完全符合布得吕克勒翁定义的绅士。在行1219处,布得吕克勒翁让斐罗克勒翁想象一下正在进行中的酒宴,“酒友是特奥罗斯、埃斯克涅斯、法诺斯、克勒翁和另一位外来人,阿克斯托尔的儿子,在你的头边”。[61]这些人中没有一个出身贵族。尽管克勒翁相当有钱(他的父亲和儿子都给城邦捐过款),但是在阿里斯托芬的谐剧世界里这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的财富来源是一个皮革厂(Davies,前揭,页318-320)。对此以及他吸引民众的平民政治,克勒翁屡受攻击;进而,我们可以推测克勒翁并不是天生的贵族。特奥罗斯和法诺斯是与克勒翁关系紧密的民主主义者,埃斯克涅斯显然又是一个身无分文的人。[62]想象这样一些人出现在一个高阶层的宴会场合是极为滑稽、不协调的,但是在他们之间能够听到或讲寓言却是适当的。从斐罗克勒翁的视角来看,克勒翁和他的朋友都是有声望的人。[63]当然,他们中没有一个人会出现在斐罗克勒翁实际要去的宴饮场合:主人是菲洛克特蒙,客人包括希皮洛斯、安提丰、吕孔、吕西斯特拉托斯、特奥佛拉托斯和佛律尼克斯(行1250,行1301-1302)——所有这些人都出身高贵、自命不凡。[64]此外,成问题的受害者不太可能是宴饮场合的绅士;在接近戏剧末尾的插曲中,我们发现斐罗克勒翁在回家的路上攻击了相当普通的人——并对他们讲寓言:卖面包的妇人密尔提亚(行1389-1412)和一个明显是普通市民的控告人(行1417-1441)。布得吕克勒翁建议巧妙使用寓言,看起来这更像是德莫斯忒尼斯和德谟德斯的做法,即通过讲故事屈尊俯就地对待民众。我们能够回想起此处出现的“诙谐的故事”(,行1259)并不必然是“练达的”或“有教养的”;也是大众喜欢而德莫斯忒尼斯抨击的故事(23.206)。
因此,寓言并不像大多数人误以为的那样,真为有教养的、欢快友好的娱乐活动而讲。[65]布得吕克勒翁认为,讲寓言可以抚慰因醉酒暴力而产生的受伤感。因此,高阶层的人讲寓言也是可以被接受的——但这只能在一个绅士违反了社会礼仪时发生。对此我们可以回想下透克洛斯和墨涅拉奥斯。讲寓言不能被视为社会文雅行为的标志;毕竟,讲述者自身做了破门、打架这样的举动。我认为,为实现贵族的目的而讲寓言,是一种有意识的不高贵的表现——然而,矛盾的是,在这些特殊的语境中讲寓言又是文雅的事情。
紧接着有四个寓言出现。在宴会上醉酒蒙羞后,斐罗克勒翁殴打了卖面包的妇人密尔提亚。他想起了布得吕克勒翁所给出的如何对待自己冒犯过的人的建议,提出要给老妇人讲几个好听的故事(行1393;行1399-1400)。但他讲的故事几乎不能引人发笑(行1401-1405):
有天晚上,伊索赴宴回来的路上,
一条喝醉了的狗冲着他汪汪叫。
伊索对它说:“母狗,母狗,你若是用
你那下流的舌头,去换面粉,我就算你聪明。”
第二个人控告斐罗克勒翁侵犯人身罪。斐罗克勒翁讲了另一个故事(行1427-1432):
有一个希巴里斯人从战车上滚下来,
碰破了头,伤势沉重;他不善于驾车。
他旁边的朋友说:
“每个人应当搞自己精通的一行。”
你还是到庇塔洛斯那儿去吧。
然后,斐罗克勒翁又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行1435-1440):
喂,听这个。从前有个希巴里斯妇人
打破了一个陶罐。……
那陶罐就叫它的同伴作传票证人。
这时那希巴里斯妇人说道:“我以地女的名义告诉你,
你若是让传票证人滚蛋,赶快去买块绷带
我看这样做你更聪明。”
最后,当布得吕克勒翁要把他拖进屋的时候,斐罗克勒翁讲了屎壳郎和老鹰的寓言(行1446-1448):
有一次德尔斐人控告伊索——
偷了神的酒杯;
伊索对他们说:“有一次一只屎壳郎……”
我们可以依次检查这些例子。第一则寓言关于伊索和吠叫的狗的趣事是直指密尔提亚的关键性一课;它作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故事发挥作用。由于重复伊索的话,斐罗克勒翁粗暴地试图让密尔提亚保持沉默:狗的吠叫绝不会影响到他。这一指责极为典型极具粗俗的原始幽默趣味。它不像《老鹰和夜莺》,但是忽略了正义的吁请。寓言二和寓言三则有些相似;一个男人打破了他的头的寓言,以及来自希巴里斯的妇人打破了瓶子的故事,都强调了一种无可奈何;并强化了这种观点:这个世界的秩序静止不变。那个男人得不到更多的同情,毕竟,他试图做他天赋许可之外的事情。同样,那只瓶子明显把自己当成了人,且试图控告把它弄破的妇人。然而,它却被告知,关注自己的分内之事,不要试图越出自己的能力做事。
这三则寓言共同分享了一个农民的世界观,即改变徒劳无效(拙文的开头已讨论过这两种类型的第一种)。从这个理由出发,这些寓言直接与《马蜂》的一个中心主题相关:人类的天性不可改变。[66]斐罗克勒翁对于这些无辜的受害者的攻击,强化了阿里斯托芬早已为他设定好的粗俗形象。斐罗克勒翁似乎很自豪过去的偷窃行为(行354-358,行635,行1200)[67],并因有机会伤害别人而享受他的陪审员职责(行322,行340,行990)。他在宴会上的行为相当粗鲁,且显而易见,布得吕克勒翁试图改造他父亲的行为失败了。斐罗克勒翁是不可教的;他的天性不可改变(行1458)。[68]布得吕克勒翁在回家的路上对其父亲的教育也没有成功,即一个人不应使用寓言侮辱人,而应用寓言安慰受害者的心灵。如果斐罗克勒翁对这些寓言的运用是贵族式的,那么与之相似,墨涅拉奥斯和透克洛斯对于彼此的侮辱也应该是;然而,斐罗克勒翁同《埃阿斯》中这两个人物可谓迥然相异。斐罗克勒翁引用寓言的粗俗及其频繁程度表明,那是他自然的、随心所欲的表达方式。同样,粗俗的斐罗克勒翁利用寓言来处理同密尔提亚(同样的低阶层人物)的纠纷,也是自然的。但是,正如我们所见,斐罗克勒翁选择讲述的寓言阐明了这样一个观点:强者教育弱者——不要抵抗。
在谐剧的倒数第二个场景,当局势反转,斐罗克勒翁成为受欺压者时,我们也看到了戏剧功能的一个反转。控告人一离开,布得吕克勒翁就拉住斐罗克勒翁、要带他回家(行1442-1449)。斐罗克勒翁抗议,并把自己比作是身处德尔斐的伊索(上文第四则寓言)。伊索反过来又把自己比作是地位卑贱、却又战胜了老鹰和宙斯的屎壳郎。这个应是最后出现的、清楚地展示了弱者战胜强者的寓言,在戏剧效果上非常合适和有预见性,因为很快斐罗克勒翁就会逃走,同卡尔基努斯(Karkinos)的儿子们竞争比赛跳舞。[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