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初出茅庐
秦桧病死后第三年,一五五八年,陆游三十四岁,因祖荫出仕,终于走出山阴,进入仕宦之途,获任福州宁德县主簿。主簿,是县令下属,从事文墨等事。这是他首次离家赴任,摆脱困境,未来可期,满怀喜悦,沿途所见,备感新鲜亲切。
赏石观海
过罗源县走马岭时,见荆棘丛中有崖石,上刻“树石”两个大字,石奇字好。他摩挲巨石,仿佛仍有字,即令从者,用野草除垢,“才翁所赏树石”六个大字赫然而显。陆游对从者说道:“才翁者,乃诗人苏舜钦之兄苏舜元也。苏舜钦乃范仲淹同朝好友也。”从者面有喜色,对陆游说道:“赴任遇此景,乃吉兆也。”陆游笑着问从者:“何来此说?”从者笑而答曰:“才翁者,陆公也。陆公才高,谁人不知?此番赴任,必受赏识(石)也。”陆游仰天大笑道:“明公期我仕途得人助,谢你祝愿。”在路上,他们交谈甚欢,遇有山水胜景、旧庙古寺,陆游常给他讲一段稗史逸闻,意趣横生。
陆游初涉仕途,忙于衙务。遇假日休息,读书、写诗、习字,有时和府中人便服外出,近逛市井,远去登山临水。早秋一天,雷停雨霁,三位同僚约陆游乘海船去海上畅游,行百里,船工遥指东南,说道:“船行五日,可到流求(今台湾省),是在泉州之东,其侧有小岛曰彭湖,烟火相望。”陆游对同僚说道:“这岛孤悬海外,多年难兴。从三国时期,吴国孙权派将军卫温和诸葛直,率甲士万人,进入此岛起,那时称其夷州,至今已九百年,代代有人去岛。”众人又问起船工可有海上故事?船工讲起妈祖的故事,他说妈祖实有其人,是福建蒲田人,姓林。她自幼聪颖,学天文、气象和医术,善驾舟,经常海上救人,惠及流求。她在一次海难中死去,人们看见她凌驾彩云,空中仙乐阵阵。乡民为纪念她,建起了妈祖庙,福建有,流求有。
陆游首次出海,见海阔天空,远望流求,胸襟舒展,吟诵曹操《观沧海》一诗。又听妈祖故事,慨叹海之美、国之大、民知感恩。大海那边的流求,唤起他心中历史的记忆,浮想联翩。随之吟《感昔》一首纪行:
行年三十忆南游,稳驾沧溟万斛舟,
尝记早秋雷雨后,柁师指点说流求。
此后写的《步出万里桥门至江上》一诗中,流求又入其诗:
尝忆航巨海,银山卷涛头。
一日新雨霁,微茫见流求。
忠于职守
陆游做主簿尽职尽责,不久调任福州决曹,掌管刑事诉讼。
凡有讼,他必亲听,多方搜证,不枉不纵。遇有申冤者,则必广搜街谈巷议,多方兼听,辩证鉴别,不以个人好恶为准。有人说:“决曹,权重俸薄,何费其力哉?”陆游先谢后曰:“有一流传楹联,姑且听我诵来:‘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吃百姓之饭,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陆游后书写一联语:“与百姓有缘,才来到此;期寸心无愧,不负斯民。”他将此联送给这位好心人。好心人也是有心人,他珍藏此联语,每有决曹新任,他把此联送堂上,言此是陆游所书,请大人一览。新任决曹必问:“是何意哉?”其必曰:“不知大人意何是哉。”
一一六〇年,高宗知陆游政声,调陆游入朝,任敕令所删定官,负责编纂、颁布法令和起草国书、文告等事。官阶不高,职责重要。这之后,陆游与邹耘、刘凤仪、周必大、史浩、陈俊卿、芮晔、冯方、李浩等朝官结识,时相过从。在官舍,与周必大隔墙而居,情深意笃,他在诗中写道:“得居连墙,日接嘉话……从容笑语,抒写肝胆;邻家借酒,小圃锄菜;荧荧青灯,瘦影相对,西湖吊古,并辔共载……淡交如水,久而不坏……”
陆游重友情,与人交而有信,为人谋而秉忠,这些人皆成为他终生挚友。
一一六二年七月,陆游调任大理司直,兼宗正簿,是重用。大理司直,负责司法;宗正簿,负责王室宗亲事务。初入朝廷,诸事陌生。陆游忠于职守,夙兴夜寐。高宗拟任杨存中为江淮宣抚使,有多人以为不宜,陆游听人议论,亦有同感,认为此事关系重大,他不避风险,上书详陈己见。他说:“杨存中久在朝廷,不谙地方事务。江淮现为攻守枢纽之重地,官、军、民等诸事纷繁,非杨存中所长,乞圣上改任他人。”杨存中是备受高宗宠信之人,任殿前指挥使二十五年。高宗早知朝中官员有此议论,阅过陆游上书,又仔细考量,遂纳谏,罢任杨存中,改任他职。事后,有人对陆游说道:“高宗宠信杨存中,称其为当代郭子仪。你竟敢逆鳞而动,要小心。”陆游说道:“兄意为好。然我为国谋,非为私也,圣上知我。”他那时的官阶是正八品,小官却有大勇气。
宫中规矩很严,却非人人守规矩。历来“中贵人”,即太监,往往谄媚皇上,以谋其私。有个太监,常买北方珍玩玉器,进献高宗。陆游看此事,究其心,认为其意不可测。陆游启奏高宗,他在奏折中说道:“陛下自经史典籍翰墨外,对其他任何玩赏消闲之物,应摒弃不用。那小臣不体圣意,随意私买珍玩送陛下,是亏损圣德,乞陛下严行禁绝。”高宗阅后,赞陆游为保圣德而进言,是忠国之心,批道“必明令禁绝”。
上疏乘胜而进
一一六一年,金兵经过全面备战,抽调精锐,兵分四路,全线南下,长驱直入,意欲彻底灭掉南宋。
战事既开,战局却未能按金兵的预期发展。金主完颜亮御驾亲征,经和州,在江北安营扎寨,派水军驾船数百艘,横渡强攻。在采石矶一带,虞允文指挥宋军战舰迎敌,又调当涂民兵,驾海鳅船向敌船队发起猛烈攻击,分割穿插,将其水军拦腰截断,分进合围,令敌死伤惨重。当晚,大帐内灯火通明,虞允文与众将分析军情,几位大将认为金军惨败,必要休整,我军应以逸待劳。待众将言毕,虞允文慢挥其手,言道:“不然”,他判断,金兵乘我不备,凌晨必反攻。他命众将待命,兵不卸甲,马不下鞍。夜半,他命水军悄然驾船到上游杨林河口埋伏。天将明,金兵果至,钻进了虞允文设伏的“口袋”。虞允文一声令下,火器队齐射竹管药火箭、霹雳弹、震天雷等,远距离打击,火烧金船三百多艘,烈焰滚滚,红透江天,仿佛火烧赤壁。虞允文以不足两万之军,大败金兵四十万之众,是以少胜多的辉煌战绩,史称“采石之战”。
金军海上一路,也未得手,遭遇浙西马步军副总管李宝所率军队和民兵的绝地反击,溃不成军。李宝备战充分,他率战船一百二十艘、弓箭手四千人,在海上抗击金兵南进。他们兵在海州附近,先为被围攻的魏胜的抗金民兵解围,又和山东境内几支义军联手,向北推进。在胶西附近海面,李宝巧设埋伏,示敌无形,以逸待劳。天微明,金军船队风樯鼓荡,战旗飘飘,金鼓齐鸣,先声夺人,如入无人之境。李宝见风骤急,漫卷战旗,大呼:“好也!”待敌船逼近,李宝一声令下,四千弓箭手万箭齐发,火药箭在敌船队中引发火海,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火龙翻滚奔窜,战船被烧得“噼啪”直响,惨叫声连天,转眼间死的死、逃的逃,金兵首领苏保衡在乱军中改装为兵卒,侥幸只身逃出重围。李宝军生擒敌兵两千,大获全胜。
另两路金兵,一路粮草悉数被焚烧。西北一路,被四川宣抚使吴璘率军重挫,吴璘乘胜向北推进,收复西北两大州秦州、洮州。金兵大败,其京城留守完颜雍发动政变,自立为帝,前线完颜亮,在扬州被部将杀死。魏胜义军在山东,以大股部队东西战、南北攻,搅得金营风声鹤唳。
金兵全线撤退,宋军夺回两淮,抗战重又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和反攻条件。抗战派主张乘胜追击,攻其喘息未定。也有人提出,即使守势以待,也应全线向北推进二百里,扩大前线纵深。陆游在朝中积极鼓吹抓住胜机北进,和众臣呼吁请出老将军张浚统帅军队。不料宋高宗和宰相陈康伯等竟然提出趁此“求和”。朝廷哗然,反对声四起。陆游此时不惧风险,挺身而出,上疏高宗,直言金人内有政变,外有溃败,内部不稳,人心浮动,军力、国力大减,无力南顾,正是我收复河山的最佳时期,“应乘连捷之势,击溃败之军,不可复留残寇,长为国家之忧。万望圣上决断。”朝野一片主战声。此时高宗昧于形势,出自偏安私心,竟然再主“和议”。怎奈此时他已难控制局面,骑虎难下,迫于形势,一一六二年,宣布退位,住德寿宫,为太上皇,朝纲交于孝宗。
孝宗即位
高宗与孝宗政见有异,然孝宗至孝,父子情深。孝宗虽非高宗亲子,高宗却视同己出。
孝宗为储时,一次突患痢疾,御医治疗不见效。高宗微服出宫,亲访几家药店。在一家药店,坐堂医说他可一试。次日来接,他方知是宫中事,倒有些惴惴不安。高宗嘱他不必惴惴,放心诊病就是,他连声“诺诺”。诊后,医生诊断为,因喜吃螃蟹,多食伤脾胃,久之脾胃阴虚,引发冷痢之患。诸位御医以热痢下药,是不对症,自不见效。这位医生又道:“可采湖莲藕节,捣烂取汁,温酒调服,三日即可痊愈。”连服三日,果然痊愈。高宗说道:“治国如治病。”孝宗应道:“对症下药。”为谢此医,高宗把皇宫的捣药杵赐他,从此这位坐堂医名声日盛,他苦读精研,十年后乃成名医。
孝宗敏于事,做储君时,对朝政了然于心,他深知秦桧之奸。一次,秦桧以缉盗为名,抓捕一千多人,隐瞒不报。孝宗对高宗言之:“此事关系重大,捕人众多,伤民结怨,必失人心,望速决断。”高宗言道:“速告大理寺遵旨,立即释放。”秦桧病危时,对朝廷秘而不宣,阴谋策划让其儿子秦熺接任宰相。孝宗密启高宗,破其奸计。
孝宗即位,励精图治,锐意进取,试图恢复,实行了一系列拨乱反正的政策。他重用抗战派,为赵鼎、张浚、岳飞等大批受迫害的文臣武将平反昭雪,健在者重新起用,委以重任。李光与其子李孟光均从流徙地归来,李孟光获任台州知州,当年密告者陆仲高则被贬谪到雷州,他言道:“若知今日,何必当初?悔之晚矣。”孝宗大刀阔斧清除秦桧余党,明令这些人今后不得进入朝廷;简政强军,裁减省、部、寺、监冗员,收编抗金义军和官军一同作战;兴修水利,严管质量,定期检查,违者严惩;鼓励农民耕田植桑,及时赈济灾民,放宽灾区税赋。一时气象一新,朝野寄予厚望。
孝宗对陆游早有所闻,读其流入宫中之诗,很是欣赏。一日,孝宗步入华文阁,询问当今可有李白才华之人?右丞相史浩答曰:“陆游。”黄祖舜等也竭力推荐陆游,说陆游善辞章,精通历史。
未几,孝宗召见陆游,问其治国安邦之策,陆游从容而对。陆游说:“金人诡诈,胜时急进,败时喘息,以和议为诱饵,随机撕毁。”他又说:“对金作战,应从长远计,须谋而后动。”孝宗问道:“何为谋而后动?”陆游答道:“当以大兵与舟师十之九,固守江淮,控扼要害,养精蓄锐;以十之一,与其游击对峙,伺机而动,他袭我,我亦袭他,来而不往,非礼也。扰其军心,出奇制胜,速出速战速归。待要地抚定,条件具备,方可用重兵,以图恢复。如此,则进有辟国拓土之功,退无劳师失备之患,实为天下之至计也。”
孝宗听后,不露声色。他思忖,太上皇“主和”,他如何“主战”?朝中重臣顺高宗者多,他如何破除掣肘?陆游主张是为持久抗战,需要将帅人才、能战之军,更需强盛国力,势必旷日持久,待到何时?孝宗虽想振作国势,听后却沉吟不语,不想深谈。事后,孝宗对吏部评说陆游“力学有闻,言论剀切”,赐以进士出身。进士出身,在宋代视为已在进士之列。这是孝宗为陆游打通了上升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