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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真相小剧场22 棠梨戏梦
雪白的鸽子飞过宸王府上空,在书房外的窗台上停下。
它不停煽动着翅膀,试图将飞越千里而沾染的尘土和水汽悉数抖落。只是它要等的人似乎还没来,于是它半刻也闲不下,一会儿在木栏杆边跺它细小的爪子,一会儿索性在干净的砖石上来回踱步。
若是仔细一看,它的短足上还系着一个小筒,未曾取下。
在地上睡得迷迷糊糊的黄律忽然睁眼醒来,他一骨碌爬起,朝门外寻去。
等待多日的消息终于来了。
这几日秦澜紫被困于月华丝中,无法跟在李霩身边做事。无奈之下,李霩从府中侍卫里重新挑选了两个身手好的侍候。而黄律,自然放下一切公务,被李霩派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找到那四方神器。
几次试探追问之后,李霩几乎可以确定:神剑就是从金陵送来长安的那把剑。遂快马送出消息叫李霆偷偷将其运回。
金镯是前朝萧皇后的遗物。它本就是从姜氏后人中流传出去的,后来慢慢流入民间,数年后再被献入前朝宫廷,封后大典之时赐给了萧皇后。前朝覆灭后,很多珍宝在战火中流失,最后被李陀赏给了高阳,另一只则应是遗失在萧氏流亡途中。
然而玉簪和耳坠,李霩差人问遍了宫中服侍的老人、问遍了金陵大小的首饰铺子,都不曾有半点消息和头绪。
数日来,黄律在揽月楼和王府两处奔波,安排分散在各地的线人找出玉簪和耳坠。数百张画纸发了出去,终于在今日,等来了消息。
(一)
李霩铺散着乌发,站在寝殿中央,由新选的侍从伺候束发穿衣。
他神情慵懒而冷漠,低垂的眼角包裹着干燥、微红的双眸,疏离和厌倦四个字简直写满在脸上。他平静地望着窗外的冬景,似乎想到什么,眼底甚至偶尔划过一丝不耐烦和急躁。
能不着烦躁么?
人手一直短缺,但经手的公务未曾递减一丝一毫,甚至从李霙落败后,朝堂中要他处理的事情越发多了起来;
多日来忙得焦头烂额,难得今日休沐,却依旧被江皇后叫进宫中,相看一些寡淡无味、平平无奇的女人;
姜湖想找的四方神器,有两个至今没有更多的消息。多等一日,姜湖就多呆一日,李洛就晚醒一日。
一波波侍女端着各色饭食进偏殿,然而食物鲜活的颜色和喷香的热气,却丝毫勾不起李霩的任何食欲。他没什么心情用早膳,便自己扣上了腰带,挥手吩咐侍从:“搬去书房。”
“可......可是夫人还......没到中院用饭。”领头的丫鬟哆哆嗦嗦回道,声音却越说越小,没等李霩飞来一记眼刀,自己先吓到跪地叩首,“奴婢、奴婢多嘴了!王爷恕罪!王爷恕罪!”
李霩睨她一眼,阔步离开了寝殿。
两个侍从拿着外袍紧随其后,来到书院。
院内,两个侍女搬来清水,在书房外擦拭门窗。黄律抓住来回踱步的鸽子,取下小筒后,迅速掏出其中的纸条查看:
“辗转多家铺面,知此簪流入云山王府,耳坠流入百罗皇宫,镯为易容私有。瞳已入城。”
落款为“红”字。是红尘,看来他查到了。
前阵子红尘在陇西境内探查消息,提到陇西节度使宇文家族正往西增兵,与长安城和北三关外的北邙大军形成三足鼎立之势。李霩与李霆也通过各自途径知道了这个消息,深感担忧。
但当时正值战后整顿时期,长安百废待兴,根本无力看顾陇西的动向。况且陇西州虽为大周边陲,但一有当地大族宇文家把持,二受朝廷管辖,应当不会出大问题。
年节时,陛下也曾派遣观察使到地方。观察使回来后上奏说,陇西州内商贸发达、治安稳定、百姓安居乐业,一派祥和。同时又呈上“当地百姓所献”的两箱珠宝书画。
李陀抚掌大笑,连连称赞宇文家族治事有方,还将其抬为左御使,诏其回京任职。
宇文家旁枝中有位后起之秀,名叫宇文瞳,曾在三年前的科举中大放异彩,后被擢入政事堂观习。李霩回京之时,听闻这位才子早已领旨启程,将替换他的叔祖成为陇西的实际掌权人。
如今已经到了。
“殿下,宝物的下落查到了,只是若想真正交到公主手上,还需要些时日。”黄律见李霩抬腿进屋,恭敬得将纸张送到李霩手上。
李霩一看到“云山”二字,便眉头微皱,随后脱口而出:“加派一些人手,还有送紫苏、蓝藻、青稞分头行动,最晚除夕前,把东西拿回金陵。”
黄律心中一惊,这是把揽月楼办事最得力的三位姑娘送进虎口啊。
王府哪这么容易进的?云山王太后哪是这么容易搭上的?更何况百罗灭国,皇宫早就是一片废土,找得到什么?
“她们头脑活络,办得到,吩咐下去就是了。”李霩弯腰上塌,指着身后侍女们原封不动搬来的早膳道,“这些天辛苦你了,一起来吃。”
黄律屁股还未坐热,只听得李霩又说:“既有神器下落,今日我去求仙子放人。你早些回揽月楼歇息,明日是冬至宫宴,疏忽不得。”
黄律点头,心里暗暗叹气。不过在刘管家送来两张红帖时,他笑得眼睛都快挤没了。
“管事的今晨特意去棠梨院,给你领的宾客帖,下午去看新戏吧。”李霩夹起一块肉送进嘴里,看着黄律疲惫又高兴的模样,嘴角不觉上扬。
“属下多殿下!”黄律接过帖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终于在李霩的催促下,依依不舍地放在矮几上专心吃饭了。
(二)
棠梨院的新戏,唱的是一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傍晚黄律举着糖人穿梭在闹市中,心中仍琢磨着这出新排的故事。“值了!”他回味无穷。
不过还剩下一张怎么办呢?
既然揽月楼四位姑娘里,有三位要做事去了,那明日就把这帖子送给绿苔吧。揽月楼建成开张不过三五年,她们四人都是一起训练,情谊深厚如亲姐妹。今日只留下绿苔,想必她很孤单。
“这么好的故事,她一定喜欢。”黄律拿着红帖子扇风,像涌动的溪流一般,欢快地流淌在人海中。
咚!咚!咚!
伶人将牛皮鼓敲得气势如虹、惊天动地。
台下窃窃私语的贵宾们纷纷屏住呼吸,翘首等待着男女主演上台。
报幕人站定,扭头向观众席唱起:“多年以前,有位俊朗男子唤做仲明,浓眉大眼、高大魁梧,堪称佳婿。”
扮演仲明的男子举袖半遮面,又狠狠甩下,动作利索、身段有致,尤其是俊美的扮相惹得不少贵女脸红心跳。
“一场家宴,送来佳人。豆蔻年华,娇憨明艳。自此二人一见钟情,出双入对。”
饰演清秀佳人的女子抱琴遮面,先是弹琴清唱了一两句闺中小诗,再娇羞地连连后退、掩面欲逃。
“夫人”“小姐”们绊住她、“公子”“兄长”们邀请她,几番扭扭捏捏、欲拒还迎下,她辗转回到台中央,站在仲明的身旁,随着台下乐师们的演奏翩翩起舞。
清纯可人的小家碧玉就这么演活了。
接着是一段双人唱段。
二人时而高歌、时而低诉,时而互诉情肠、时而掩面欲泣。你一言、我一语,将仲明和霺霺二人,坠入爱河后的喜、怒、哀、乐等情愫演得万分精彩、夺人眼球。
台下的观众里,不少小女子与对面的公子哥遥遥相望、眉目传情。
两段戏结束,棠梨院响起阵阵掌声。
“奈何命途多舛、情路多艰。佳人病重,恶鬼缠身,玉减香消、难续情缘。”女子身着白衣,虚弱地依靠在公子肩头。
歌声响起,唱出一种命运无情、造化弄人的悲戚感。
仲明放开她,退到舞台后方,捶胸、抹泪,在悲伤的奏乐中,一步一步向台前走来,挣扎、愤怒、哭诉、最后跪着将霺霺再次抱进怀中。
他的深情和痛苦惹得众人红了眼眶、不禁落泪。
奏乐在这一刻达到高潮。
乐声渐缓。
报幕人继续唱道:“高人掐算,指点迷津。原是天界神女坠落人间。她败于心魔,震怒天地,遂放下仙缘,求得人间半生闲。”
此时女子又换了另一套衣服上场,裙带飞扬、仙气飘飘。她在报幕人的唱句中精准表演出每一处细节。
突如其来的转折大家猝不及防,观众们卯足精神继续往下听。
“前缘未尽,百鬼缠身,扰佳人清净、损仙躯慧根。心魔不断、万恶滋长,世间百孔千疮、民不聊生。可怜鸳鸯,就此分散。”
二人在台上舞刀弄枪,与身穿黑衣的“百鬼”缠斗,兵器碰撞,发出悦耳的清鸣,与恰到好处的乐声互相融合,充满韵律感。
战斗到了胶着之际,迟迟分不出胜负。观众们的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
一阵烟雾腾起,粉衣仙子又变成了白衣少女,虚弱倒地。公子仲明扶她入怀,痛苦的呼喊响彻棠梨院。
犹如北风呼号卷起枯叶,大家被这对佳人的故事深深打动,个个卷起衣袖擦泪。
故事到这还没完。但是两个年轻气盛的少年已经跳了出来,大喊:“怎么这样!我,我要他们在一起!别死!”
“对!不能死!要在一起!”不少公子起身附和。
怎么每一场都有这样急躁的观众!就不能等等嘛?还没唱完呢!报幕人心想。
于是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坐下,清了清嗓子继续唱:“若为神者,不能厮守终身,若为凡人,须得了却前缘。因果轮回,不得更改。”
若为神,则对不起这一世的情谊,若为人,则断不尽前世的使命。在百鬼横行的人间炼狱,她必须做出选择。
台上的女子,将匕首对住了自己。
顷刻间,台下尖叫声此起彼伏,浓重的黑暗罩住了相互依偎的这对男女,忧伤的乐曲声渐次响起。
台上陷入寂静。
不过片刻,黑暗却忽然褪去、乐声变得庄重,继而转为轻缓、欢快、悠扬。原来是二人都化为上神、逼退妖魔、共续前世情缘。
“唔!”人群中响起欢呼和掌声。
几位深闺少女捏着帕子、轻轻掩住微张的粉唇,可语气中的惊讶和惊喜却是遮不住的:“快看!他们的衣服都变了!好漂亮啊!”“闪着金光哟!这料子奢华极了呀!”
她们十几岁的年纪,正是关注外貌衣着、怀着萌动心事的青春年华。也许不曾在意这对恋人相依相伴的默契,也不曾理解前世今生的命运抉择,然而她们终会明白,一见钟情的浪漫只是刹那,相知相守的真情才更绵长。
今日她们看的是戏,也许明日看的就是自己。
霺霺败于心魔,被贬为凡间女子。原以为如此,人生便可顺遂无忧,却不想这一世仍要再次经历情劫。仲明就是来助她渡化的一道缘。
凡人的情感、志趣、理念和思想,因时而动、顺势而变,若看不清自己、守不住本心、生不出勇气、改不了恶因。不就是最大的“劫难”吗?
只有接受自己、奉献自己,才成全了自己。
悟道而修之,霺霺和仲明的功德而就此圆满了。
平凡的人间,看得见柴米油盐的烟火气、看得见绫罗绸缎的尊贵奢靡,却看不见怯懦困顿的心魔、算不尽天机和命运。可是冥冥中,我们会突然想清楚一些事情、做出一些决定、选择一些道路、收获一些因果。
主动看见自己、看清自己的那一刻,天空中已经出现了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我们、拉着我们,无休无尽、奔涌向前。
今朝牵引着往昔,而未来牵引着今朝。从前的我,就是现在的我,现在的我,就是未来的我。霺霺的未尽之缘,在人间重续;未尽之劫,也在人间重历;人间未曾写完的故事,也在未来延续。
这个故事最初是由云山传来。
一个戏班子辗转多地讨生活,他们唱着旧故事,自然吸引不了新客人。
偶然间,写戏排戏的老板翻到了地摊上的一本奇书。据摊贩说这是于成老爷的新话本,买的可好了,演这出戏一定能赚上大钱。
熬夜读完后,老板醍醐灌顶、灵感迸发,速速提笔写下了仲明和霺霺的新故事。
自此以后的几个月,他们从路边演到酒楼,从云山演到益州。
越来越多的戏班子唱出了各自的版本,将这出戏唱到了金陵最大的酒楼--棠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