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孔颜境界
儒家对工夫的重视也体现在它寻找的“孔颜乐处”上。“孔颜乐处”本是一种境界,换个角度,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工夫论意义。
“孔颜乐处”出自《论语》中的“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以及“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前者说的是孔子,后者说的是颜回。由于都是谈“乐”的问题,故被称为“孔颜乐处”。
作为理学的奠基人,周敦颐对“孔颜乐处”独有会心。他不仅自己要寻找“孔颜乐处”,还教导弟子们去这样做。程颢曾说:“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周敦颐不仅要求弟子寻找“孔颜乐处”,而且点明要寻“所乐何事”。
弟子们不敢懈怠,故去深挖细掘,欲探其究。程颢说:“颜子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箪瓢陋巷非可乐,盖自有其乐耳。‘其’字当玩味,自有深意。”“其”是代词,当指颜回,“其乐”是颜回的乐,“乐”什么?未可知。所以,“‘其’字当玩味”。“深意”在何处?这是“天机”,程颢没有道破,也许不愿道破,但却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思”。“思”是非常重要的,《论语》中有“学而不思则罔”,周敦颐也认为“思者,圣功之本也”。“思”显然是一种工夫,当然,也属于周敦颐所说的“寻”一类。
程颐还曾和弟子一起讨论这一问题。据《河南程氏外书》记载:“鲜于侁问伊川曰:‘颜子何以能不改其乐?’正叔曰:‘颜子所乐者何事?’侁对曰:‘乐道而已。’伊川曰:‘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一般对《论语》所载、周子所概括的“孔颜乐处”一说,颜子所乐何事的理解,都不出鲜于侁其右,认为颜子所乐者为“道”。但是,程颐对鲜于侁的回答显然并不满意,故他说道:“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矣。”应该说,鲜于侁的回答并无大碍,因为“道”对人来说首先是一个超越性的存在。但我们不能轻易放过程颢的引而不发和程颐的明显不满。这说明,其中一定还有为程颐讳莫如深而程颢不愿道破的“深意”。
二程的四传弟子、理学大家朱熹,对这一问题也不敢妄言。他只是说“程子之言,引而不发,盖欲学者深思而自得之,今亦不敢妄为之说”。他曾和弟子进行过专门讨论,当弟子问及朱熹:“颜子所乐何事,周子程子终不言,不审先生以为所乐何事?”朱熹只是回答道:“人之所以不乐者,有私意耳,克己之私,则乐矣。”朱熹对所提问题并没有做出正面回答,只是说人不乐是因为有私意。对此,弟子显然不满意,因为他只是说了为何不乐,而没有明说乐在何处。弟子继续问,但朱熹仍未给出确定答案,只是说对于这一问题的解决,不要去孔子、颜子身上求,而应去自家身上讨。朱熹的思路启发了弟子,即认为孔颜之乐,如果是乐道的话,则就把孔颜与道分而为二,判为两物。如此,孔颜之乐,只是私意净尽,天理昭融,心性无有一丝毫系累。朱子对之表示赞同,并答道“今人说乐道,说得来浅了”,虽然“说乐道亦无害”。
朱熹和弟子虽然对颜回的“所乐何事”做了认真讨论,但最终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然而,从哲学立场看,弟子的诠释似乎更近乎程颐的理解,即孔颜与道终为一物,而非分而为二,因为孔颜是圣人。孔颜之乐,即孔颜之境界是道之本体的体现,也就是所谓的孔颜之乐是私意尽除,天理昭融。此亦符合理学的境界,体现本体的精神。
理学家对“孔颜之乐”的诠释当有自己的道理。他们之所以认为孔颜不是“乐道”,原因是孔颜本身是圣人,是“道”的体现,是真理的化身,故其所乐者不是“道”;他们之所以要人在自家身上讨,是因为“人皆可以为尧舜”,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圣人,所以工夫不在孔颜身上求,而应在自己身上讨。
在笔者看来,理解理学家对于“孔颜之乐”的寻找和探究,重要之处不在别处,而在工夫。他们之所以要“寻”,要在自家身上讨,从境界角度看,固然是私意尽除,天理昭融,而从工夫上说,则是要从现实自我出发,通过工夫而学圣人。可见,“孔颜之乐”并不存在于理论的思辨中,而是存在于人的生活实践中,存在于对“天理”体贴的层层实践工夫中。
然而,理学家的诠释虽有启发,但未必符合史实。因为,孔子和颜回只是把自己当作一般人看待,而不像理学家那样把他们看作圣人。孔子曾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既然不是圣人,那么,就不是“道”的化身,孔子也不会认为自己是“道”的化身,不会承认自己是真理的体现者。所以,“道”和寄生于肉体的自身仍是分离的,“道”是超越的、绝对的本体。既然如此,也就有了对“道”的理想追求,有了“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献身精神,以及“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的生命情怀。对于孔子来说,“道”始终是超越性的存在,是永远追求的理想。也许只有“志于道”,才能“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现代学者对于“孔颜之乐”也做了探讨,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先生也曾对“孔颜之乐”做了解释,在继承以往学者研究的基础上,冯友兰先生解释“孔颜之乐”是“自乐”。那么,“自乐”之“乐”是什么?冯先生没有说。若按冯先生的境界说,或许就是通过“觉解”,人自己完成从自然境界到功利境界,然后又从功利境界再到道德境界,最后达到天地境界之乐。而按照儒家逻辑,就应该是“本心”的发明,是“本性”的呈露,是人在实践修养中得到“道”以后而呈现出来的“德”,也可以说是通过工夫而人生层层登高,攀越人极之乐。“自乐”是“人”“道”合一的体现,是在工夫中证成人性,体现了人的本真性存在。
从理论上说,把“孔颜之乐”诠释为“自乐”并不存在什么问题,然而,笔者个人认为,这种解释可能会包含一个误会,那就是乐于言说“孔颜之乐”的“天人合一”的意义,而忘却这一境界背后所需要的工夫。而儒家所强调的正是工夫,即使在贫穷困苦乃至路遇横逆的境况下也要执着于“道”的追寻。而如果只是讲说,或仅是一种知见类的觉悟,而不去实行,那实际上仍是对儒学精神的消解。在儒学已经被知识化、对象化以后,其本质性的东西实际上正在被稀释,儒学的人学意义也正在与人疏离。对儒学的研究似乎正在沦为“玩弄光景”抑或纸上画符。有鉴于此,我们才强调儒学的下学实践工夫意义,因为下学才是最基本的,实践才是最重要的。不事下学,何有上达?不事实践,何能上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