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实事求是与工夫
1.实事求是是追求真理的过程
关于真理有两种观点比较典型:一种观点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观,如马克思主义的真理观;另外一种观点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观,如海德格尔存在主义的真理观。笔者以为这两种真理观和我们所说的在实事求是中追求真理并不矛盾。我们所说的在实事求是中追求真理,一方面是要追求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认识自然和社会规律;另一方面是要追求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实现人格意义上的自在和自由。
第一种观点是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观,就是人们对于客观事物的本质及其规律的正确反映。“人们”是认识的主体,也是社会实践的主体。在认识论意义上,需要强调认识主体和实践主体的能动意义,因为人们追求的是认识的普遍必然性和客观有效性。如何实现知识的普遍必然性和客观有效性,理性的意义非常重要,因为正是理性赋予了知识的客观和必然。感性认识固然也重要,但感性认识不具有普遍性,它永远是个别的,其客观性也会受到质疑。
西方哲学自古希腊以来崇尚的是理性主义,主要特征就是通过严密的逻辑体系去表达其哲学思想,乃至科学理论,故其范畴也就具有两重意义:不仅是哲学的,而且是科学的;表达的不仅是自己的哲学理念,而且是自己的科学理论。由于受到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思想的影响,即使中世纪的经院哲学在论证上帝存在时,也没有脱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建立起来的哲学传统,也要运用其哲学观念和逻辑体系去证明上帝的存在。在信仰者看来,他们对于上帝存在的证明,实际就是要探讨宇宙存在中的“是”,尽管赋予了“是”以无限和超越的意义,并对之做了认真的探索,但由于不是从实际出发,而是从信仰出发,所以也被认为是唯心主义。
自文艺复兴以来的理性主义,重视的则是民主、科学、理性、自由、平等、人权、法治等。无论如何,这些基本价值的提出与社会的发展和人的认识水平有关。在认识论上,哲学家要研究知识何以可能的问题,近代的经验论和唯理论哲学家在这方面都有贡献。他们对于知识何以可能的探讨,也都是对于“是”的追求。他们或从经验出发,从客体或直观的方面去理解事物;或从理性出发,赋予了知识以普遍的必然性。
所以,从古到今,人们对于真理的探索一刻也没有停止过,而且这种探索将是一个没有穷尽的过程。之所以如此,就在于真理的无限性和绝对性。真理是一个过程,只要有人存在,探索真理的步伐就会一直持续着。但是,有一点很重要,那就是要从客观的实际出发,从人的实践出发,去面对现实中出现的问题,积极地思考,沉着地应对,只有这样,才能求得真理性的认识。
第二种观点是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观。这里的“存在”主要指的是人的存在。如果说,认识论意义上的真理是人们对于客观事物的本质和规律的正确反映,那么,存在论意义上的真理就是人们如何获得其本真性存在,也就是人的自在和自由。这一真理观和上面说的有区别,但并不矛盾,而认识自然、认识社会也是为了人的自在和自由。在中国哲学中,道家有“真人”的概念,真人是自由的、逍遥的、自在的、自然的、无己的,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无己”是一种境界,而不是对于自己存在的否定。儒家也有“真己”(真我)的概念,二程弟子谢良佐说:“学者且须是穷理,物物皆有理。穷理则能知人之所为,知天之所为,则与天为一。与天为一,无往而非理也。穷理则是寻个是处,有我不能穷理。人谁识真我?何者为我?理便是我。”“理”是“真我”,也是“是处”。“理”并不外在于人,故有“性即理也”。王阳明也讲“真己”和“真吾”,这“真己”和“真吾”就是自己的良知,也就是所要求的“是”。
现代西方哲学的存在主义,如海德格尔哲学,所追求的“是”就是人的存在、人的自由、人的本真性。本真就是自由,真理就是关于人之存在的真理。他之所以要批判传统哲学,就是因为其对于人之存在的忽略。他用自己的哲学体系、自己的话语系统表达了自己的价值追求。在他看来,人的存在永远是在追问“存在”的过程,这追问就是立足于“此在”的现世存在在不断地求“是”的过程。
2.实事求是是磨炼意志的过程
“实事求是”的过程是磨炼意志的过程。我们知道,知识是学习来的,情感是陶冶积淀来的,意志是磨炼出来的。在人的一生中,意志的磨炼尤为重要。人这一生不能选择出身,不能选择境遇,但可以经过努力奋斗和付出去改变自己的命运。生存环境的复杂以及境遇的不同,决定了在人生旅途中必然会出现问题和麻烦。就人生而言,成功、顺畅乃是非常,而不成功、不顺畅才是正常。因为人生的成功、旅途的顺畅需要方方面面的因素,而不成功、不顺畅则只需要一个因素就足够了。何况人这一生所遇到的绝对不止一个问题,也绝对不止一次麻烦,任何人都是如此,不论是社会的名流,还是底层的草根。
这样一来,人生的任何遭遇、任何不幸,都不应该看成是个人命运的不济,而应该看成是从生命之根上带来的。它不是生命以外强加来的,而是生命自身所固有的,如同海德格尔所说的“烦”一样,它不是由生活中烦乱、烦神所概括出来的,而是从生命之根上带来的。而有人如果要逃避“烦”,实际就是在逃避生命。实际上想逃避也是无法逃避的。既然无法逃避,那就要积极应对,从容处之。这就是古人所说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
孟子对于苦难的态度也许对我们有所启发:“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征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他举了历史上的一些代表人物,如舜、傅说、胶鬲、管夷吾、孙叔敖、百里奚,说明了他们的成功与他们的认知水平、道德修养、生活态度、意志品质有关。
司马迁说:“盖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 《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意有所郁结”是意志磨炼的契机,也是磨炼过程中的问题,只有在磨炼中才能实现“通其道”。
中国哲学讲“在事上磨”, 《传习录》中记载,陆澄问王阳明:“静时亦觉意思好,才遇事便不同,如何?”先生曰:“是徒知静养而不用克己工夫也。如此临事,便要倾倒。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静亦定、动亦定。”“在事上磨”就是意志的磨炼。
3.实事求是是确立信念的过程
实事求是是确立信念的过程,是树立信仰的过程,信仰对于人来说,既是立命之根,又是成人之据。
在英语里,“信念”和“信仰”是一个词,都用belief表示,当然,belief还有“相信”的意思。在笔者看来,相信、信念、信仰有统一性,但也有差别,其差别主要表现在所处的层次和所涉及的对象上。相对而言,“相信”层次较低,所涉及的对象也比较具体,如《论语·为政》所言:“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这里的“信”指的是信任、相信。一个人不讲信用,真不知道如何能行,这“信”的对象就是一个人。“信”在生活中非常重要,主要表现在,“信则人任焉”,讲信用的人别人才会相信你,也才敢任用你。你连最基本的信用都不讲,那谁还敢相信你,谁还敢任用你?当然,讲信用就潜含了信念的内容,一个有信念的人,也应该有信用。
在比较高的层次上,“信”就是信念和信仰,特别是信仰。日常生活中所谓的“商品拜物教”,不是真正的宗教,只能叫作伪饰的宗教,因为它的信仰对象是相对的、有限的,这种信仰不能给人提供精神上的寄托。真正的信仰对象是绝对的、无限的,是人们赖以仰仗的对象,是人生命的最终根据,因为它能救赎人们的灵魂,基督教的“上帝”是这样,佛教的“佛”是这样,儒家的“良知”是这样,真正的共产主义理想也是这样。
从本质上说,信仰是具有无限意义的。这说明信仰不是直观的,不是经验的,不能用经验主义去说明。犹如一个外国学者对经验主义的批评:你没有见过上帝,你不相信。那我要问你,你见过爱情吗?你是不是也不相信爱情?所以,信仰对于人的意义,不在于理性证明信仰对象的客观存在,而在于你的道德实践、情感体验、心灵净化以及人格的提升,在于你对“是”的追求。
信仰正是在实事求是中确立的,“天理”“良知”是儒家的信仰,此“天理”“良知”是在人生实践中获得的。程颢说:“吾学虽有所受,‘天理’二字却是自家体贴出来。”体贴就是体验,就是体悟,它源于生活,始于实践。王阳明的“良知”也是出于“百死千难”,而后才有“胸中洒洒”“吾性自足”。没有生活,没有实践,没有“百死千难”,就不能树立起绝对的“是”,这“是”也是从生命之根上带来的。中国哲学之所以重视工夫,道理就在这里。只有工夫到家,信仰才能确立。
实事求是本质上是本体、工夫和境界的统一,实事求是中的“是”是存在,是本体,其中有真是,有善是,有美是,有信是,有公平,有正义,有自由,有平等。实事求是中的“求”是工夫,工夫是探索,是付出,是磨炼,是代价,没有探索、付出、磨炼和代价,就不可能求到真正的“是”。然而,“求”的过程体现的是境界,境界是人格修养,是意志品质,是情感操守,是理想信念,是精神信仰。就工夫和境界而言,没有工夫就没有境界,境界形成于工夫当中;反过来,没有境界也很难做到实事求是,也很难在实事求是的过程中施展其工夫。这就是它们的辩证关系。当然,对于“是”的理解在不同的哲学派别那里是不一样的,有时甚至是对立的。不同的哲学流派也都讲“是”,也都在求“是”,只是对于“是”的理解不同。正是这种差异和对立,构成了文化的精彩纷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