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金瓶梅》及明晚期长篇小说
第一节 《金瓶梅》
以描摹世态人情为主的小说，称为人情小说，也称世情小说。明代人情小说最著名的是《金瓶梅》，它也是我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生活的小说。它不同于神魔小说和历史演义、英雄传奇小说，它是直接从现实社会生活中撷取创作题材；所描写的人物也不再是超人或半超人的传奇人物，而是如实地描绘了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从而标志着中国小说发展的新阶段。
《金瓶梅》的成书和作者，仍无定说。仅知初刻本署名为笑笑生，兰陵人。兰陵有北兰陵、南兰陵之分。北兰陵，即今山东枣庄峄城，南兰陵指今江苏常州武进区。明代有关记载说《金瓶梅》的作者是“嘉靖间大名士”“绍兴老儒”“金吾戚里”的门客等。近年来有影响的说法，有王世贞、李开先、屠隆诸说。但也有人认为《金瓶梅》仍是在民间说唱基础上由作者加工创作而成的，作者为中下层文人。无论作者是谁，他应是十分熟悉民间说唱艺术形式的文人，这部书吸收了说唱艺术的创作成果。
《金瓶梅》在明代万历二十三年，就已有抄本流传。最早版本为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的《金瓶梅词话》。随后又有天启间《原本金瓶梅》。全书一百回。它是从《水浒传》“武松杀嫂”一段推衍而成的。全书以土豪恶霸西门庆为中心，记叙了他巧取豪夺、横行乡里的种种恶迹及荒淫无耻的生活。这部书具体地暴露了明中叶社会黑暗现实及统治阶级的罪恶。西门庆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户财主，他“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他与“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结为十兄弟，称霸一方。他原有一妻二妾，又骗娶富孀孟玉楼；毒死武大郎，霸占潘金莲；谋占结义兄弟花子虚的妻子李瓶儿；奸占仆妇宋蕙莲等。西门庆不只是淫棍，他霸占妇女，多是图谋金钱财物。他谈话做事离不开钱和女人。西门庆曾对其妻吴月娘说：“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西门庆还行贿钻营，步入官场，被任命为清河县提刑千户，认蔡京为义父，与杨太尉、巡按宋御史都有来往，贪赃枉法，任意胡为。作品通过西门庆的活动，揭示明代官场的阴私，是一部明代的官场现形记。《金瓶梅》不仅批判官场，还涉及封建婚姻和家庭制度、奴婢制度。西门庆妻妾明争暗斗的手法，阴险毒辣的心计，特别是围绕子嗣展开的斗争，更反映了宗法社会家庭的罪恶，描绘了她们的阴暗心理。此外，作品还刻画了一群帮闲人物的谄媚、卑鄙、欺诈的行为与寄生生活。作品对人情世态的描写，可以说是鞭辟入里，正如鲁迅所说：“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中国小说史略》）
《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发展史上有重要意义。它虽然也受说唱文学的影响，但已不是在民间传唱的基础上加工，而是经过作者的全面思考，统一安排而组织起来的一个完整的新创作的作品，它的艺术结构更为完整。作者面向现实人生，如实地写出人情世态，人物刻画更加细腻具体。作品笔调极为冷静严峻，把人间的丑恶直接展示在人们面前。然而，作者对黑暗现实只是自然主义的描绘，对于生活现象美丑不分，有些描写过于细碎，特别是大量色情淫秽的描写。当然，这与当时社会风气有关，是时代所造成的艺术缺陷。鲁迅说：“成化时，方士李孜僧继晓已以献房中术骤贵，至嘉靖间而陶仲文以进红铅得幸于世宗，官至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于是颓风渐及士流，都御史盛端明布政使参议顾可学皆以进士起家，而俱借‘秋石方’致大位。瞬息显荣，世俗所企羡，侥幸者多竭智力以求奇方，世间乃渐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以耻。风气既变，并及文林，故自方士进用以来，方药盛，妖心兴，而小说亦多神魔之谈，且每叙床笫之事也。”（《中国小说史略》）这种风气的出现，不只是由于统治阶级的淫靡，还与明后期思想界、文学界反对礼教，反禁欲，肯定人的情欲的潮流有直接关系。这种文学现象的出现也不无离经叛道的意味。
《金瓶梅》以后有影响的同类作品有《玉娇丽》，明代以这两部作品并称。《玉娇丽》已佚，或说现存《玉娇梨》即其复刻本。此后续书有的大谈因果，如《续金瓶梅》。另外，则是才子佳人小说，清代有《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等。鲁迅说：“至所叙述，则大率才子佳人之事，而以文雅风流缀其间，功名遇合为之主，始或乖违，终多如意，故当时或亦称为‘佳话’。”（《中国小说史略》）这几部书国外都有译本。
第二节 《封神演义》及其他
神魔小说，《西游记》影响最大。在《西游记》之后，还有一批假借某一历史事件，融入神权与王权的结合、神仙与妖魔的斗争的作品，最著名的是《封神演义》。此书共一百回。关于作者，一说钟山逸叟许仲琳撰。许仲琳（约1560—约1630），号钟山逸叟，应天府（今属江苏南京）人。一说陆长庚撰。陆西星（1520—1601？），字长庚，江苏兴化人，科试不遇弃儒以道，著有多种仙释书籍。现存明金陵载阳舒文渊刊。据说作者意欲与《水浒传》《西游记》鼎立而三。实际上，无论思想或艺术，都不能和《水浒传》《西游记》并列。鲁迅说：“书之开篇诗有云：‘商、周演义古今传’，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谈神怪，什九虚造，实不过假商、周之争，自写幻想，较《水浒》固失之架空，方《西游》又逊其雄肆；故迄今未有以鼎足视之者也。”（《中国小说史略》）然而《封神演义》仍不失为一部有价值的小说。
《封神演义》也有民间演唱作为创作的基础。武王伐纣的故事，宋元讲史话本有《武王伐纣平话》，因此，《封神演义》为世代累积性作品，经作者加工整理而成。它一方面假借历史事件，托古讽今，曲折地反映了社会现实，另一方面通过神魔斗法的描写，宣扬了宿命论和“三教合一”的思想。
《封神演义》自纣王女娲宫进香，题诗冒渎女神，神命三妖惑乱纣王开篇；第二至三十回，写纣王无道，设炮烙、造虿盆、剖孕妇、敲骨髓等暴行，同时写西伯脱祸，姜子牙出世，出现商、周交战的局势；以后就写战争，佛道助周为阐教，邪恶的神助商为截教，最后周武王伐纣，纣王自杀，姜子牙封神，武王分封诸侯。作品通过这些描写，表现了对暴政的批判和对仁君仁政的向往和追求。历史上的商纣王是商王朝最后一个国王，纣王在位期间对东南地区（指现在江苏西北部至长江流域）的开发与经营方面曾有过功绩，然而终因他的残暴与荒淫而遭到灭亡。武王伐纣在历史上也是应当肯定的。《封神演义》对暴政的揭露，联系它所产生的社会背景来看有一定进步意义。作品中的妲己形象，与史实相符。《书经》称纣王“惟妇言是用”；《史记》记载纣王惟“妲己之言是从”；刘向《列女传》也说：“纣王好酒淫乐，不离妲己，妲己所贵者贵之，所憎者诛之，惟妲己之言是用，故颠倒昏乱。”然而《封神演义》并不是历史小说，书中妲己是一个修行千年的九尾狐狸精变化的美女，她奉命入纣王内宫惑君乱政。《封神演义》把妲己写成亡殷的祸首，这是男权社会的产物。作品虽有动人的情节，却没有成功的艺术形象。
《封神演义》也有一些原在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如申公豹的挑拨离间、倒行逆施，土行孙的土行法，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如哪吒的故事，作者写哪吒剔骨还肉，生动地塑造了哪吒的反抗性格，“哪吒闹海”更是人们熟知的故事：
《封神演义》表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的思想，主张仁政。但全书处处宣扬宿命论和神权、王权合一的观点，因而虽然揭露暴政，却只停留揭示一些丑恶的现象。艺术上，人物是道德标准的体现，大都是概念化的，语言也嫌平板拖沓。
其他神魔小说，值得提出的有“四游记”、《续西游记》。“四游记”包括《八仙出处东游记传》（吴元泰著）、《五显灵官大帝华光天王传》（即《南游记》，余象斗编）、《北方真武玄天上帝出身志传》（即《北游记》，余象斗编）、《西游记传》（杨志和编），其中宗教说教甚多，但也杂有民间传说。《西游记传》更保存了不少孙悟空故事的早期面目。《续西游记》，明人撰，拘滞模拟，没有摆脱前书的窠臼。《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明罗懋登撰，有明万历刻本。作品写郑和七下南洋的事迹，但绝不是历史小说，而是神魔小说。这部书前十七回，多有传说依据，后八十三回以模仿为主，多模仿《西游记》《封神演义》。该书以郑和命名，而主人公为金碧峰，郑和则相当于唐僧。书中可以看到一些外国的风土人情。但情节非常荒诞，文字也较凌乱。
第三节 《新列国志》《北宋志传》及其他
明晚期长篇小说以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数量最多。历史演义小说以历史朝代、历史事件的演变为其内容；英雄传奇小说，以历史人物为讲说对象。但前者比较严格地依据历史记载，后者更多来自历史传说，虚构的成分更大。小说创作与诗文创作，同时存在复古思想影响，不少小说取材史书和传说故事；就是革新者也往往借几件古人的外衣，利用讲说历史故事，来反映现实矛盾。所以，历史演义小说、英雄传奇小说盛行。明代历史演义小说，从远古时代，一直写到明代末年，有一系列的作品产生，每个朝代都写到了。吴门可观道人《新列国志序》中说：
历史演义小说中较著名的有冯梦龙的《新列国志》。列国的历史故事，也是早已传唱的题材，元刊《全相平话五种》中，有《七国春秋平话》和《秦并六国平话》。到明代嘉靖、隆庆年间，余邵鱼撰辑了一部《列国志传》，全名《新刊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作品从“苏妲己驿堂被魅”写到“秦始皇一统天下”，推衍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故事。这部书继承了讲史的传统，保留了不少民间传说。明末冯梦龙又根据史书，加以改订写成《新列国志》。这是一部除《三国演义》外流传最广、影响较大的通俗历史演义。《新列国志》描写了从周宣王起至秦始皇统一中国这一段历史中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兴亡盛衰。作者对腐败残暴的骄奢淫逸的统治者给予无情的揭露，对开明君主如齐桓公、秦孝公等，则加以颂扬。同时，对深受兵燹之灾的人民寄予一定的同情。作品对春秋、战国时期几次著名战役，写得条理清晰，对一些重大事件，写得曲折生动，有声有色。不少人物刻画得很成功，如伍子胥、廉颇、蔺相如、孙膑、庞涓、范雎诸人，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文字也更生动流畅。关于明代的历史演义小说，《皇明开运英武传》演明代开国历史，《承运传》记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于少保萃忠全传》写于谦事迹。《梼杌闲评》又名《明珠缘》，写宦官魏忠贤与明熹宗的乳母客印月互相勾结乱政篡权的故事；同时侯一娘与魏云卿的关系，魏忠贤与客印月、侯秋鸿的关系，在书中也占有重要位置。所以《梼杌闲评》兼有“讲史”与“言情”的特点。《梼杌闲评》在创作时是直接取材当代历史，这与明末小说、戏曲积极反映时事的风气有关。
英雄传奇小说，以讲述英雄人物为主，事迹大都不见于历史记载。《隋史遗文》，明袁韫玉撰，叙秦琼等的传说。袁韫玉，名晋，又名于令，字令明，号吉衣主人、箨庵、凫公。他也是戏曲作家。《北宋志传》，明熊大木撰，写杨家将的故事。熊大木，字鳌峰，又字钟谷，号钟谷子，福建建阳人，嘉靖、万历间书坊主人、作家。他编著有《全汉志传》《北宋志传》等。《北宋志传》在英雄传奇小说中影响较大，它把自南宋以来流传的杨家将故事定型化了。小说描写了北宋杨业一家世代坚持抗辽的故事，谴责了破坏抗敌事业的佞臣。小说包括幽州大战、杨业碰碑、杨六郎把守三关口、十二寡妇征西等故事。作品着力渲染了杨业、杨六郎、杨令婆、穆桂英等的英雄形象。保留民间演说故事，又根据史书修订，兼有英雄传奇和历史演义的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