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纲·明清文学(第四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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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西游记》

第一节 《西游记》的成书过程和作者

明中叶以后,道教得到统治者推崇,极为显赫。佛教仍有极大势力,佛教和道教思想进一步影响小说,宗教小说日盛。这些作品的内容并不都是宗教的宣传品,大多数仍是在民间流传的基础上,吸收民间传说、神话、寓言等,经作家加工创作而成的。由于这类小说中,以神魔代表义利、正邪、善恶、是非和真妄,鲁迅先生称这类作品为神魔小说,其中最优秀的作品首推《西游记》。《西游记》推衍唐僧取经的故事,如果从唐僧取经传说在民间流播开始算起,到《西游记》最后成书,大约经历了九百多年的流传过程。佛教在唐代,教派竞起。法相宗的创始人、佛经的翻译家玄奘(602—664)以艰苦卓绝的精神,克服种种困难,经十七载,完成了赴印度取经的事业。后来,他的门徒慧立、彦悰撰《大慈恩三藏法师传》,其中穿插了一些传说,借以弘扬佛法,神化玄奘。现河南巩义市石窟寺、福建泉州开元寺均保存有唐代的猴王的石刻。据欧阳修《于役志》记载,五代时扬州孝先寺曾画有玄奘取经壁画。现敦煌榆林窟存有西夏初年玄奘取经的壁画,其中有持棒的猴行者形象。唐人在敦煌石室憧幡上所绘的大摩利支菩萨脚踝前,就有猪头人形的金猪;《西游记》杂剧中,猪八戒便自称“摩利支部下御车将军”。由此可知,《西游记》人物与佛教有着密切关系。

现存《大唐三藏取经诗话》(又名《大唐三藏取经记》)形式近乎寺院中“讲唱经文”的“俗讲”。它是西游故事见于文字的最早雏形。书中出现了猴行者的形象。他原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化身为白衣秀士,自动护送唐三藏西行。一路经过树人国、鬼子母国、女人国、沉香国、波罗国、优钵罗国、竺国、盘律国等,杀白虎精、伏九馗龙、降深沙神,使取经事业得以“功德圆满”。这是取经的中心人物由玄奘逐渐变为猴王的开端。南宋刘克庄《释老六言十首》中有“取经烦猴行者”的诗句,可以想见猴行者的作用。宋元南戏《陈光蕊江流和尚》,金院本《唐三藏》和元代吴昌龄的杂剧,已失传。现存《西游记》杂剧,一般认为是元末明初人杨讷(杨景贤)所著(也有的人认为是元代吴昌龄所著)。还有人认为,现存杂剧是《西游记》小说产生后的修改本。这部杂剧以敷演唐僧出世的“江流儿”故事开场。这段故事同样是《西游记》小说的一个重要内容。

现存元代磁州窟的“唐僧取经枕”,已有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僧师徒四人取经的形象,可见取经故事元代已经开始定型。现在能够见到的《西游记》平话的材料,主要得自两个方面:一是《永乐大典》一三一三九卷“送”韵“梦”字条,保存有“梦斩泾河龙”故事遗文;二是时代相近的古代朝鲜汉语、朝语对照读本《朴通事谚解》中保存的“车迟国斗圣”的遗文和八条有关注文。由此可以想见,至迟元末明初时已有一部名叫《西游记》的平话小说。这部平话小说的内容、情节已和现存《西游记》接近。

《西游记》也有繁简本问题,杨致和《西游记传》、朱鼎臣编辑《唐僧出身西游记传》为简本,华阳洞主人校《西游记》等为繁本。论者以为简本依繁本删节。鲁迅、胡适根据《淮安府志》的《艺文志·淮贤文目》著录有吴承恩《西游记》,确定该书作者为吴承恩。学术界也有人对《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持怀疑态度,认为吴著为地理类游记而非章回小说。目前,《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仍是最有影响的说法。

吴承恩(1510?—1582?),字汝忠,号射阳山人,山阳(今属江苏淮安)人。他的曾祖父、祖父,两世为学官。他父亲吴锐也是“自六经诸子百家,莫不流览”(吴承恩《先府君墓志铭》),但因为家境穷困,就继承了他外祖父的商店,经营彩缕文縠(即花线、花边)。他们父子两代受屈辱的遭遇对吴承恩有深刻的影响。吴承恩“髫龄即以文鸣于淮”(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但中秀才以后,却“屡困场屋”(同上),直到嘉靖二十三年(1544),中岁贡生。他长期过着卖文鬻字的清苦生活,其间只做过短期浙江长兴县丞。吴国荣《射阳先生存稿跋》还说他“有荆府纪善之补”,近年淮安出土的吴承恩棺材挡板有“荆府纪善”字样,可以证明这是吴承恩的终衔。荆府即荆王府。明代藩王府有“纪善”的官职,属王府长史司,为正八品,是“掌讽导礼法,开谕古谊及国家恩谊大节,以诏王善”(《明史·职官志》)的官吏,实际是闲员,吴承恩可能根本没有去任职。著作有《射阳先生存稿》四卷,原存故宫博物院,现存中国台湾。这些诗文对了解他的生平和思想有重要的帮助。他在《禹鼎志序》中说:“余幼年即好奇闻。在童子社学时,每偷市野言稗史,惧为父师诃夺,私求隐处读之。比长,好益甚,闻益奇。迨于既壮,旁求曲致,几贮满胸中矣。”他的《禹鼎志》是短篇志怪小说集。他在这篇序文中,还说到他的写作目的:“虽然吾书名为志怪,盖不专明鬼,时纪人间变异,亦微有鉴戒寓焉。昔禹受贡金,写形魑魅,欲使民违弗若。读兹编者,倘然易虑,庶几哉有夏氏之遗乎?国史非余敢议,野史氏其何让焉。作《禹鼎志》。”这段话或有助于了解他创作《西游记》的旨趣。

《西游记》现存重要明刊本有世德堂本《西游记》、朱继源刊本《唐僧西游记》、杨闽斋刊本《全像西游记》、李卓吾批评《西游记》。清刊本有黄国星定本《西游证道书》等。

第二节 《西游记》的思想内容

《西游记》是写唐僧取经的故事,但和历史上玄奘取经的事迹几乎完全不同。《西游记》虽然颇多宗教内容,有浓厚的宗教色彩,但已被民间传唱和作家创作的内容所影响,多具有神话寓言的性质。孙悟空成为全书最突出的中心人物。民间传唱的西游故事是成为鸿篇巨制的胚胎,作者的创作使这胚胎成长为硕大的成果。郑振铎在《西游记的演化》中说:“唯那么古拙的《西游记》(指平话),被吴改造得那么神骏丰腴,逸趣横生,几乎另成了一部新作,其功力的壮健,文彩的秀丽,言谈的幽默,却确远在罗氏(罗贯中)改造《三国志演义》,冯氏(冯梦龙)改作《列国志传》以上。”

《西游记》故事可分为三部分:前七回写孙悟空的来历;第八回至第十二回写唐僧的来历和取经的缘由;第十三回至第九十九回写取经过程所经历的灾难;第一百回以东返成正果结束。取经本身是宗教活动,但作者赞颂了唐僧师徒为了取真经,百折不回坚持斗争的精神,最后得成“正果”,是个富有寓意的故事。特别是作品写孙悟空取经前的经历和他在取经过程中与某些妖魔的斗争,曲折地反映了中国古代的社会现实。

“大闹天宫”是《西游记》中最成功的篇章。这段故事可能是作者的创造,到现在为止,还没找出“大闹天宫”的故事来源。作品中孙悟空这一叛逆者的反抗精神,形象地表现了人民的反抗斗争。孙悟空出生于海中的一座名山。这座山唤为花果山,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在那座山顶上,有一块仙石,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内育仙胞,产一石卵,见风化作一个石猴。他发现水帘洞,自立美猴王,“在仙山福地,古洞神洲,不伏麒麟辖,不伏凤凰管,又不伏人间王位所拘束,自由自在”。后又漂洋过海寻仙道,在灵台方寸山钭月三星洞,拜须菩提祖师为师,学成七十二般变化,一筋斗十万八千里的“筋斗云”。师父赐名孙悟空。他回花果山后,剿了混世魔王;又闹龙宫,强取了大禹治水时测定江海浅深的神铁、“重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如意金箍棒”;“闹地府”,硬勾掉生死簿上名,求取“不生不灭,与天地齐寿”的权利。龙王、阎王上告天庭。玉帝本欲遣将擒拿,后听从太白长庚星的话,前去招安,封他一个“弼马温”的官职。后来他识破骗局,又竖起了“齐天大圣”的旗帜。玉皇被迫封他为齐天大圣。他又闹了西王母的蟠桃会,把天兵天将打得落花流水。最后玉皇调来了二郎神,把他拿住,放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他又蹬倒八卦炉跑出来,“打得那九曜星闭门闭户,四天王无影无形”。一个猴精动摇了天界的秩序,打破了神佛的尊严。孙悟空的活泼机智带来了无穷活力,他的神通勇力惊动了天地鬼神。齐天大圣这一光彩夺目的神魔形象成为人们最熟悉的英雄的名字。

第八回至第十二回写如来有三藏真经:《法》一藏,谈天;《论》一藏,说地;《经》一藏,度鬼。要寻一个东土善信,教他历尽苦难,来西天取真经。于是作者写观音到东土访僧,魏徵斩龙,唐太宗游地府,唐僧出世,交代取经缘起。

从第十三回起开始写唐僧师徒四人去西天取经的故事,它是全书的主体。取经过程中经历了八十一难(取经前的金蝉遭贬、出胎几杀、满月抛江、寻亲报冤和取经后通天河遇险等五难也计算在内),包括四十一个故事,绝大部分里出现了作怪的妖魔。这些阻挠取经事业进行的妖魔,有的是幻化的自然力量,有的象征着社会邪恶势力。孙悟空除妖魔、祛邪恶,有为民除害的一面。书中常常提到孙悟空“专救人间灾害”,“专秉忠良之心,与人间报不平之事,济困扶危”。孙悟空借芭蕉扇灭火焰山的火,既为了打开取经的道路,也为了使百姓能“依时收种,得安生”。他连扇四十九扇,永远断绝火种。孙悟空善于识别妖魔,而无论妖魔施用什么手法和诡计,都瞒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三打白骨精一节,白骨精看到唐僧徒弟武艺高强,就施离间计,先变成十八岁的美貌女子,再变成八十岁的老妇人,又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公公,虽然都被孙悟空识破,却由于唐僧不辨真伪,造成师徒的矛盾,使白骨精得售其奸。孙悟空比唐僧等有着更高的识别能力。孙悟空挥舞金箍棒逐一战胜各种妖魔,铲除了邪恶势力,也反映了人民的愿望。作品中所写的九个人间国度,所展示的社会图景是君昏臣佞,朝廷失政,生灵遭殃,明显是针对时事进行嘲讽。明代道教受到严格约束,但世宗异常崇尚道教,特别爱好“却病不老”的丹药、符箓秘方和祈风唤雨的咒术。一些方士得以擅权。《西游记》中写乌鸡国道士夺位,车迟国佞道灭佛,比丘国妖道惑乱,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孙悟空是西天取经的主角,他排除万难,压倒一切邪恶势力,完成取经事业,是一个勇于战斗的英雄形象。

作者用游戏笔墨,通过神话故事,寄托了他对现实的激愤。关于作品的主旨,鲁迅说:“故其著作,乃亦释迦与老君同流,真性与元神杂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随宜附会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则谢肇淛(《五杂俎》十五)之‘《西游记》曼衍虚诞,而其纵横变化,以猿为心之神,以猪为意之驰,其始之放纵,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归于紧箍一咒,能使心猿驯伏,至死靡他,盖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数语,已足尽之。”所谓“放心”,就是放纵恣肆之心。所谓“放心之喻”,是希望收起放纵恣肆之心。鲁迅还引用作者在第十三回中的一段话做了补充说明:

众僧们灯下议论佛门定旨,上西天取经的原由……三藏钳口不言,但以手指自心,点头几度。众僧们莫解其意……三藏答曰:“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我弟子曾在化生寺对佛说下洪誓大愿,不由我不尽此心。这一去,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

总之,作者对当时政治的腐败、社会的黑暗、世风的浇薄进行讽刺,目的是希望灭掉邪恶之心,得以实现清明的政治。由于作者假借超人间故事,讽刺、揶揄当时的世态和宗教精神,所以其性质又多近于寓言和童话,有的也带有哲理探索的意味。

第三节 《西游记》的艺术成就

古代原始社会初期是神话的繁荣时期;在国家产生之后,仍不断产生新的神话。但产生越晚的神话与宗教思想有着更密切的关系,作者自觉的艺术加工明显加强。《西游记》的产生,和佛教、道教的盛行,以及儒家思想的发展都有关系。它包含宗教故事,但它不是单纯的宣讲宗教教义,而是在民间传说、民间演唱的基础上经作者加工创作而成的文学作品。作者充分发挥了文学想象的特点,写出了光怪陆离的神魔世界。孙悟空居住的水帘洞内:

翠藓堆蓝,白云浮玉,光摇片片烟霞。虚窗静室,滑凳板生花。乳窟龙珠倚挂,萦回满地奇葩。锅灶傍崖存火迹,樽罍靠案见殽渣。石座石床真可爱,石盆石碗更堪夸。又见那一竿两竿修竹,三点五点梅花。几树青松常带雨,浑然相个人家。

在势镇汪洋、威镇瑶海的花果山上,水帘洞又是别有洞天,美猴王正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中享乐天真。陷空山无底洞老鼠精住的洞府则是:“山脚下有一块大石,约有十余里方圆,正中间有缸口大的一个洞儿,爬得光溜溜的。”“仔细往下看处,——咦!深啊!——周围足有三百余里。”这些景物既有现实生活依据,又有神异的色彩。神魔所使用的武器、法宝,也有着超自然的威力。如意金箍棒,净重一万三千五百斤,但可以缩小藏在耳朵眼里;芭蕉扇大可一丈二尺长,小可缩成一片杏叶噙在口里,扇一下,将人扇出八万四千里;猪八戒的钉耙,晃一晃也可以变成三十丈长短的钯柄。其他,如红孩儿的风火车、水泊的盂儿,以及具有魔力的净瓶、葫芦等,无不具有神奇的色彩。这些都是人们为征服自然、战胜敌人,而遐想出来的。作品中神魔人物的塑造,具有深刻的典型意义,他们既是我们在现实社会中遇到的人,又有经过想象夸张的神奇色彩;既有生活于社会之中的人的特点,又有某些动物的特点。孙悟空本来是一个石猴,具有猴子的特征,他“毛脸雷公嘴”,罗圈腿,拐子步,始终是“沐猴而冠”的神情。他喜欢跳跃攀登,性情急躁,声容神态完全是一个猴子模样。但他勇敢、智慧、有正义感、斗争性强,又是人的性格、心理状态。他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有七十二般变化,将人性与动物的特点融为一体,又富于神话色彩。猪八戒是天神错投猪胎,具有猪的贪淫好吃的特点,性情粗夯莽撞,爱耍小聪明,又经常露馅丢丑,他有半猪半人的形体,也有三十六般变化,能驾云使风,他虽对取经事业经常发生犹疑动摇,但还不是反对者,最后也终于走完取经的道路。此外,其他一些妖怪也多结合了原形动物的特点,写得活灵活现、千姿百态,如无底洞的老鼠精等。

《西游记》具有幽默诙谐的特点。胡适说:“正因为《西游记》里种种神话都带有一点诙谐意味,能使人开口一笑,这一笑把那神话‘人化’过了。”(《<西游记>考证》)鲁迅说:“又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中国小说史略》)如第七十九回在比丘国,国丈要用唐僧的心肝为药引,孙悟空变做假唐僧剖心的一段描写:

假僧接刀在手,解开衣服,挺起胸膛,将左手抹腹,右手持刀,唿喇的响一声,把腹皮剖开,那里头就骨都都的滚出一堆心来。唬得文官失色,武将身麻。国丈在殿上见了道:“这是个多心的和尚!”假僧将那些心,血淋淋的,一个个捡开与众观看,却都是些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名利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更无一个黑心。

作者完全是借题发挥,针砭世态。又如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计 水火无功难炼魔”: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山金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天上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旁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西游记》的语言散韵相间,它汲取了民间说唱和方言口语的精华。在人物对话中,既有当时流行的官话,又运用了方言,能突出人物的个性,生动传神。书中诗词使用了大量的游戏体,全书充满了科诨而又不失风雅的文字游戏。这与作者玩世式的反抗和作品圆熟、佻㒓的语言风格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