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60天
寒冬里,清晨的舟山港渔业码头格外冷,两座岛之间形成的过堂风,不但生硬,更像刀子一样割脸,像锥子一样扎人,呼呼地往衣领和裤腿里钻。
正在整装的四条船停成一列,船体长约60米、宽约10米,船舷、桅杆上挂满了各种旗幡。几个男人正在搬运物资。甲板上,几个女人正在往高台上摆放着鸡、鸭、鱼、肉等祭品。
7点以后,来码头送行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低声说着悄悄话。
8点18分,这是一个雷打不动的吉时,渔船出发仪式准时开始。8就是发,18就是要发。而且,出发的那天,刚好是12月28日。中国人相信8是个吉利的数字,生意人和渔民更是坚信不疑,做什么事都要掐准一个8字,希望讨个好彩头。所以,早一分晚一分都不行。哪怕再重要的人迟到,仪式也要按时开始。船长上香跪拜,紧接着锣鼓鞭炮齐鸣。汽笛声响,亲人挥手告别,船缓缓离岸。
快开船了,船长带着老婆在甲板上举行了一个隆重的祭拜仪式,以祈求能平安归来。
2011年12月28日,我以海员身份登上的这艘远洋渔船,是由庄军船长带领的29号金枪鱼延绳钓船。
29号船有15个船员。国内的11个船员分别来自浙江、江苏、山东、河南、四川、云南等地,此外还有4个外籍船员,分别来自越南和马来西亚。
船长:庄军
大副:刘坤
轮机长:黄吉宏
甲板长:张方义
船员:陈方、孙祖洋、刘民、张和军、杨光、张东昌、李少华
外籍船员:吉木、拉坤、拉拉木、可达
其中,船长、大副、轮机长和甲板长都曾经在国外的先进渔船上工作过,有十多年的远洋捕捞经验,其他船员则大多是捕捞金枪鱼行业的新手。
加上我 —— 一个从未捕捞过金枪鱼的新海员,整艘船上一共是16个人。
45岁的庄军毕业于浙江舟山水产技术学校,已经有二十多年的航海经历。当天,从太平洋上回来休息了不到四个月的他又登上29号远洋渔船出发了。在上一个航次,他担任金枪鱼延绳钓船的大副。这一次,他当上了船长。难以预料的是,在顺利完成人生第一次担任船长的航程之后,他莫名其妙就面瘫了。
上船前,一个姑娘让我给他们三口之家拍了一张全家福。当时,谁也不会想到,这张照片竟然成为轮机长黄吉宏一家最后的一次合影。
船尾,一个年轻人在默默地抽着烟。他有一个非常阳光的名字——杨光,他来自四川的凉山地区。出发时,没有人为他送行。他也不会知道,在接下来的航程中,他将失去一只眼睛。
一个壮汉,大冬天还打着赤膊,只穿着一条大裤衩在拖缆绳。他就是甲板长张方义。在后来的航程中,就是他,为死去的轮机长黄吉宏钉了一副简易的棺材,并把黄吉宏送上了岸。再后来,张方义突然就病了,他无法再出海,便回到城镇生活。他想找一份不再远行的工作,可四处碰壁。
起航之前,最后上船的是一个年轻人,从码头入口急匆匆地赶来,边跑边喊边挥着手。他就是这艘船上的小厨师,在出海之前,他没有当过一天专业厨师,做过的最靠近厨房的工作就是帮一家熟食店切鸡切鸭切牛肉。但是到了海上,每天供我们抚慰五脏庙的正是他料理的伙食。在未来的两年里,带着对初恋的思念,他心酸地完成了人生的初航。
还有毕业于南开大学的孙祖洋。在整艘渔船上,数他学历最高,出发时,他的床头放着一本《革命之路》。尽管看上去文文弱弱,他却坚持到了航程的最后。
远洋渔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业之一,被称作“风暴”的渔汛,比如“海狼风暴”,也被潜水者认为是最完美的“风暴”。能成为一名海员,到大海上漂流,接受大自然的挑战,是我从小就有的梦想。直到两个月后,我坐着运输船回到中国,才深深体会到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在此后的五六年里,海、海岸线、海员与他们的家乡,包括我自己,都发生了很多变化。
然而,在2011年12月28日早上8点18分,一切还是未知的。我当时的心情很简单,就是如实记录下在这艘远洋渔船上度过的每一天。
一旦出航,新船员就立刻体会到了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29号船有15个船员。国内的11个船员分别来自浙江、江苏、山东、河南、四川、云南等地,此外还有4个外籍船员,分别来自越南和马来西亚。这是甲板上工作的船员。
10000海里,1440小时,汪洋中的一条船
第——1——天
刚上船,什么都令人感到新鲜和兴奋。
我站在船头,伸开双臂,真的可以找到如海燕一般在海面上迎风飞翔的感觉。
驾驶舱的避碰雷达,可以看到10海里外一个船队的舷号和航行状况。打开探鱼器,船周围水下的生物,可以用红蓝绿相间的色彩来分辨,一览无余。
这是一艘新船,船舱的空气里还充斥着浓浓的油漆味,有些刺鼻。
刚出港的船,物资很丰富。除了渔船上预先配给好的公用粮食和蔬菜,船员们各自还准备了不少私人食品,主要有烟、酒、水果,都以箱来计数。
其中要数轮机长黄吉宏带的香烟最多,整整5箱,每箱有30条。这艘船一旦离港,两年后才能回到国内。所以,他预备好的这些烟,是两年的配额。虽然等船驶到国外,可以临时靠港补充物资,但黄吉宏说,那些外国烟,他抽不惯。
我带上船的是一床被褥,一箱换洗衣服和生活用品,一堆摄影器材,还有一条香烟和一箱朋友送的黄酒。
按计划,起初25天的航行,以准备渔具为主。真正作业捕鱼,要等到达远洋渔场才开始。船员们一边整理着渔线,一边闲聊着家常。
大部分船员相互之间还不熟悉,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见面或合作。对我来说,这种最初的陌生关系是好事,至少大家不会觉得“那个背着相机上船的人和我们可不是一伙的”,毕竟在今天之前,大家全都不是一伙儿的。
一切从友好的寒暄开始。第一天的话题主要有三个:“你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的?”“以前干啥的?”间或可以听到有人在炫耀出发之前那一夜的风流韵事。
船员们时刻面临着危险,3米高的大浪足以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远洋搏命”。呼啸的海风夹杂在孤单的马达轰鸣声中,听起来格外恐怖。海浪一声声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顶上,海水倾泻而下,扑向船员,冲进房间。
远洋延绳钓船的主要作业就是放线和收线,钓取金枪鱼。如果在收线起鱼过程中遇到风暴,就只能硬着头皮应战。
第——2——天
仅仅过去24小时,船舱里的氛围就不一样了。几乎所有人都倒下了。
远洋延绳钓船主要作业就是放线和收线,为了使船体运行灵活,船身长度大多在60米左右。这使得海上稍有风浪,船体就会摇晃得很厉害。晕船,是海上生活要跨过的第一道坎。
船刚驶入日本海域,船员们就纷纷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晕船症状。许多人一吃东西马上会吐,小厨师刘民连黄胆汁都吐出来了。
我在出发前为晕船做了充分准备,买了朋友推荐的最贵的晕船药,人民币10元一颗。记得药店老板当时拍着胸脯说,一颗下去,保证10小时内安然无事。但我连吃了两颗药后,还是倒下了。吐得一嘴药味,苦不堪言,肚子空空却毫无食欲;躺在床上头疼欲裂,无法入睡。我在心里盘算着等上岸后,第一个就要找药店老板算账……不过,类似这样的念头一起来,就被头痛打断了。
下铺时而传来小厨师痛苦的呻吟:“让我死了算了……死了算了……”
第——3——天
天旋地转。我在刚刚能挤下一个人的舱位里,躺了一整天。除此以外,我什么事也没做。
呕吐已经停止,但依然浑身无力,依然没有食欲。因为没有进食,连想上厕所的感觉都没有。耳边不间断地听到从隔壁舱位传来的呕吐声。至于舱外发生了什么,我一无所知。
回到国内后,朋友们常常会问我:“在远洋渔船上真有那么难受吗?”
我是这样描述的:“你坐过过山车吗?”
朋友点头。
“过山车是几分钟就结束了,高潮也就10秒。而远洋渔船,就像是一天24小时里,不停地坐过山车,上上下下……”
第——4——天
风浪小了很多。但是大家的晕船症状依然没有减轻。
唯一还像个人样的只有船长了。只见他提着一根小木棍走进了船舱,开始逐个敲舱位:“起来!起来!越睡越晕!今天天气好,都去船头,去船头!”
走到小厨师的舱位旁边时,船长提高嗓门说道:“我都帮你烧了两天饭了,你赶紧啊,再不起来,老子要让你下海游泳了!”
小厨师艰难地撑起身体,呈45度角,目光呆滞地晃着脑袋。他的床头挂着一个塑料袋,袋是空的,他已经把胃都吐空了,只剩下干呕。
船长用他的航海经验告诉新手们:毅力是克服晕船的唯一良药。吃了东西,吐了,那就再吃……但如果你一直躺着,就只会一直晕下去。
我听在耳里,也挣扎着下了床,和大家一起走到了舱外。外面风很大,有点冷。海水的颜色又变了。自从上船以来,海水的颜色天天有变化。第一天离岸时还是黄黑色,继而慢慢变绿,然后是浅蓝带点绿……到第四天,已经变成深蓝色,蓝得甚至有点发黑。
不知道是被风使劲吹的缘故,还是海水的颜色有治愈功效,抑或是船长说的“毅力”真的发挥作用了。总之,我的头不那么疼了,好像慢慢地开始清醒了。
那晚临睡前,船长在我枕边放了个苹果。闻着苹果的清香,我感觉舒服很多。
这艘远洋捕捞船要在两年后才能回到国内,最近的一次靠港补充物资,也得等到5个月以后。船长给我的一个苹果有多珍贵,可想而知。
船员们什么都要学会,大到开船,小到理发。
出航不久,手机就没信号了。当彻底看不到陆地和小岛后,船员们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舱内。漫漫航程正式开始。
第——5——天
老家有句土话叫“放屁也得看看风向”,说起来十分粗鲁,但在远洋渔船上,上厕所得先看看天气状况,却是一点不假。
对风暴的恐惧,是海上生活要跨越的第二道坎。
办完海员证后,我曾打算为自己投一份人身意外伤害险,研究后才知道,远洋海员在保险条例中属于第六类职业,因为高危的性质,保险公司是不接受个人投保的。只有远洋公司可以为整条船投保。
29号远洋渔船是一艘先进的远洋捕捞船,除了有传统的无线电通信、雷达、电子导航海图,还配有卫星电话、专用电子邮件和自动方向舵。每天,船上都能收到岸上发来的天气传真。但海上的天气瞬息万变,船经常会遭到小范围低气压风暴的突袭,有时局部最大风力达1 1级左右,浪高在3米以上。船长发现风暴会微调航向尽量躲开,但如果在收线起鱼的过程中遇到风暴,就只能硬着头皮应战。
一条长期生活在远洋船上的狗,一上岸,反而会卧地不起。
这艘船从舟山港出发时,是和其他三艘船组成船队出发的,在雷达中互相能看到。所以,刚开始风浪虽大,我也没觉得害怕,心想即使出了事,其他船马上就能赶来营救。但到达渔场开始作业后,船队里的其他船在雷达中消失了。茫茫大海,有时好几天都看不到一艘路过的船。
船长解释,作业时船与船不能靠得太近,虽然肉眼看不见,但其他船都在附近,“距离也就一到两天的航程吧”。他说得很轻松,我却听得毛骨悚然。假如这条船出了事,两天后其他船才赶来,我们都不知道漂到哪儿了。旁边的大副却很有信心:“放心吧,这点风浪不算什么,我们以前跑大西洋时,风浪比这可大得多。”
夜深了,船舱外伸手不见五指,呼啸的海风夹杂在孤单的马达轰鸣声中,听起来格外恐怖,海浪一声声打在甲板、船身,甚至船顶上,海水倾泻而下,冲进房间。房里的物品因为船摇晃的幅度太大而东倒西歪,像遭遇地震一样,桌椅从房间的这个角落滑过去,再滑回来……我裹着被子,手脚紧紧抵在床沿的挡板上,以免摔下去。
几天后,大家渐渐习惯了偶尔光顾的小风暴,但如厕又成了新问题。开始几天,我每每觉得肚子胀,可一进厕所,船一晃,蹲都蹲不踏实,立刻“便意”全无。出了日本海域,风浪逐渐小了,我也慢慢总结出,上厕所要选风平浪静的日子。
第——6——天
“有大船!有大船!”一大早,二副就喊着跑出了舱门,仿佛他从未见过大船一般。
自从船出了日本海,我们坐在甲板上,从早到晚,眼前就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海。眼前除了海,还是海。除了升起又落下的太阳,在黑夜里闪亮又在光线中隐没的月亮与星辰,四周再也没有任何参照物。我们常常坐着、看着,就打起了瞌睡。
这是难熬的寂寞时光。
刚出航时,船员之间还有很多新鲜事可以聊。时间长了,话题就越来越重复。最后,有的船员连家里的老母鸡连下了三个双黄蛋的事都说了三遍,大家开始面面相觑。
看书报杂志也是打发时间的一种方法。再旧的杂志,船员们都会互相传阅,传过很多圈也舍不得扔,连夹缝里的征婚广告都会拿出来讨论。
我在报社工作多年,平时虽然也天天读报,但也就是一目十行地翻阅一下,很少细看。然而在海上的日子里,只要能从船舱的某个角落里翻到一点印刷品,甚至只要是有字的纸,我都会逐字逐句地读过去。倒不是因为内容有多精彩,事实上,船上的报刊早就过时了。可是,海上能接收到的信息实在太少,既不能上网看新闻,也不能通过手机上社交网络,渔船无异于一个信息孤岛,以至于只要能看到汉字,就是好的。这天晚上,我在一本两年前的《知音》杂志上读到一篇散文,再看作者署名,竟是我十分尊敬的一位编辑,曾经和我在同一座报业大楼里工作过。我把那篇文章反复读了好几遍,只觉得有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有经验的老船员会带碟机和成箱的碟片上船。片子都是压缩版的连续剧,一张碟可以看好几周。碟机绝对是新机,两年不能回国,碟机一定不能坏,否则漂荡在海上的日子会变得度日如年。每天半夜,我都会被下铺小厨师碟机里AV女优的叫声吵醒,他嘿嘿地笑着,和其他船员交流观后感。
虽然远洋船上有海水淡化设备,但供应还是很紧张。洗澡、洗衣只能用海水。
已经50多岁的轮机长黄吉宏不止一次地对别人提起自己的遗憾,说89岁的岳父岳母至今还在一个海岛上住着,出海前他都没来得及去看看二老。“再回来就要两年后了,对于89岁的老人来说,两年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看到了。”
……
收获的金枪鱼,小的约20公斤,大的有70公斤以上。最多一晚,共捕捞上200多条。
第——15——天
今天是中国的农历大年夜。
卫星电话是船员和岸上家人联系的唯一通信工具,但电话费贵得惊人,平时船员都舍不得打。但今天不一样。
掐着快吃团圆饭的时间点,大家要求船长把船开到一个信号比较稳定的位置,停下来。
小厨师今天特意为大家加了三个菜,但显然,谁也没把太多心思放在饭菜上。
草草扒了几口饭,大家就开始计算时差,排着队给各自的家里打电话。打卫星电话不同于在岸上时用手机通话。拨号之前,每个人都已经先打好腹稿,就像拟电报似的,字斟句酌——主要是为了长话短说,精简字数;电话一通,大家立刻以发电报的节奏、开机关枪的速度把话讲完,然后迅速挂掉。
不是大家抠门,而是卫星电话的费用实在高得惊人。船长说,打卫星电话以6秒为一个计费单位,折合人民币约90元。所以谁也不敢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即便这样,一个电话打完,几百块钱唰唰唰地就没了,也是很平常的事。
挂了电话,每个人的表情都不同,有边笑边讨论的,有抿着嘴回味的,有蹲在角落闷着头吸烟的,还有默默流泪的,趁人不注意迅速擦掉。
此时此刻,陆地上的亲友们多半还在吃年夜饭,满桌的热菜,家藏的老酒,就着体己话暖乎乎地落胃;收桌早的,也已经相互依偎着窝在沙发上嗑瓜子看春晚了吧。
而在船舱里,年,就这么过去了。
……
第——20——天
昨天半夜,我从海事地图上看到,我们离中途岛越来越近。我的心咚咚地跳。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我现在离美国已经很近了。
中途岛,这个地名因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美日的拉锯争夺而出名。最后,美国海军击退了日军,中途岛战役也由此成为太平洋战争的转折点。而此刻,这座海岛就在距离我不远的地方。战争年代,士兵们漂洋过海来这里夺取战略要地或捍卫国家领土。和平年代,渔民们漂洋过海在这一带捕鱼谋生,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无声的战斗?
我已经有20天没洗过澡了。
没出过海的朋友想象的海上生活是这样的:吃海鲜,吹海风,晒日光浴,天天像在夏威夷度假。而我在船上的生活常态却是:没有淡水洗澡,饥饿时刻相随。
远洋船都有海水淡化设备,但那是蒸馏水,不含任何人体需要的矿物质,且仅够大家饮用和做饭用。喝着这样的水,我总觉得胃里有东西在发酸。船长允许我去厨房弄点白糖泡水喝,说这样肚子会舒服些。轮机长说,长期喝这种水,头发会发黄。
船员洗衣服都只能用海水洗,只有最后一遍漂洗,才允许用一点点淡水。所幸的是,远洋的海水非常干净,洗出来的衣服,不会因为有盐渍而发硬。
……
第——25——天
29号船到达太平洋公海渔场。地图上显示,离这里最近的陆地叫内克岛。据经纬度定位,这里是太平洋的中心位置。船长说,这里的金枪鱼很多。
终于要开工了,我有点兴奋。
延绳钓船不像拖网作业船,一网上来,蟹虾鱼贝什么都有。延绳钓只收获一类鱼,那就是金枪鱼。
延绳钓的方法,是从船上放出一根长达100公里的渔线于海中,上面以一定间距系有支线和浮子,借助浮子的浮力使支线上的鱼饵悬浮在一定深度的水中,诱引鱼上钩,从而达到捕捞的目的。
这天晚上,一条金枪鱼上钩了。船长命令:“拉!”
一个没有捕捞过金枪鱼的新船员慌忙扑到船沿边,想抓住被金枪鱼拉入海中的渔线,“哧”的一声,渔线从他手中急速下滑,他本能地用脚踩住了渔线,但没有戴手套的手掌已经被渔线拉出了一条很深的口子,鲜血直流。
大副戴上手套,接过渔线,一边拉鱼,一边努力将身体向后仰。他被鱼拽着往前跑了几步,一个大浪冲上甲板,打在他脸上,他腾不出手抹去眼睛里的海水,只能“呸、呸”啐着口水。最后,大副还是脚下一滑,仰面摔在甲板上,鱼脱钩跑了。
“太大了……实在太大了!”大副坐在湿漉漉的地上,惊魂未定,嘴里嘟囔着。
……
第——30——天
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船上的生活,只是越来越想家,想亲人。
而船员们的工作越来越繁重,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熬。白天下饵,晚上起钩,两班轮流,24小时作业,每天的休息时间只有3到4个小时。在海上漂泊了一个月,即便和船员们天天在一起,我也能明显地感觉到,每个人都比上船之前瘦了,黑了。
最多的一天,船上能钓到200多条金枪鱼。大丰收!人人脸上都很高兴,卖力地把渔获放进冰库冷藏起来。
多余的“边角料”,会给船员们当伙食。于是,生鱼片忽然敞开供应了。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新鲜的金枪鱼刺身,像嫩牛肉一样,入口即化,美味极了。
不过,再美味的鱼肉,也只是在吃第一口的时候达到味觉的极致。之后的许多餐,不过是聊以果腹。更何况,船员们就在我眼前忙忙碌碌。看着他们在甲板上被海水冲刷、被汗水和血水浸泡的样子,闻着海风吹来的一阵阵血腥味,分不清它到底来自金枪鱼还是船员的伤口。盘子里的鱼肉,实在让人不忍心下筷。餐桌随着海浪毫无节奏地晃动,加剧了我心里的不适感。
旧时的人,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今天却不一样了,以海鲜为例,供应链的拉长,让在海里浮浮沉沉的渔民和坐在精致餐厅里的吃客之间,远隔千山万水。前者为了谋生,自然要去拼命;后者用自己辛苦赚来的钱为美食埋单,吃什么也都无可厚非。彼此心安理得,是因为互相看不到。我相信任何一个从大城市里的餐厅移步到远洋渔船上的人,都会对海鲜丧失食欲。
……
满舱的冻鱼由大型运输船转运回国内。
钓上来的鱼都要立刻分类清理,然后送进冷冻舱冷藏。在冷冻舱工作,也极为危险。零下50多摄氏度的舱内,不仅要防止冻伤,而且冰冻后的大鱼就像一块块大石头,一不小心就会砸伤手脚。
航海图上,船长每天都在标注新坐标离家的距离。
远处,有海鸟在飞。和陆地上观鸟不同,在大海上,一只鸟要飞很久才会从你的视野里完全消失。只要你有兴趣,可以毫无遮挡地盯着它们看上很久。
第——40——天
难得的好天气。
天空晴朗,风很舒缓,浪也有点优哉游哉,失去了攻击性。海水依然是深邃的蓝色,蓝得发黑,蓝得让我发笑。因为我想起在陆地上见过的所有地图,无一例外都选用浅蓝色来表示海洋。相比之下,印刷品上的浅蓝色多么单调,而海的蓝色却是那么复杂,富于变化。
远处,有海鸟在飞。和陆地上观鸟不同,在大海上,一只鸟要飞很久才会从你的视野里完全消失。只要你有兴趣,可以毫无遮挡地盯着它们看上很久。
难得的好心情。我拿着相机走到了甲板上,对焦,连摁快门,拍下了远处的海鸟。在海上漂了一个多月,其实我很少有拍风景的闲情逸致。
今天拍的照片里有一张我还算满意,海天一色,其间只有一只飞鸟。我把照片转存到手机里,想着上岸后,要把它用作社交网络上的头像。
……
第——45——天
船长告诉我,明天有一艘运输船将要和29号船交接货物,我可以转乘运输船回国。听到这个消息,我有点激动。
这次出海,我原计划是跟船漂流半年,待渔船中途停靠到国外的海岛,再联系船只回国。然而现在,我可以提前返程了。
我太想家了,尤其想念女儿。出发之前,我刚陪她过了周岁生日。在海上,随着波涛的起伏,我常常浮想联翩,想象她摇摇晃晃刚学会走路的样子……现在应该走得更稳当了吧。
其他船员每天在船舱进进出出,看起来都像没事人似的。我猜他们都和我一样,非常想家,只是男人都不擅长对人絮叨这些事。何况日常捕鱼作业已经十分辛苦,累了就倒头睡觉。至于家,想了也就想了,不说也就不说了。
前几天,我给阿东打过一个电话。明知道卫星电话费用很高,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一方面,我给他报了个平安;另一方面,我开始跟他打听,最近有没有可能联系到其他船只回去。
“没有。怎么办?”他在电话那头有点担心我。
“那你快想办法找架直升机来接我吧。”我故意开了个玩笑,挂了电话。这样心情会愉快一点。
第——46——天
运输船靠近了29号渔船。在汪洋大海上,两条船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亲兄弟。
船员们又忙碌了起来。冻僵的金枪鱼挤挤挨挨地被裹在巨型网兜里,飕飕地冒着冷气,随着机械吊臂的下降落入运输船冰库内。渔船的冷库容量有限,之前几十天捕获的金枪鱼都要搬运到运输船上,先运回国内。
经历了惊涛骇浪才能体会到什么叫远洋搏命。
我同大家一一道别,带着行李踏上了运输船。
接下来,29号渔船上的15个船员还要在海上继续工作600多天。这趟航程是两年的期约,现在万里征途只不过才开了个头而已。
直到离开,我终究也没能习惯船上的伙食。在颠簸的渔船厨房里,“熟了”是衡量饭菜的最高标准。我常常会在后半夜偷偷跑去厨房找点白糖冲开水喝,这样比较扛饿。偶尔会有其他船员接济我几包方便面,但次数多了,我就不好意思了,他们还有漫漫征途。
当初,我带上29号渔船的有一条香烟和一箱黄酒,烟只抽了几根,酒一瓶未喝——不是舍不得享用,而是真的抽不下也喝不进。在海上,肠胃始终不舒服,心情开朗的时候也很少——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成功戒烟戒酒。这些烟酒,最后全都送给了其他船员,希望在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能用上。
第——60——天
我背着相机重新回到了岸上。脚底的感觉不会欺骗自己,那是从未有过的踏实感。
上岸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小店买了一包香烟,狠狠抽了几口。烟瘾又回来了。我却很高兴。
我替29号渔船上的船员们捎回了几封家书。在船上时,他们就提出要我把在海上给他们拍的照片洗出来,附在信中寄给家人。对选照片,他们的要求很统一,也很简单:“不要选那些看起来太危险太辛苦的,要选我笑眯眯的照片,要笑的……对,要笑的!”
一阵阵大浪冲上作业甲板,如暴风雨一般。穿着闷热雨衣的船员连续工作8小时后,全身都被海水和汗水浸透,又湿又黏。
海上一个月后,容貌的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