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说
航海,在很多人眼中,就是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中乘风破浪,勇往直前;船长,在很多人眼中,就是在电影里看到的叼着烟斗的白胡子老头,气定神闲地站在船头掌控船只的航行。这些浪漫和美妙的想象,多半来源于对航海事业发展历史的崇敬和佩服。
人类航海的历史不过五百多年,面对彼岸遥不可知的世界,人们用无与伦比的勇气和劲头,冒险开辟海上的新天地,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创举。中国早在唐代就有海外贸易,那时就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明代郑和曾经率船队七次下西洋,而比他稍晚几十年,欧洲诸国也开始了大航海时代。从发现好望角,到抵达印度、日本,直至哥伦布发现美洲新大陆,人类一次又一次超越自己,也渐渐形成了现在四通八达的海上贸易往来的局面。
可以说,早期航海家们的大冒险,是人类历史的一个大转折点。斯塔夫里阿诺斯在撰写《全球通史》的时候,就以公元1500年为界将人类历史分成两段,认为“1500年以前,人类基本上生活在彼此隔绝的地区中”,“直到1500年前后,各种族集团之间才第一次有了直接的交往”,所以“严格的全球意义上的世界历史直到哥伦布、达·伽马和麦哲伦进行远航探险时才开始”。航海在历史上的重要性,可见一斑。
而现代的航海已经完全是一个不同的概念,它不再是史学家眼中浓墨重彩的“大历史”。准确一点说,我经历的海上生活,属于狭义的航海。远洋捕捞是一个特别的行业,而远洋渔船上的船员也已经成为一类特殊的群体。
甲板上的男人
有必要先介绍一下远洋渔船上的人员组成。这里没有女人,清一色的全是男人。
如果把一艘远洋渔船比作一个人,船上的驾驶台就是大脑,由船长主管。船上的机舱就是心脏,由轮机长主管。一艘远洋船上一般有二十多个船员,近海航行的船上有十多个船员。远洋渔船一般分两个部门:甲板部和轮机部。
甲板部按照职务高低包括大副、二副、船医、三副、管事、报务员、水手长、木匠、大厨、一水、二水和二厨。
轮机部包括轮机长(也叫“老轨”或“大车”)、大管轮(也叫“二车”或“二轨”)、二管轮(也叫“三车”或“三轨”)、电机员、三管轮(也叫“四轨”)、机工长、铜匠、机工和机舱实习生。
在中国渔船上,设有职务的,一般只有船长、大副、轮机长和水手长(甲板长)。
船长对整艘船负责,主管船舶证书和船员证书,督促船舶安全管理体系的运行,遇复杂航区、大风浪、浓雾、狭水道、进出港时,在驾驶台指挥航行,弃船时最后一个离船。
大副是甲板部的负责人,对船长负责,主管船体保养、航行值班。大副在靠离码头时在船头指挥,抛锚时去船头指挥抛锚。
二副主管航海图书和航海仪器,负责设计航线,编制航次计划,航次结束后写航次报告,靠离码头时在船尾指挥。在远洋船上,二副一般还兼任医生。
三副主管消防救生设备,进出港时做一些用于报关报检的报表,在航行和装卸货物期间值班,靠离码头时,在驾驶台根据船长命令操纵车钟,经常接送引航员。
甲板部的普通船员有水手长,通常也叫甲板长。他领着普通船员干活作业;船靠港时,负责装卸货物和船舶维护保养工作;出海作业时,带领船员从事捕捞作业,包括放网和收网,以及清理渔获。
夕阳下,船工们停下手上的活计,随便往船头一站,就形成这样一幅极具“彪悍”美感的照片。远洋渔船上,是一个雄性的世界。
轮机长是轮机部的部门长,对机器的维护和保养负总责。
大管轮主管主推进装置、润滑油、舵机和冰机,很多情况下,起到与轮机长轮流值班的作用。
随着现代航海业的发展,中国的渔船也在不停地更新换代,从木船换成了铁船,从小机帆船级发展到千吨甚至万吨级的远洋轮。
一个远洋渔船的船期,往往在二年到三年之间。
在远洋船队上,还设有政委一职。政委主要负责做好船员的思想工作,进行党支部建设。如果船上发生打架斗殴之类的事情,政委要进行调解和处理。除此以外,维护外事纪律、在船上“扫黄”等也是政委的职责所在。
民以食为天,远洋渔船上当然少不了厨房,而负责厨房工作的就是大厨。一般超过二十人的渔船上还有厨工,或者叫二厨,就是做饭炒菜的人。
远洋渔船船员的劳务合同期限一般为两年,有的是三年,在海上作业五个月左右会在国外的渔港靠港补给。一个船期满后,船才会再回国内。
大渔船,小房间
真实的远洋渔船,比我们在好莱坞大片中经常看到的那种借助特效来营造的海盗船小,不过,比《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小船可要大得多了。
在中国的远洋捕捞渔船上,大部分的空间用于捕鱼作业和储存渔获,相比之下,海员们的日常生活区域则显得十分狭小。海员们的房间里摆上床铺、柜子、沙发和桌子之后就显得非常拥挤,为了节省空间,有的床铺还是上下铺。因为房间顶部要走管路、电缆,铺设绝缘材料,所以与甲板之间的高度相差不少,房间的层高(净高)一般为两米左右,每天在这样的空间里活动,人会感觉特别压抑。至于公共场所,除了餐厅,基本上就没有其他可供娱乐的地方了。
按国际公约规定,船上走廊的净宽不得小于700 毫米,也就是0.7米。虽然这是个最低标准,但实际的走廊也宽不到哪里去,一般两人在走廊上对面相逢,其中一个人必须侧身贴着墙壁,另一个人才能通过。再就是船内的楼梯,为了节约空间,楼梯一般都很陡峭。所以,在远洋渔船上走动,很多时候就像在走钢丝,而且是会不停摇晃的钢丝。
不过,船上的床铺空间狭小,这样设计也不是没有道理。日常生活中,人们都喜欢睡1.8米甚至更宽的大床,以便睡得舒展或翻身时更自由。在海上航行却相反,船员们喜欢睡窄窄的床铺,最好窄到刚好能把自己的身子稳住,要不然到了有风浪的日子,睡觉时会在床上滚过来滚过去,永无宁日。渔船上的床沿通常比褥子高出一截,起到挡板的作用,以免大风浪天气人从床铺上摔下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有时,船员们必须两手抓紧床挡板才不至于摔到地上,也有些人早早地在床头塞上了枕头毛毯,双脚则死死地蹬住床尾的墙壁,这样才能把身体固定住。
生活在陆地上的时候,难免会对海上的生活有许多不切实际的浪漫想象。比如,每当夜深人静之时,躺在船舱里,伴着温柔的涛声入眠。可是真的到了船上就会发现,除了大风天巨浪撞击船体时能听到声音之外,哪里能听见波涛声啊!耳朵里全是机器的轰鸣声和船体震动的响声,不分昼夜,无休无止。
日出而作,伴随着成群的海鸟出航。
日落而归,中国近海的渔民依然保持着他们祖辈传下来的作业和生活方式。
鱼,非我所欲也
与夜不能寐一样让人备受煎熬的,还有食不下咽。渔船上的伙食是非常单一的。
对此,我在岸上时有过预想:就算海上没别的东西吃,至少有的是鱼,吃生鱼片还不行吗?生鱼片吃腻了,还可以换水煮鱼、煎鱼、蒸鱼……我甚至想象过,对喜欢吃刺身的人来说,到了海上是不是就相当于老鼠掉进了米缸里?直到在海上连吃了一个星期的金枪鱼,我才醒悟,再美味的刺身,天天吃、餐餐吃,也会变得味同嚼蜡,等到上岸以后,恐怕三年内都不想再吃生鱼片。
渔船上的伙食仓库分为菜库和鱼肉库,所有食物都是低温冷藏。许多有叶子的蔬菜,即便在冷库里也保存不了几天,很快就烂了;瓜果保存的时间稍微长一点,但像冬瓜这样的,常常外面看着好好的,里面却全部烂了。大白菜的储存时间比较长,最好储存的是土豆和洋葱。
为了能吃上青菜,有的远洋船员可谓煞费苦心,从陆地上背了泥土、带了种子上船,试图在船上培育菜苗。然而,这些菜一次也没成活过,一旦遇到风浪,一个浪打到船上,菜地就直接让海水给冲垮了。
由于能吃的蔬菜瓜果品种太少,久而久之,许多远洋船员都缺乏维生素,好多人的牙龈经常会出血。船上的一部分饮用水是靠岸时在陆上补给的淡水,这些水用完以后,主要通过船上的造水机来制造蒸馏水。蒸馏水虽然能解渴,却不含矿物质。由于饮用水中缺少矿物质,船员们开始掉头发。
有文学家用“丰饶”来形容海洋,确实,汪洋大海中最不缺的就是水,孕育着营养丰富的各种鱼类,但对远洋渔船上的人来说,大海或许是世界上最贫瘠、最饥渴也最荒凉的地方。
夜幕降临时,远洋渔船上的桅杆上,总是停有海鸟。在一望无际的洋面上,船在海鸟的眼里就是休息的驿站。在船员的眼里,孤寂的航程中,海鸟也是最好的伴侣。
另一类“摇滚”
在大风大浪里航行,船的颠簸程度对于长期生活在陆地上的人来说是难以想象,也难以忍受的。一般来说,渔船左右摇晃不大容易导致晕船,就怕纵摇和垂荡,那样很容易头昏脑涨,导致呕吐。最令人难受的是混摇,完全没有规律。打个比方,纵摇和垂荡就相当于让你一刻不停地玩蹦极或跳楼机,而混摇则好像把你变成了赌场里的一粒骰子,被人装在罐子里上下左右随意地摇晃。那种感觉,再加上机舱里轮机24小时不停发出的嗡嗡嗡的噪声,耳边永远不得清静,这无异于雪上加霜,用生不如死来形容也不算太夸张。
所有船员到了海上都会晕船,连有过出海经验的老船长也不例外,只是晕船的程度因人而异。即便如此,也不意味着晕船期间船员可以躺在床上休养——当然,如果躺在床上会觉得舒服一点,那也是不得了的本事,毕竟晕船不是因为站姿引起的——总之,晕船也得工作!
渔船剧烈摇晃一般是因为碰到恶劣的天气,包括台风。有时,一个浪打过来,海水就可能盖过驾驶台,整艘船忽然就像一艘潜水艇一样。
许多远洋渔船出事也是因为恶劣的天气和海况。有些船因为操作不当,被台风卷入,非常危险。听出海经验丰富的船员说,有些船的钢质桅杆都曾经被浪打断过,还有的船一面舷墙曾经直接被巨浪掀掉。
而如果渔船是在台风眼里面,其实反而没有什么风,天空也非常明亮,海面上都是一些三角浪,鱼特别多,也特别活跃——那是短暂却特别愉快的时光。
一个小风暴刚过,阳光从云层中透出如油画般的光芒。一只海鸟在天际线穿行。有文学家用“丰饶”来形容海洋,确实,汪洋大海中最不缺的就是水,孕育着营养丰富的各种鱼类,但对远洋渔船上的人来说,大海或许是世界上最贫瘠、最饥渴也最荒凉的地方。
没有假期的地方
远洋船员最怕生病。
船上的医生一般由二副兼任,但只是做些发发药品之类的工作。在船上,患了一般的小病比如感冒,船员就像点菜一样知道自己该拿什么药吃。嗓子疼,那就来点消炎药;弄破了手,那就要几张创可贴;即便脚让钉子扎了很深的一个伤口,也是小意思,涂点双氧水了事。
可是,在海上碰上大病、急病,就麻烦了。比如急性阑尾炎,要是在陆地上得了这个病,只需要做一个小手术就可以痊愈,但在船上,没有做手术的条件,会让人疼得死去活来,甚至可能因此一命呜呼。
有船员就说起过自己的经历,他有一次出海时感觉肚子疼,还好当时离开港口没多久,及时赶回去诊治,这才捡回一条命,事后想想都后怕,万一是在太平洋上发病的话,那就完了。也有没那么幸运的船员,在印度洋上因心脏病突发而猝死。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于是同一艘船上的船员就把死者的遗体放进冻鱼肉的冷库里,过了好几个月,一直到那艘渔船完成整个航程,开回国内某港口时,遗体才被抬出来运走。
船在大洋上,一旦有人突发严重疾病,那真的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通过无线电通讯请求医疗援助。在我乘坐的远洋渔船上,有一本叫作《国际无线电信号规则》的书,其中专门有一个章节讲在海上如何通过国际无线电信号来获取医疗援助。
不过,医疗援助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即使医生的远程诊断正确,也可能因为船上的药品不齐全而不能对症下药。假如需要做一个简单的手术,又由谁来主刀?虽然所有考取海员证的船员都学过急救和高级医护等课程,会缝合伤口,知道阑尾炎是右下腹压疼和反跳疼,但毕竟没有临床经验,真要碰上火烧眉毛的病况,依然会束手无策。更何况吗啡属于管制药品,每个港口都查得非常严格,所以大多数远洋渔船上都没有吗啡或杜冷丁之类的镇痛剂。既没有麻醉剂,又没有镇痛剂,生生地在病人身体上动刀或者缝伤口,不仅病人难以忍受这样的痛苦,实施手术的人恐怕也横不下心做完全套规定动作。
夕阳下静谧的洋面,船员正在短暂休息。一切都是那么安静,这也是他们最想家的时候。
远洋渔业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行业之一。被称作“风暴”的渔汛,比如“海狼风暴”,也被潜水者认为是最完美的“风暴”。
远洋渔船上的岗位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没有替补人员。所以不管是谁,除非生大病实在无法动弹,碰上小病小痛也只能忍了,要带病工作、值班。那么,请病假呢?对不起,远洋渔船的词典里没有“病假”这个词。即便感冒发烧、晕船、失眠、吃不下饭这几种情况同时发生,也得照样工作。
所以,船员们只能自求多福,千万不要生病,真要有什么大病,也只能听天由命。
关于大海的种种想象之所以那么浪漫,是因为那只是想象。难怪真正有过海上捕鱼经历的海明威会在《老人与海》里写下这样的领悟:“大海既仁慈又美丽,可是她也会突然就变得极其残忍。”
在考海员证之前,我曾经把这本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名著买来认真读了一遍。我喜欢这部小说。风烛残年的古巴老渔夫与大海几经搏斗,捕到的大马林鱼还是被鲨鱼吃光了,最后只拖回了一副鱼骨头。但没有人会说,这是一个失败者的故事。
“不过,人可不是为失败而生,”他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是《老人与海》里的又一个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