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公开的信[1]

写给中华职业教育社诸同志同事同学，介绍《我之人生观与吾人从事职业教育的基本理论》文。

对暴日抗战到一年半以上，我全国民众不惜任何牺牲，和顽敌决斗，绝不肯屈服，究竟为的是甚么？我诸同志、诸同事以及毕业诸同学，在此抗战期间，无论在前方，在后方，在某种地位，任某种工作，没一个不是舍命努力，求尽他一个职员应尽的本职，和一个国民应尽的天职，究竟为的是甚么？在校诸同学，或在流亡颠沛之后，或在孤岛苦闷之中，用最大之努力，发愤修学，年长者准备短期参加工作，年幼者准备他日尽他第二代国民天职，究竟为的是甚么？即我个人，从九一八以来，抛掉闭户读书生活，从一·二八以至八·一三，从未放弃抗敌后方任务。淞沪抗战三月，奔走京沪间九次；自后，徐州、济南、武汉、长沙、沅陵、桂林、柳州、梧州、广州、香港、贵阳、成都、重庆，或一二次，或三四五次，在此一年半中间，从不敢一日偷安，究竟为的是甚么？岂但这些，就是整个的人生，忙忙碌碌，为的是甚么？

为欲答复这问题，平时一点一滴地积在心头，从没有制成整个的答案，今日我中华民族逼迫到存亡生死关头，同人正在用最大的努力尽最后的责任，此时再不提出，更待何时？因此，一个人走向重庆南温泉地方，在山重溪复中间静悄悄地关了一天的门，写一篇文章——《我之人生观与吾人从事职业教育之基本理论》载入《国讯》第一九三期——公开地请求赐教，并且对我平时所爱重的同志、同事、同学诸君，还愿亲亲切切地补充几句话：

第一，吾人既深信世界万事万物，因天然的演变与人类的要求，而日日在前进的途程中。我不求生存则已，否则思想与行为不可不随时随地自己把自己痛加鞭策，方法怎样呢？其一，求友。深切注意别人的言行，拿来和我的言行比较，立刻发现彼我间长处和短处出来。其二，读书。苟为我所不及见不能见的人，他的思想行为，既成文地写在那里，而恰给我以正面的对照或旁面的参考的良好资料的，我必尽量吸取。求学时须读书，办事时尤须读书。其三，我的行动，事前必须经严密的考虑和计划，事后必须虚心检讨。而尤有效乃在集合同志，为相互的检讨，尤其希望我诸同事同学，利用集团生活，多方求益。如果不断地用力，有生一日，前进一日，眼前既不致辜负这空前大时代，即未来世界，任何演变，因思想之不断前进，亦且从容应付而有余。

第二，人类进化到今日，最要一点在发现了“群”的伟大价值。就把抗战来说，从前战争，是少数人的私斗；此番确是民族的战争，敌人所资以为号召，虽并非彼方全民族自发的要求，而确已集合了他们全民族的力量，且其目的确在企图灭亡我方全民族的生命。那么我方不集合全民族的力量来抵抗，如何能生存呢？即以平时论，自从社会组织扩大且加密，个人生活力量一天减少一天，“群”的力量就一天加大一天。吾国进化，落各国后，无可讳言。中山先生积四十年经验，提出“唤起民众”一语，载在遗嘱，确是扼要之语。任何事物，总须看他贡献于民众方面的有和无、大和小，而定它的价值，就为是世界在整个演变之下，个人的生命，系于民族的生命，而求民族的生存，必须唤全〈国〉民众起来，自力奋斗。民众起来以后，便发生他们的新要求。耳聪了，什么都要听一下。目明了，什么都要看一下。政治生活当然要参与的，经济生活早构成整个组织了。乃至哲学、文学、美艺，一切一切都须大众化。即论个人品性和行为，所有从前“孤高”、“狷介”、“逸民”、“独行”，凡这一类名词，到如今只有“束之高阁”。最合理的人生，就是将身投入群众中间，和他们共同生活。凡人能和群众凝和，有力量提挈群众，文章能使群众了解，事业能给群众福利，这才是有价值的贡献。这是世界大放光明的初步，如果一天一天扩大起来，大众相互地携着手走上共同生活的途程，这才是全人类的福音。

第三，“平时作临时用，临时作平时用”。这两句话不错的，抗战是临时的，建国是平时的。一面抗战，一面建国，倒是真理。并非故作壮语来歆动国人。惟有在抗战中间才容易完成建国的使命。吾人服务，遭遇空前的艰危和困苦，不但须看做个人献身、卖力报群报国的时机，且须认清这就是一生事业鞭策成功的好机会。在这个时候，须插身进去，须担当下来。如果存心以为这时候我无从效力，暂且向旁边退隐一下，到事平后，我算一个是了。这是大错太错。须知恶浪孤舟，到同归于尽时，任何人无生存余地；如果抗战成功，又是一番新世界，必更有新的艰危，新的困苦。百练之身，或尚有需于继续的折磨，那里还容工于趋避之人来插足呢？认清临时即是平时，平时亦是临时，责任当前，如认为没有什么办不了，应即挺身而出。这不是个人建功立名，却是服务，此等处要受人生观与做人基本理论的支配了。

第四，上文不是说过吾国文化落后么？中华民族的优秀，和古代文化开发的早，都经世界公认的，而何以有此现象呢？最大原因，就是一千二百年来科举的毒刃，把士大夫言论和行为两下劈开：说话是一件事，做人又是一件事，造成了不以为奇、不以为耻的恶习惯。而其根本原因，尤在把学问和事功劈开，造成知是一件事，行又是一件事。我承认职业教育的贡献较大一点，就是教人所学即是所做。凭他的聪明，从修学得来的知识，应用于日常工作，积成丰富的经验，促进了工作的改进。改进的结晶，物的方面，获得制造上的新发明，事的方面，获得方法上的新发明。此时尚没有觉察，积若干年后，必有显著的收获。此点在吾文中略已提及，我所更欲为诸同志、同事、同学告者，吾人须下一大决心，除非想不到，想到必做到；除非不懂得，懂得必行得。知是头脑的事，行是手足的事。如果头脑发令而手足不奉行，必是病夫。知是统帅的事，行是士兵的事，如果统帅发令而士兵不服从，还成军队么？三十年来，新思潮输入国家，知识阶级思想大进。自清末迄今，积无数变故，给我们无数经验，国家的要求是什么呢？民生的要求是什么呢？大都懂得，而实现的究有多少？即就抗战而论，问你认抗战必要么？答必要。问抗战必要全民动员么？答必要。问全民动员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必要么？答必要。问那么你出多少钱呢？多少力呢？那就难答了。一般民众知识不如人。发于天然的爱国热诚与抗敌除暴的义愤，慷慨赴死，前仆后继，而发现于知识阶级的，究有多少？这一点病根不拔去，知的程度越高，范围越广，行的成分越少，直是妨碍国家民族生存的最大敌人。我和诸君须各下一个大决心，来亲身克服他才好。

第五，纪律必须严明，生活必须整饬。这两句须得说明一下。从前一般社会，很少施行严格的训练，非军队而用兵法部勒，往往引以为奇。私人生活，亦以懒散为风流。今后不然，社会集团一天多一天，如果组织不严密，不惟无益于社会，对内对外或且惹起纠纷；而人事日繁，环境日趋错杂，非提倡规律生活，精力日力，皆无从应付。世界万事万物，日在要求规律化。试观大宇，日月星辰的行动，何等庄严！试观人身，骨肉肌理，有一定的分量和组织，其搏动有一定的速度，又何等精整！这都昭示我们的真理，人们对一切事物都欢迎现代化。须知惟纪律严明，才是集团现代化；惟生活整饬，才是个人现代化。近代大人物，即如列宁，试读他的传记，办公室动作有定时，器物有定位，开会决不迟到一分钟，会议时间不许吸烟，严整到这般地步。吾当对诸同学讲，吾们认清了环境和时代的要求，虽小小修学集团，要须有金一般的人格，和铁一般的纪律。

以上吾文皆略略道及，特为郑重申说：凡吾文所贡献，陈义不尚高深，取材不尚繁博，但求有当于事理物理之真实。私念读书五十余年，所得惟此；服务三十余年，亦只为此。深愿得此如夜行得灯，有明确的方针；如车行得轨，有切当的途径。根据彻上彻下的全盘理论与夫打破生死的基本观念，如此做人，才是心安理得。窃愿以此自勉。途径不必尽同，出发只此一点。他日得闲，更愿分析吾文要义，尽量发挥所见。吾文对象，实未尝以吾社同志、同事、同学为限，凡读吾文者，幸皆有以教之。

二十八年一月

注释

[1]原载《抗战以来》，国讯书店1946年5月出版。据《黄炎培日记》，此文应作于1939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