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难中之职业教育[1]
诸位同学:兄弟承温先生的介绍,今天有这样好的机会与四个学校的同学相聚一堂,来共同研究问题,很觉高兴。温先生是我认识四川朋友的第一位,兄弟是提倡职业教育的,温先生亦为四川职业教育的提倡者,今天承他介绍,所以更觉得兴奋。
大家天天想解决的问题,怕就是职业问题吧?兄弟今天来贡献点意见,希望在座的男同学、女同学考虑一下,不对的,请原谅,对的,请大家遵照实行。现在先把商业包含的重要问题谈一下。它一共包含三点,要是一位青年老记着这三点,我敢担保许多人都要来聘这位青年去服务。哪三点呢?第一点就是商业的宗旨。许多人最容易误会的,就是商业的宗旨,以为商业只是为个人谋利益,只知道如何挣钱。在历史上像汉朝,只敬重农业,却轻视商业,他们以为农是本,商是末,国家法律规定不让商人有很高的位置,连车子、衣服也有一定限制。由汉朝一直下来,都把商业不认为可贵的,因此商人自己也觉得不很高尚。譬如在浙江一带,许多人问做买卖的只说:“你在哪里发财?”答的人只这样说:“在那里骗饭吃呵!”诸位想想,这问答的人是不是都错误了呢?兄弟认为商业的宗旨:一方面是为自己谋生,一方面是为群服务。这两句话是一件事,譬如一物两面。我们何以知道商业是为群服务呢?兄弟来说明一下。譬如兄弟是江苏人,诸位是四川人,江苏到四川五千里,现在重庆的货品运到上海,上海的货品运到重庆,这些都靠重庆与上海的商人来贩运的。要是重庆四乡的农作物生产起来了,工厂把它制造起来了,没有商人来贩运,重庆的货物就用不完,卖不掉,在上海也要发生同样的情形,那就不得了。这所屋子,假使没有电灯,两小时之后,就要发生问题。电灯的电是哪里来呢?是从发电机发出来的。发电机呢,重庆不能够制造,它们是由上海或由外国运来的。要是没有商人,那就发生问题呀。所以,商业的宗旨不单是为己谋生,同时为群服务。本人有了利益,大家也有了利益,这不是为群服务么?商业不是很高尚的么?诸位如果不明白商业是为群服务,很是危险。为什么呢?因为不明白这宗旨,许多生意他都会去做了,鸦片烟可以发财,外国货也可以贩运。但是错了,就为是忘掉了为群服务的宗旨。
第二点就是毕业后的职业问题。大家毕了业是不是有事做,有不有做事的机会,要是没有的话,不是就不得了吗?诸位同学,不错,毕业的时候,大家来恭喜你们,可是你们自己却很耽忧。兄弟认为这个问题倒容易解决,因为这全凭自己去做呀!譬如有一个银行或者大商店,要招五位练习生,向温先生办的学校来要。他们要成绩好的呢,还是要成绩坏的呢?当然要成绩好的罗。那末,假如温先生今年有三十位毕业生,他们就选了五位好的去服务,其他二十五位就错过了这个机会。第二个机会来了。某商店又要招请五位,又选了五位好的去,其他二十位就保留下来。大家都是毕业生,有文凭,为什么自己老是没有机会呢?在这个地方,我们拿好坏的事实来分析一下。所谓好,譬如功课,当然要成绩有百分或者九十九分才行。但只是功课好,够了吗?不够,还要身体强健。身体强健,够了吗?不够,还要技能纯熟。譬如你学的会计科,要是你写帐不正确,又慢,我想老板一定会说,好是很好,但慢了一点。这一下又糟糕了。所以技能又要纯熟。这样,够了吗?不够,还要脾气好。譬如一个同学被某银行请去了,他感觉住的地方赶不到学校,床铺也不好。要是当一个零售商店的店员,买主要买茶杯,拿了一个,不行;掉〈换〉一个,不行;再掉〈换〉一个,阿呀!怎么这样麻烦,真是懊悔,不该进商业学校啊!这可不行的。兄弟是办职业学校的,我曾经问学生在商店的生活怎样。一个说,阿呀,忙得不得了呵!又一个说,阿呀,没得事情做呵!忙也不得了,闲也不得了,这样才真不得了。还有薪水,初进银行,自家的薪水,假定每月十五块钱,一问大先生多少?五十元,一百元,两百元。他们没进过学校,我是学校毕业的,他们的薪水高,我们的薪水低,这怎么成话呢?这样是不对的。你一进去,要是老板就给你每月一百块钱的薪水,好了,看你有多大本领,一个月拿人家一百块钱,自己写帐、写信、生意方针一点不懂,商店老板要不要你呢?要是只有十五块钱,自己的脾气还好,商店老板认为便宜,下半年就会加薪水。所以第一步要别人认为相当,在那个时候表示自己的本事,一定会有好的结果。以上四项都要全凭自己去做。兄弟在中华职业学校时,常有两句话,就是“利居众后”,“责在人先”。这两句话是唐朝韩文公[2]讲的,这八个字好极了,我将它送给所有的商业职业学校。今天在座的诸位同学也带去考虑它一下!
职业学校的学生,明白了第一、第二两点,还不够,还要懂得第三点。我们要明白摆在前面的大问题,就是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问题。很明显的现在只有两条路,一条是生存,一条是死亡。过去我们只要个人努力就可以生存,今后要大家一齐努力,集中大家的力量,才能抵抗敌人压迫,取得生存。举个例来说,四川的蚕丝畅销各地,就是云南、缅甸都有。从前,四川的丝商各做各的生意,相互的抵制,你有了销路,我也来抢,这叫做“商业竞争”。到现在,大家知道这种竞争是自杀的政策。譬如去年的轮船生意,一张船票本来是十块钱,后来你卖九块,我卖八块,你跌价,我也跌价,弄得大家都支持不住。假如一个同学来开一家晶明眼镜公司,有个同学又另外开一家光明眼镜公司,好了,大家都同归于尽。中国的商业,过去都是如此。现在我们明白了,我们要去改革。四川的丝业在报纸上看见将要组织一个大公司,各工厂都加入进去,你的丝推销那一个地方,我的丝推销另一个地方,生意的盈亏,由大家平均负担,便益大家便益,吃亏大家吃亏,外国人只能在一个公司购买货品,没有人竞争。现在有一个新名词,恐怕大家听来都害怕的,就是“统制”。其实不但商业应统制,教育也应该统制。现在有许多大学、中学,都无一定目的,尤其不得了的,是普通高级中学。诸位能够升大学的,自然可去进普通高中,不然,千万进不得普通高级中学,那是一条死路。就是商科职业学校,也须注意供求状况。我不知道重庆有多少商科学校,有多少商科学生,顶好先把需要数量估计一下:譬如从今年起,预计三年以内,需要多少商科学生。自然,有些商店临时发生闭歇或新设,是不可预定的,但可来一个大概的估计。不但商业,就是建设也一样。譬如丝业大公司成立了,要多少学生才够,不够,应该办一个短期商科学校。总之,须得先把供给与需要估计一下。上海中华职业学校有土木科,去年有一个机关来要一千六百个土木工科学生。学校仅有一百多学生,哪里有那么多人呢?现在有这样严重的需要,许多学校不知道,还在那里办普通科,弄得许多人没有出路,这是甚么道理呢?就为是没有统制。四川在蒋委员长统辖之下,许多事都清清楚楚的了。我以为四川的教育,也应该统制一下,要教育有办法,定要从统制教育着手。我在成都,已向着建设、教育两厅建议。
现在时势紧迫极了,我们有形的国难以外,还有无形的国难。诸位同学应当知道敌人不但用政治力量来亡我,还用经济力量来亡我。国际贸易上有两个名词,一个叫“出超”,一个叫“入超”。民国二十四年入超三万万四千三百万元,二十三年五万万三千万元,二十二年七万万三千万元,二十一年九万万元。诸位!把四年入超的数字加起,不是二十五万万元以上吗?这不是一个惊人的数字吗?向外国买货要用现钱,用金的国家要用金子,用银的国家要用银子,这四年一共流出了二十五万万元现金。像这样下去,真不得了。我从一月二十九日离开上海,据上海海关一月份报告,真是可喜,一月份竟出超一百三十五万元。但是诸位不要高兴,中间那还有点道理,说出来大家怕还要发愁的。这是坏现象,亏本亏得少就是买外货买得少,即是说没有钱去买外国货了。出超的现象就是表现大家没有钱的缘故,所以这是坏现象。不过是有办法的,因为这种权柄在我们的手中,只要大家下决心不买洋货,从今以后,货物只有出口,没有入口,我们开商店也开国货商店。这是我们应该提倡的,知识分子更应该提倡,是学生更应该,大家应当来一个运动。在上海有许多国货机关联合起来组织一个国货大团体,在这个团体中有一个妇女国货团,现在已成立起来了,准备要派女团员到长江一带来宣传。各地都在提倡国货,但本地的太太、小姐是不大引人注意的,他们来了,大家一定要去争看上海来的太太、小姐,借此我们就可以宣传提倡国货了。他们到重庆时,还希望商界的领袖们予以指导。这是商业的生死关头,这是中国的生死关头,所以更盼望商界的领袖们,也来发起一个运动,每个月举行一次,分区作露天讲演,专门提倡国货。
今天讲的虽然偏重商业,但甚么学校的学生也应该明白,应该实行的。兄弟这是第一次到四川,以后何时再来是不能预定。我们会面的机会很少。今天我极诚恳的与诸位谈话,希望把区区热忱贡献大家。但是不能继续,有甚么方法呢?九一八以后,我们出了一个刊物,名叫《国讯》。兄弟每期多多少少都写点文章,我在四川也写了五篇文章,诸位要是认我还可以做朋友,我们来做一个文字之交吧。诸位有文章,也可以寄来发表,并且有朋友帮助,大家来解决问题,希望每个学校图书馆都有一份,诸位每人有一份更好。还有一本书,更郑重的报告诸位。东北大学文学院有一位学生名叫苗可秀。苗先生毕业的时候,正是九一八事件发生的时候。苗先生愤于国难,在辽宁当义勇军,打了两年多,被日本人打伤了,躲在乡间,被日本人搜了出来。他躲藏的那家被抄了,苗先生也被逮捕。临刑时讲了许多话,日本人良心发现,允许他写信,苗先生一共写了两封信。读了过后,不能不令人下泪、激昂、奋起。他希望中国人起来抗敌。苗先生死后,日本人把他的信寄给他两位北平的师友,现在苗先生的信、作品、史略印成一本书,我到讲演的地方,都送他们一本。今天郑重又郑重的也送诸位一本,并盼温先生把他多翻印些,希望男女青年,每个人能有一本,时常放在案头上,时常去读读,发挥爱国的精神。要是个个人都能如此,中国不但不会灭亡,中国将永远存在,永远光荣!
注释
[1]本文系黄炎培1936年3月17日为民生(航运)公司温少鹤(嗣康)组织的四川省立重庆高级商业职业学校、重庆市立实用高级商业职业学校、重庆市商会私立益商职业学校、重庆市商会私立通惠中学等四校计500余名学生演讲的讲演词。原载《教育与职业》1936年6月第176期。
[2]韩文公,即韩愈(768—824),字退之,谥文,世称韩文公。唐代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