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偏见与攻击:伊戈尔·科瓦尔约夫的取景框
偏见是对某人、某物或者某个种群持有的固有或者随环境而生的排斥感,追寻根底是人类社会化所滋生出的负面产物,它表现出对于自己群体以外的个体或群体的反对态度。而攻击则是通过偏见与歧视等方式对群体之外的人带来心理或者身体上的不同伤害。伊戈尔·科瓦尔约夫的作品狂野大胆,每一部作品都以小见大,意图通过小群体的故事来折射社会问题。他的动画风格极其尖锐和叛逆,色彩浓烈奔放,充满了野兽派的精神和创造,这样的风格与其体现偏见与攻击的内容也形成了独特的呼应。本节选取了伊戈尔·科瓦尔约夫的两部经典作品《家有鸡妻》和《鸟在窗上》来分析和解读其中表达的偏见和攻击。
一、隐藏的偏见与危机:《家有鸡妻》
《家有鸡妻》是一部不管在风格上还是内容上都极其尖锐的动画作品,它从社会学视角的深处思考群体内部的偏见行为,并在一开始就为后续因身份发生的冲突埋下了伏笔。片中处处充满了不同身份之间的歧视和偏见,每一种身份也折射出社会中不同地位和阶级的人。如鸡妻中“妻”的身份,又或者“鸡”的身份、鸡妻丈夫、丈夫的朋友、家中的宠物,他们都是社会化的产物,象征着社会中不同地位不同身份之间的群体矛盾。
(一)“鸡妻”的偏见与歧视
1.“妻”所隐藏的身份偏见
偏见是一种态度,是对群体或者个体负性的预先判断,《家有鸡妻》的矛盾冲突就是围绕对群体的偏见以至延伸到个体的偏见而展开的。开篇鸡妻在厨房忙碌家务,暗示了她的身份。鸡妻的身份同时也是整部片子主要矛盾的关键,而导火索则是对地位及身份的偏见。其中,这种偏见在动画中并没有一开始就显现,而为鸡妻身份的形式所隐藏,等待之后的戏剧性爆发。片中的鸡妻身份并非仅仅只有一个,这也是伊戈尔·科瓦尔约夫的高明之处,这种非单一身份影射了社会中人们的真实生活状态,即每一个社会中的人都是同时以多重身份而存在的,妻子、母亲、女儿、教师或者丈夫、儿子、工人、上司、学生等等。但是无论一个人具有多少种身份,人们总是倾向于记住偏见性强的那一个。鸡妻也是一样,在动画中,鸡妻同时具有“鸡”和“妻”的双重身份,而在动画中这两种身份所处的地位又是极其低下的。影片开始鸡妻以“妻”的身份出现,动画中妻子与丈夫的身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相比之下虽然“妻”的身份更加低下,但这种偏见也是隐藏的。它讽刺了社会中对一些不同身份固有的强弱对比,例如老师和学生、上司和员工、领导和下属及妻子和丈夫等,总是存在着一种上下级的服从关系。动画中丈夫一开始就展现了其高贵身份所具有的权利,妻子忙忙碌碌,给他端茶送水,丈夫很惬意地一边泡脚一边看书一边听音乐,仿佛这一切都是他应有的权利。这里对于“妻”的身份偏见源于社会,包括鸡妻自己也认同这种偏见。当妻子给正在泡脚的丈夫加洗脚水时,不小心多加了一些,丈夫被烫得大叫了起来,妻子则立马讨好、安抚丈夫。从这里可以看出,妻子对于他人对自己身份的偏见——妻子是丈夫的从属这一点也是没有异议的。
2.歧视:对“鸡”的偏见态度
偏见是一种不喜欢他人的态度,而歧视则进一步升级,它是一种更加负面的行为。动画中丈夫和丈夫的朋友都对“鸡”的身份存在着极其严重的偏见,以至于后来丈夫的朋友对鸡妻指指点点之后,丈夫对于妻子产生强烈的不满,最后发展为敌意。片中对“鸡”的态度分为两个阶段:首先是鸡妻隐藏着“鸡”的身份,并和丈夫组成家庭内部的群体。这个时期鸡妻无微不至地服侍丈夫,而丈夫也享受着妻子的照顾,此时丈夫和妻子共同组成了一个“偏见式”家庭的群体,但这是以丈夫不知道妻子是“鸡”为前提的。后来,丈夫的一位朋友来访,并告诉他,他的妻子其实是一只鸡。这样原本就处于弱势地位的“妻”又多了另外一重身份——鸡。这种身份并不能让丈夫接受,丈夫的态度已经由偏见转向了歧视。所以,丈夫立马要求鸡妻立刻离开自己的家,他认为妻子甚至没有资格服侍他。丈夫的态度由默许的偏见转变为歧视,也要归结于固化群体的偏见。一般一个固化的群体往往会更喜欢自己的群体而不喜欢其他的群体,对于鸡妻的身份的揭露对于丈夫和其朋友来说也是外来群体的介入,因此让他们无法接受,产生了强烈的排斥感和恐惧感。而这里“鸡”的身份在现实社会中也有很多的映射,例如对一个群体来说与他们有所不同的群体就可能成为他们眼中的“鸡”,可能是与他们不同民族、不同信仰的人,也可能是不同长相、不同肤色的人,这种不同让一个群体对其他群体生出难以改变的固有偏见。
(二)根源和攻击:偏见效应
1.根源:偏见的标志
《家有鸡妻》整部片中都具有极强的偏见标志,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巧妙地将社会偏见的顽固符号融入了动画的每一个细胞,它也是片中矛盾的根源。首先,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在动画色彩中就引进了隐喻偏见的符号,片中的场景大多以棕灰色调为主,而丈夫的角色却是以蓝色为主,比起鸡妻及其宠物的色彩更为鲜明,这也暗示着男主角地位的不同。另外,片中的角色形象也具有很强的偏见标志,例如鸡妻有着丈夫没有的尖嘴和脚爪,尤其是在动画中多次出现鸡妻脚部的特写,更是为这种与他人不同的标志赋予了强烈的偏见意味。动画一开始着重表现了丈夫、鸡妻、宠物之间的关系,为的是凸显两两之间关系的不平等。而除了鸡妻与丈夫之间不平等的地位之外,宠物与主人之间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偏见危机。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将宠物的形象设定为类似人脸的模样,而当丈夫或者妻子正在给宠物喂食时,观众会有一种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它似乎代表了社会中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最后,片中的角色或者场景都加上许多条纹和斑点等印记,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鸡妻身上的黑色斑点,斑点与角色分层绘制,并未完全跟随角色运动而按规律变化,而是与角色的动作有一定的错落,这种错落就仿佛是社会对某类群体无法磨灭的、根深蒂固的偏见。
2.攻击:偏见的归属
当偏见的危机达到极端,偏见就会由歧视转化为攻击,这也是偏见的归属。《家有鸡妻》中前半部分是偏见符号的提示和酝酿,鸡妻和丈夫之间的偏见及主人和宠物之间的偏见。其中,当丈夫的朋友来访后,前面的偏见行为才有了最后的发展和结论,可以说朋友的到来也是整部动画的转折点。当朋友告诉丈夫他的妻子其实是一只鸡的时候,丈夫神色万分惊恐,原本在丈夫心中地位低下的妻子又多了一个让他不能接受的身份——鸡。之前的平静终于在此时被打破,丈夫对妻子也由普通的地位偏见转化为了对“鸡”的厌恶、歧视,最终以攻击的行为方式使矛盾爆发——将鸡妻赶出了家门。攻击是偏见的归属,也是负面情绪的最终指向。整部动画,作者用极简短的故事,将社会中不平等的偏见思维融入其中,让我们在家庭的矛盾中也看到了偏见在社会关系中带来的丑恶。
二、偏见空间下的沉默:《鸟在窗上》
《鸟在窗上》是一部极其沉重但又回味无穷的动画。相比《家有鸡妻》,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在这部动画上手法更为成熟。除了保留了之前狂野怪诞的野兽派风格,在色彩及情景设计上更具印刷感和设计感,整部动画色彩浓烈但又不显浮夸,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和压迫感,由画面深处直击观众的心灵。在内容上,《鸟在窗上》也有新的创意,它并没有像《家有鸡妻》那样将社会化的地位悬殊彻底地暴露在荧屏前,而是用沉默的方式静静讲述。相比之下,《家有鸡妻》是对于偏见行为的根源和动机的思考,而《鸟在窗上》则是对于偏见行为所滋生出的后果所带来的反思。在《鸟在窗上》这部动画中,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将沉默赋予了一个安静的庭院,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不大的空间中。片中一开始,窗外的鸟儿在追逐、戏弄一只飞蛾,接着外出多年的男主角回到了自己家的庭院,原本因为归家兴高采烈的他却发现仿佛这个小庭院的一切都不属于自己了,他成了局外人,而最终男主也因为无法忍受整个群体的偏见悄悄离去……
1.群体:偏见性空间
社会的形成导致了群体的产生,而群体之间往往具有共同的目标、共同的活动空间。《鸟在窗上》中的群体是男主家庭院中的一切事物,自家庭院原本应是男主离家多年之后思念的归属,却反而成为了一个格外陌生的空间。这是由于庭院的空间内部组成了一个闭合群体,它对群体之外的事物产生了极强的排斥和偏见心理,而这样的庭院就构成一个具有偏见性的空间。在动画中庭院是一个关键的群体,之前是男主的家,当男主离开家多年后,庭院内部有了新的变化,它主要体现在群体的属性上。首先是庭院中生活的人有了巨大的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不同的人来来往往,有热爱下棋的同性恋人、清洁工、院内大狗、已长大的孩子、男主的妻子,他们在男主离开的时间里组成了一个新的群体。另外,当院子里的人群变动之后,庭院的构造及其每间屋的设计都会根据新群体的到来而改变。这里的群体也从侧面折射出不断变化的社会,新的群体不断替代旧的群体,对于社会之外的人,也会盲目地形成排斥和偏见心理,这点符合在社会心理学中对于群体意义的诠释。群体是一个具有规则的组合,人们因为有相同的规则和习惯才会如此地和谐,对于不守规则或者说群体之外的人自然会产生本能的排斥。片中庭院的人数不多,但却足以构成一个独立的群体,所有的人都会为了整个庭院的和谐安静而相互扶持,但却也因此形成了一个具有偏见性的空间。
2.窗外之鸟:行为与心理的对立
片中的男主角并不像是离开多年之后回家,他更像是远道而来拜访多年未见的友人。男主一开始满心欢喜,带着准备送给妻子的礼物,激动地想给妻子一个惊喜,可是刚到家门他就被庭院外的围墙给拦住了。他探头往里望,和清洁工打招呼,和妻子拥抱,但是这一切似乎都进行得很尴尬。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在这部动画上主要在心理层面对男主角进行刻画,他成功地将男主角行为和心理上极强的反差对比展现了出来,用含蓄的方式向观众展示了这只窗外之鸟的“回家之旅”。在行为方面,男主满心欢喜地回家,热情地跟清洁工打招呼、与妻子亲热、送妻子礼物、与孩子拥抱,回到家后悠闲地吃着水果、看报纸,一切看起来都和谐快乐;而在心理方面却恰恰相反,男主从一进庭院就感受到沉重和陌生,安静的氛围、陌生的环境,让男主角觉得很不适应;后来,他试着融入这个不一样的群体,但是当妻子一边带着他悄悄地上楼,一边又嘱咐他小声点时,此时男主心里产生了“也许自己才是真正的外人”的想法;最后,这种感觉逐渐加强,仿佛他不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也都不属于他。导演伊戈尔·科瓦尔约夫将影片夸张到极限,妻子甚至都将自己的孩子隐藏起来,无论男主角如何与母子两人亲近都无法靠近他们的内心,因而他的行为在观众看来都变得极为尴尬和生硬。而男主角在最后也明白了,他这只窗外之鸟永远都不可能再飞进这间屋子了。
3.“去个性化”后的攻击
在社会心理学中,一个群体的产生往往会将个体属性弱化,从而让个体服从群体的思维,而去个性化后群体的成员也会随群体思维增加对于群体之外的偏见,最后产生攻击。在本片中“去个性化”的呈现相当明显,原本是一家人的男主和其妻子却并没有组成一个独立的群体,“家”这个群体似乎被更大的群体给弱化了。相比之下,庭院里的人们才是一个群体,他们在这个庭院的圈子里弱化了自身属性,减弱了本该属于个人的责任和关系,是“去个性化”的产物。另外,动画中的攻击是隐性的,但和“去个性化”的属性密不可分。整部片子没有一句台词,配乐也相当安静,也没有过分激烈的矛盾。但观众却在这种安静的氛围中体会到了异样的攻击和对于“个性化”的排斥。片子一开始,作者就给了一只鸟儿特写,鸟儿追着一只飞蛾,它并非肚饿而觅食,而是对于这个不同的物种具有本能的厌恶和排斥。而与之相应的,男主角回到家后透露着对陌生环境的恐慌与失措,邻居的冷漠和排斥、妻子的见外让这个回家的男人感到无比的尴尬和惊讶。这个陌生的群体在心理上对他进行了一次喧闹的攻击和嘲讽,最终男主角无法忍受,不得不悄悄离开,离开这个不再属于自己的陌生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