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化的技能
双手和大脑的分离
人们常说现代经济是一种技能经济,但技能到底是什么呢?常见的答案是,技能是一种经过训练的实践活动。依照这种定义,技能和突如其来的灵感是截然相反的。传统的观念认为,天赋可以取代训练,这是人们偏爱灵感的部分原因所在。人们往往会举出音乐天才的例子来证明这种观点,但他们其实是弄错了。就拿沃尔夫冈·阿马多伊斯·莫扎特这位音乐天才来说吧,他确实在婴儿期就拥有记住大段乐曲的能力;但从五岁到七岁,莫扎特在敲击琴键的过程中学会了如何训练他这种天生的音乐记忆力。他掌握了几种方法,让作曲的过程看上去好像是浑然天成的。他成年后写下的曲子倒确实显得一挥而就,因为他在纸上直接写下的乐谱很少需要修改;但莫扎特的信件表明,把乐谱写出来之前,他已经在脑海里反复演练了多次。
有些人觉得才华是天生而无需训练的,我们应该怀疑这种观点。“如果有时间,我可以写出一部很好的小说”或者“要是我能打起精神的话”通常是一种自恋的幻想。与之相反,反复练习会让人批评自己。现代教育害怕重复性学习,认为那是头脑愚笨的表现。开明的教师害怕孩子会感到无聊,又热衷于采用各种不同的教学方法,所以会尽量避免重复性的练习——但这种做法会让孩子无法将某些技能练到熟极而流的程度。
技能的提高取决于如何安排重复的练习。所以和体育运动的情况相同,在音乐领域,练习部分的长短必须适中才好:在特定的阶段,一个人练习曲子的次数,不能超过其注意力持续时间。随着技能的提高,维持重复的能力也会增长。在音乐领域,这就是所谓的艾萨克·斯特恩原则,这位伟大的小提琴家宣称,你的技巧越高,你反复练习曲子而不觉得厌倦的时间就会越长。困扰已久的难题突然得到解决的时刻是有的,但它们必须通过反复的尝试才会出现。
随着技能的提高,一个人重复练习的内容会发生变化。这个道理是显而易见的:就体育运动而言,在反复练习发球的过程中,网球选手学会了把球发到不同的区域;而在音乐领域,六七岁的莫扎特痴迷于那不勒斯六和弦进程(比如说从C大调变为降A大调)。经过几年的练习,他能够流畅地转换到其他音位进行演奏。但这个道理也不是那么显而易见。如果你把练习当作达到某个固定目标的手段,那么你遇到的都是一个封闭系统之内的问题;进行训练的人可以达到那个固定的目标,但不会取得更多的进展。在编写Linux程序的过程中,解决问题和发现问题之间的关系是开放的,这种关系能够培养和拓展各种技能,但这并不是一次性就能解决的事情。人们能够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因为他们在解决旧问题的同时不断地发现新问题。
这些通过练习培养技能的道理在现代社会遇到极大的阻力。这主要是因为人们对机器的误用。在日常语言里,“机械”这个词等于单调地重复。然而,由于微机领域的革命,现代的机器并不单调;机器可以通过一套信息反馈系统从它们的经验中学到新的知识。但人们使用机器的方式并不正确,因为有时候机器剥夺了人们从重复中进步的机会。智能机器会割裂人们的理解和重复性的、操作性的学习过程。当这种情况发生时,人们的思维能力会受到损害。
自从18世纪的工业革命以来,机器一直对匠人的工作产生着很大的威胁。这种威胁主要是体力上的;工业机器不知疲倦,它们可以长久地从事相同的劳动,而且不会抱怨。现代机器对培养技能的威胁则与此不同。
电脑辅助设计(CAD)是这种误用的例子之一。CAD是一个软件,能够在电脑屏幕上显示工程师想要设计的物品或者建筑师想要设计的建筑。这项技术的鼻祖是伊万·萨瑟兰,他是麻省理工学院的工程师,在1963年发现了用户和电脑通过图形互动的原理。如果没有神奇的CAD,现代的物质世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它使人们能够即时修改从螺丝刀到汽车等各种产品的模型,准确地指定它们的各种参数,并且监控实际的生产过程。然而,在建筑行业,这种必要的技术也有被误用的危险。
在建筑行业,设计师在屏幕上确定一系列圆点;CAD程序的算法用直线将这些点连接起来,显示成二维或者三维图像。电脑辅助设计在建筑行业已经得到普遍使用,因为它既便捷又精准。它还有个优点,就是能够旋转图像,以便设计师从任意角度观察他要设计的房子或者办公室。与实体模型不同,屏幕上的模型可以迅速地变长、变短,或者拆成几个部分。有些复杂的CAD程序还能显示模型因不同的灯光、风速或者季节性温度等因素造成的不同效果。传统的建筑师只有两种方式来分析建筑物,就是平面图和立面图。电脑辅助设计则提供了许多别的分析形式,比如说顺着建筑的气流在电脑屏幕上进行一次虚拟的旅行。
这么有用的工具怎么可能被滥用呢?当CAD最早进入建筑课程、取代手工绘图时,麻省理工学院有个年轻建筑师感叹说:“当你手工画出一个方案,当你画下那些线条和树木,这一切都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你对那个方案的认识,可不是借助电脑能获得的……因为你是通过绘制和重新绘制来认识地形,而不是让电脑来替你 ‘重新生成’它。”这并不是怀旧:她感叹的是在电脑制图取代手工绘图之后,人们在精神上失去的东西。和其他视觉实践相同,建筑的设计草图往往需要多次修改;而在用手不断将其定型和完善的过程中,设计师就像网球运动员或者音乐家那样,深入地参与到整个方案里面去,对它的思考也渐渐成熟。正如这位设计师所说的,那个建筑方案变得“深深地印在你的脑海里”。
建筑师伦佐·皮亚诺如此阐述他本人的工作过程:“首先是绘制草图,然后确定方案,然后做模型,然后实地考察——到实际的建筑地点去,再然后又回来修改方案。你要不断地在绘图和实际情况中循环往复。”说到重复和练习,皮亚诺感叹说:“这是非常典型的匠人方法。你同时进行思考和操作。你既画图,又制造。图画好了要修改。东西做好了,你要重新做,还要再重新做。”这种紧密相连、循环往复的变化过程可能会被CAD废弃。当各个圆点在屏幕上确定下来以后,CAD程序的算法会把图绘好;假如这过程是一个封闭的系统,假如皮亚诺所说的“循环往复”在这种静态的手段-目的关系中消失无踪,那么误用的情况就出现了。物理学家维克多·魏斯科普夫曾经对他在麻省理工学院那些完全靠电脑来做实验的学生说:“当你们给我看结果的时候,电脑能理解答案,但我不认为你们也能理解。”
电脑辅助设计给人们对建筑的思考带来了几种危险。因为电脑能够立刻抹除和重绘图案,建筑师埃利奥特·费利克斯说:“和手绘比起来,每一笔都没有那么重要……人们在画图的时候没有那么慎重。”重拾手工绘图的方法可以克服这种危险;但更难处理的是建筑材料问题。尽管CAD程序很神奇,能够准确地计算出一座建筑需要多少块砖或者多少吨钢,但扁平的电脑屏幕无法很好地显示各种材料的质地,或者帮助选择它们的颜色。用手把砖块画出来,这个过程固然很乏味,但能够促使设计师去考虑它们的材料属性,掂量它们是否足够结实,能够撑得起纸上那空白一片的窗子。电脑辅助设计固然能够确定大小,但却有碍设计师考虑比例问题。比例涉及对各部分大小的判断;而各个部分的大小,在屏幕上显示为不同的图像子区域。你确实可以操纵屏幕上的物体,从各种角度去看它,比如说你可以从一个人站在地面的角度去看一座建筑;但在这方面,CAD常常被误用:屏幕上显示的比例确实很协调,但那实际上是不可能存在的。
材料的麻烦在建筑史上源远流长。工业时代以前,大规模的建筑很少有现在CAD程序提供的那么准确而详细的施工图;教皇西克斯图斯五世在16世纪末期重建了罗马的人民广场,他说出他构想的建筑和公共空间,口头吩咐要留下大量的空间,以便石匠、玻璃工和工程师能够因地制宜、自由发挥。蓝图——即可供修改但会弄得一团糟的墨水设计图——在19世纪晚期获得法律效力,从而使得这些画在纸上的图案等同于律师的合同。此外,蓝图的出现表明,在设计领域,双手和大脑已经开始分离:一样东西在正式被做出来以前,已经在概念上完整地被做好了。
佐治亚州桃树中心街景
先设计再施工的方法会造成许多问题,这在佐治亚州的桃树中心展现得淋漓尽致。这座小型混凝土森林位于亚特兰大市边缘,由大量办公楼、停车场、商铺和酒店组成,紧挨着几条高速公路。截至2004年,这个综合体的总面积共有580万平方英尺,是该地区最大的“巨型工程”之一。桃树中心不可能由一群靠双手工作的建筑师造出来——它实在是太庞大、太复杂了。规划分析师本特·弗莱比耶格点明了这种规模的工程必须使用CAD的经济原因:细微的错误可能会造成极大的负面连锁效应。
桃树中心的设计有不少值得赞赏的地方。各幢建筑分布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构成十四个街区,而不是集合在一个大商场里面;这个综合体的街道很宽敞,行人走起来很方便。三个大酒店的建筑是由约翰·波特曼设计的,这位浮华的设计师热衷于一些夸张感觉,比如说中庭有些高达四十层的观光电梯。除此以外,三座商场和办公楼就比较中规中矩,像是钢筋水泥做的盒子,但外墙有些文艺复兴风格或者巴罗克风格的装饰,这些都是后现代建筑设计常用的。总的来说,这个项目并不平庸,而是有其独特的风格。但尽管如此,电脑设计的弊病依然随处可见——其中有三处弊病也许可以说明电脑辅助设计基本上是靠不住的。
第一个弊病是模拟与现实之间的脱节。在效果图上,桃树中心街道两旁有许多设计得很好的咖啡厅,大量的人坐在人行道上喝咖啡。然而规划方案并没有考虑到佐治亚州炎热的天气:每年大部分时间里,从将近中午到傍晚,那些咖啡厅的室外座位总是空着的。电脑模拟图是一种不完美的工具,它无法描述实地的光线、风速和温度给人们带来的感受。如果那些设计师每天中午先露天在佐治亚州的太阳底下坐上一个小时,然后再去上班,也许他们能够设计出更好的方案来;身体的不适会让他们看得更清楚。这里涉及的宏观问题是,电脑模拟并不能取代实际经验。
不用手的设计还会妨碍设计师理解建筑和周边环境的关系。就以波特曼设计的酒店为例,它强调了流畅的概念,中庭有两部观光电梯,其高达四十层的井道全是玻璃的;然而酒店望出去竟然是停车场。在电脑屏幕上,你只要旋转图像,大量的汽车便会消失无踪,停车场的问题自然也就解决了;但在现实里,你无法以这种方式抹掉停车场。当然,这并不是电脑固有的毛病。波特曼手下的设计师完全可以把大量汽车的图像放进电脑屏幕,从而得知酒店客房窗外的景观是停车场,但要是那样的话,他们的设计就出现了大问题。人们设计Linux程序的初衷是为了发现问题,而CAD则常常被用于掩盖问题。这种差异其实是CAD在商业上取得成功的部分原因;人们可以用它来避开难题。
最后,CAD的准确性带出了蓝图设计中由来已久的一个问题,也就是管得太细的问题。许多参与其中的规划师很骄傲地说,桃树中心的建筑都是多功能的,他们倒是没说错,但他们对功能区域的划分细到以平方英尺计;这种过分精细的计算影响了建筑完工后的用途。设计管得太细,意味着建筑里不会有零碎的空间,而这些空间是有利于刚创办的小公司和社区蓬勃发展的。如果设计方案管得没那么细,那么建筑的使用功能便可以被放弃、被改变或者得到改善。所以桃树中心缺乏亚特兰大老城区那种非正式的、轻松愉快的市井生活。蓝图追求面面俱到,在设计上尽可能不留空白;各个区域在投入使用之前,其用途早已被确定下来。这个问题就算不是CAD造成的,也因为它而变得更加尖锐:CAD程序的算法几乎能够即时画出整个图案。
而对于那些手工绘图的设计师来说,他们对整个建筑有着真切的体验,对建筑和周边环境的关系有着深刻的认识,对建筑内部的规划也不会无微不至。手绘代表着更为丰富的体验,就像写作需要编辑和重写、演奏音乐需要反复摸索某段和弦的复杂含义那样。那些困难和不完美之处应该有助于我们的理解;它们能够激发我们的灵感,而通过电脑模拟做出来的东西虽然完美,却无法促使我们进一步去思考。我要强调的是,这个问题可不是人手和机器的矛盾那么简单。现代的电脑程序确实能够通过更新的形式从它们的经验中吸取教训,因为算法可以借鉴反馈的资料进行重写。但就像维克多·魏斯科普夫所说的,问题在于人们可能会让机器学习,自己只是被动地见证和消费这种不断扩展的能力,而不是参与到其中去。因此以设计非常复杂的建筑著称的伦佐·皮亚诺重新采取了手绘设计图的方法。滥用CAD的例子表明,当双手和大脑分离时,受到伤害的是大脑。
电脑辅助设计象征着现代社会面临的一个大难题:在好好利用技术的同时,如何像匠人那样思考。“内在型知识”是目前社会科学中很流行的说法,但“像匠人那样思考”可不仅仅是一种思维状态;它有着重要的社会意义。
我曾在某个周末去桃树中心参加一个叫做“社区价值和国家目标”的研讨会,当时我对那里的停车场特别感兴趣。每个车位末端都装了标准的防撞桩。那看上去很漂亮,但每根防撞桩下面都是很锋利的金属,很容易刮坏汽车或者割破小腿。不过有些防撞桩已经被反过来摆,这样就安全一些。那些被挪动过的防撞桩摆得乱七八糟的,显然是手动摆的;有可能会伤到人的地方也都已被磨滑磨圆;匠人修正了设计师考虑不周的地方。这些地上停车场的灯光也是明暗不均,有些地方突然变得很暗,可能会造成危险。于是有人在地上画了歪歪扭扭的白线,引导驾驶员驶进和驶出忽明忽暗的区域;这些都是对原有规划方案的修正。匠人做得更多,他们对灯光的考虑比设计师更加周全。
这些打磨钢桩和画下白线的人显然并没有从一开始参加设计讨论会,他们用自己的经验表明了在电脑屏幕上设计出来的方案都有哪些问题。这些拥有内在型知识的人只是手工劳动者,他们没有得到参与设计的权利。这正是技能的问题所在;大脑和双手的分离不是因为知识不够,而是社会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