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要理解美学的功用,首先应该对美学这门学科有准确定位。美学研究范围很广,它到底是一门什么样的学科?学术界存在着广泛的争论。我个人认为,美学属于人文学科,它是研究人的审美活动规律的科学。按照这一理解,美学不同于一般的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它不是以求真为目的,不是去认识事物的客观规律;也不同于伦理学,它不是以求善为目的,去追求某种崇高的道德目的;也不同于人们日常的功利活动,以获取某种物质利益或实际需要。美学关注的是人的精神活动,是要满足人的情感与精神需要,而这一点,对于当代社会的人们尤其重要。1816年,黑格尔在其《哲学史演讲录》的开讲词中曾感叹他所处的那个时代片面追求物质之风,“因而使得人们没有自由的心情去理会那较高的内心生活和较纯洁的精神活动”[1]。黑格尔所针对的是19世纪初期的人们的精神状况。实际上,在当代社会中,这种片面追求物质的风气更是普遍和不可遏止,人们更加关注的是物质、技术和功利的东西,而精神、心灵的东西越来越受到挤压和趋于贫乏。马尔库塞在20世纪中期曾警告过人们,发达工业社会存在着把人变成单面人的危险,这种警告在今天看来愈来愈有可能成为一种现实。美学的学习虽不能最终克服和解决人们所面临的生存危机和精神缺陷,但它可以使人们意识到精神与心灵对于人生活的重要性,使人们在物质生活的需求之外,还有精神生活的需求,这种需求使人们超越实用功利考虑,树立更高的生活目标与理想。
具体来说,美学对于当代社会人们生活的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它可以使人们明白人生的意义,提升人们的精神境界。人生活在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这是哲学,也是美学首先面临的问题。在当今社会中,许多人以“谋生”和“荣生”的态度对待人生,认为人活着的目的就是最大限度地获得物质财富、满足物质需要,或者说在社会上获得某种肯定和名誉地位,而意识不到在这之外还有一种人生,那就是“乐生”,也就是如何超越外在的功利需要,从人自身的目的与需要出发,智慧地生存与享受人生。马斯洛在谈到“自我实现的人”时说,自我实现的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更有情趣,更能感受世界的美。“对于自我实现者,每一次日落都像第一次看见那样美丽,每一朵花都温馨馥郁,令人喜爱不已,甚至在他见过许多花以后也是这样。”[2]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人”就是“乐生”的人,就是以审美态度对待人生的人。在哲学史、美学史上有许多例子,都可以说明这种乐生的生活态度。中国古代大哲学家王阳明临终前,弟子问他有何遗言,他回答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西方大哲人维特根斯坦面临死亡,仍平静而努力地工作,他留给人们的最后一句话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为美好的人生。”从将死亡渲染得如生一样美丽的伟大哲人的言行中,我们不难理解什么是美,什么是真正的人生。美学的学习,就是要使人们意识到这一点,回到“乐生”这种审美人生态度与追求中。
“乐生”的人生,就是一种有品位、有境界的人生。冯友兰曾提出著名的“人生境界”说。他认为,宇宙人生对于不同的人来说,具有不同的意义,构成不同的境界。一是“自然境界”,生活在这一境界中的人,缺知识,少文化,只是按习惯做事,没有明确的生活目的,这是人生最低层次的境界。比这高一层次的是“功利境界”,生活在这一境界中的人,有了自己的生活目的与追求,但主要是为自己的“利”而生存。再高一个层次的境界则是“道德境界”,处于这一境界的人,有了更远大的生活目标,他们想到不仅仅是自己的一己私利,而是“为义”,求社会的“利”,对社会有贡献并获得社会的肯定。但这还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生最高的境界是天地境界。处在这一境界中的人,对人生有最高的感悟,他不仅意识到人是社会的一部分,还意识到人是宇宙的一部分,所以他的一切行为的目的是“知天”、“事天”,在人与宇宙、人与天地的统一中实现其人生价值。冯友兰认为,“天地境界”是一种哲学境界。在我们看来,它也是一种审美境界。处在这一境界的人生,有一种常人所没有的胸襟气度、人生气象和人格精神,它所炫耀的不是物质财富与知识,它也不能带来实用和功利的满足,但是可以给人精神的激励和心灵的引导。司马迁读孔子书,为什么会“想见其为人”,有一种“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崇拜心理?冯友兰第一次见蔡元培,为什么感觉到他有一种“光风霁月”的人格气象,这都是因为这些人的精神境界达到了一种高度,能对人的心理产生巨大的影响。而在当代社会中,人们过多地关注的是物质和实用功利性的东西,所缺乏的正是这样一种胸襟气度与人格精神,美学学习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如何引导人们去提升自己的胸襟气度与人格精神。
第二,美学的学习可以平衡人的内心世界,保持生活的节奏与韵律,使自己的人生更加丰富。当今社会人们所面对的一个严重问题是太注重功利、实用的东西而使自己的精神世界变得空虚,使自己的心灵失衡,使生活变得单调乏味。这也就是马尔库塞所说的“单面人”的生活,是席勒所说的“享受与劳动的脱节,手段与目的的脱节,努力与报酬的脱节”的生活。反观古代社会,由于人们所处的环境,所特有的生活方式,很容易保持心灵的丰富与宁静,形成一种审美的情趣与精神氛围。刘易斯•芒福德在其名著《城市文化》中曾这样描写中世纪的城镇对人们精神与心理的影响:
如果说中世纪城镇里的声音是悦耳的,那么它的景色就更是润目的。假日里,工匠会在徜徉树林或者田野之后,回到家中作坊里的工作岗位,把自己对丰收景象的感受,不论他是木工、金匠或者石匠,他们会把从大自然里采撷到的灵感刻写在自己的作品里。那时的建筑大多是白色的或者明快的色泽,俨然一副中世纪的阐释画,而决无如今建筑物的“古怪”之感。这些建筑物常常就直接用白灰刷得很白很干净,因而让那些彩绘的、玻璃的或者各种五光十色的装饰物,都在建筑物白墙的衬托下生动欲舞,甚至连光影在白墙上跳动时,也像紫丁香的簇簇花穗一样在雕琢丰富的建筑物立面上舞动。普通人对这些形象的感受的丰富深刻,远远超过了学者的抽象的语言表述,那个时候可能还没有美学这个名词,而审美效果却无所不在。[3]
芒福德对中世纪城镇的描写或许带有理想化的色彩,但是传统社会那种安宁,那种悠长、平静的生活节奏,那种城市与乡村的融合、人与自然的亲近,很容易使人们沉浸在审美和诗性的氛围中,保持心灵的宁静,则是毋庸置疑的。在传统社会中,人们更容易以审美态度与方式去生活。我们并不是要回到田园牧歌的时代,回到那种平静、悠长的生活节奏中,但是必须看到的是,当代社会,由于科学技术高度发展,由于城市化、工业化、商品化程度的加剧,人与人、人与自然关系愈来愈疏远,人们愈来愈失去自己的生活节奏和心灵生活,愈来愈沉湎于物质的享受而缺乏精神的追求,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于是在高度技术化、工业化社会中,如何保持生活韵律,保持人自身的生活空间,则是当代美学必须面对与解决的问题。美学的功用问题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突出地显现出来。
所谓保持生活韵律,保持人自身的生活空间,对于当代社会人来说,就是如何处理功利与审美、工作与娱乐、忙碌与悠闲的关系问题。当代社会中的人们生活之弊是太追求功利,太看重金钱,以致把这些看成人生的全部,从根本上忽视了“悠闲”对于人的生活的重要性。其实“悠闲”的生活态度不仅可以抑制人们的物质欲望,平衡人们内心生活的紧张与焦虑,还可以使人们以更积极的态度对待人生、享受人生,如清代文学家张潮所说:“人莫乐于闲,非无所事事之谓也。闲则能读书,闲则能游名山,闲则能交益友,闲则能饮酒,闲则能著书,天下之乐,孰大于是?”(《幽梦影》)“悠闲”对于人的事业成功也有所裨益。柳宗元说:“君子必有游息之物,高明之具,使之清宁平夷,恒若有余,然后理达而事成。”“游息之物”可以成就人的事业,因为它可以使你保持平和、愉悦的心理,更从容地对待人生的功名利禄与成败得失,所以在事业上更能有所成就。在当代忙碌和紧张的社会中,提倡一种悠闲的生活态度,也就是告诫人们凡事不能走极端,要中庸适度,这也是中国传统哲学、美学所提倡的一种生活态度与理想。清代诗人李密庵的《半半歌》,可以说很好地把这种理想表达了出来,所谓“饮酒半酣正好,花开半时偏妍”,“看破浮生过半,半之受用无边。半中岁月尽幽闲;半里乾坤宽展”。“半”是一种生活的常态,它使人回归人的本性,懂得人生的最大幸福不是物质的享受而是精神的快乐。可是,令人遗憾的是,现代社会中的人更多的追求是“满”而不是“半”,小孩子满脑子地被灌输知识,成年人满负荷地工作,当官的人满脑子想着当官,赚钱的人满脑子想着赚钱,忘掉了在物质与精神、工作与生活中寻求一种平衡,忘掉人们还可以以“半”的方式回归到一种更自然、更合乎人性状态的生活中。“半”的生活态度也是一种审美的、悠闲的生活态度,它使人们感悟到在紧张忙碌的人生之外应有一份艺术的闲情与闲心,有了这份闲情与闲心,人的生活才会丰富起来,才不会沉湎于物欲之中忘掉自我,才不会失去生活的情趣与色彩。
第三,美学的学习,也是一种的理论的学习与思维训练,它对于提升人们的理论修养具有重要意义。黑格尔曾说,19世纪的人们对于日常生活中平凡琐屑的兴趣予以太大的重视因而忽视了精神活动,这种精神活动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指哲学的、理论的思维活动,而这一点对于当今社会人们来说更加重要。因为在当代社会中,许多人是以实用的心态看待人生,他们只有对日常生活的兴趣,对知识的学习也常常集中在实用性的、技术性的学科领域,而忘记了人还应该有纯理论的兴趣和知识。一个人若缺乏理论的思辨与理论的知识,其知识结构是有缺陷的,他的人生也是不完整的。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将知识划分为理论的、实用的、制造的三种形态,他最看重的是理论的知识与兴趣,因为这种知识是建立在理性自由基础上,是对真理的追求。他说:“哲学被称为真理的知识自属确当,因为理论知识目的在于真理,实用的知识的目的则在其功用。”[4]所以,他提出“求知是人的本性”问题,认为“思辨是最大的幸福”。其实,古往今来有许多哲学家、美学家都从这种知识中获得无穷的乐趣。比如尼采就说,抽象思维对他来说,是一个节日,一份陶醉。伽达默尔也认为“人类最高的幸福就在于‘纯理论’”。并认为出于最深刻的理由, “人是一种‘理论的生物’”[5]。美学是一门理论学科、哲学学科,美学的学习可以体验到这种思辨的幸福、理论的幸福。在美学学习过程中,人们常常怀着极大兴趣去探索美,思考美的本质等问题,并不是因为这个问题要有一个现实性的解答,而是因为这种探讨蕴含着人们对真理、对美的人生向往与追求,是一种思辨的幸福。黑格尔说:“哲学史所昭示给我们的,是一系列的高尚的心灵,是许多理性思维英雄们的展览。”[6]通过哲学和美学的学习,人们可以感触到人类精神史上最高贵的心灵,最有智慧的理论成果,从而提升自己的心灵,提升自己的理论修养,使自己的人生更富有智慧,更有目标与方向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