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引言 中风之后,才真正感受到“老”的含义
在当今的文化传统中,人们对死亡讳莫如深,并由此生出了诸多烦恼。于是我创立了“临终关怀计划”,常常去探望临终之人。这些年来,我的父母、继母、艾滋病人以及许多癌症患者,都在我的陪伴下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与他们分享自己从另一个层面对顿悟的认识,以及影响我们认识生与死的态度。
我对老去的话题感兴趣,完全出于自身的感受:我在一天天地变老,日渐老去的还有即将“奔五”的婴儿潮[1](Baby Boomer)期间出生的一代。在崇尚年轻的文化中,老去是众多痛苦的根源,这一问题,正是我决意致力于“明明白白活到老”项目、着手写这本书的原因。
1997年2月的一天晚上,我躺在马林县家中的床上构思着本书的结尾部分。过去的18个月来,我一直在为这篇稿子整理自己的感受,以及在本县有关老去这一话题的演讲。不知为什么,书的结尾部分叫我一下子没了头绪。我躺在黑暗里,总觉得自己写的稿子不够清晰,无法面面俱到,缺乏足够的依据。我竭力想象自己到了垂暮之年会是什么样子,不像我现在65岁,精力充沛,马不停蹄地到世界各地演讲、做指导,是个公共场合中的活跃分子。我想象自己是一个90岁的老人,也就是说视力不济、手脚不便。我想象这位老人迟钝地观察这个世界时,会如何去想、去听,如何行动,又会有什么样的欲望。我尽力用自己的方式感受“老”这个字的含义,正当我沉浸在这一幻想中时,电话铃响了。幻想中,我仿佛看到自己的腿脚不听了使唤,我起身去接电话,腿一软,摔倒在地板上。在我的意识中,连这一摔都是我“老去幻想”的一部分。殊不知自己得了中风。
我伸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
“喂!是达斯吗?”
我听出那头是圣达菲的一位老朋友。我话说得语无伦次,他问道:“你是不是病了?”我没有答话,于是他又说:“要是你说不出来,就敲一敲电话。一下表示‘是’,两下表示‘不是’。”他问我需不需要帮助,我一连敲了好久的“不需要”。
尽管如此,他还是给我的秘书们打了电话。秘书们就住在我家附近,他们很快就冲进了我的家门,在地板上找到了我。那会儿,我还四仰八叉地躺着,沉浸在因腿脚不听使唤、摔倒在地的老人梦里。助手们吓坏了,赶紧拨了911[2]。接下来,我记得一群年轻的消防队员冲了进来,盯着这位老人的脸。而我则像个从门外张望的局外人,旁观了这一事件的整个过程。事后有人告诉我,我立即被送到了附近的医院。但我只记得自己被推进了医院的走廊,看着天花板上的管道以及护士和朋友关切的脸庞,我对刚才发生的一切还兴味盎然。
后来我才知道,我得了中风,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医生告诉我的朋友,我大脑内溢血严重,存活的几率只有10%。我看到朋友、医生脸上深深的关切,但我的脑海里却没有即将死亡的概念,看着他们凝重的表情,我当时还大惑不解。
辗转了三家医院,接受了上百个小时的康复治疗之后,我慢慢适应了中风后的生活:半身偏瘫、坐着轮椅,二十四小时要人照顾,这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这辈子都在帮助别人,还曾与人合写过一本书,《我能给你什么样的帮助?》(How Can I Help?)。如今,却硬是要我接受别人的帮助,硬要我承认自己需要别人的照顾。由于这些年来我一直专注灵性领域的研究,我总能找出理由,将对身体的漠不关心说成是放下,是从灵性的角度看待肉体。但这只说对了一半。实际是我将自己和肉体一分为二,纯粹将肉体当作灵魂的载体。对于身体,我是不闻不问,想方设法用灵性将身体淡而化之。
从科学的角度来看,是我对身体的冷漠导致了中风。我时常忘了吃降压药,就在中风前一个月,我在加勒比海潜水时,一侧耳朵莫名其妙地丧失了听力,我也没把这当一回事儿。中风前,虽说已年过六旬,但我自认为年轻有活力,时常去打高尔夫、冲浪、玩爵士乐。病魔粉碎了我的自我形象,却又为我翻开了人生的新篇章。
肉体上受到人们所谓的这一“大辱”,你会不由自主地将自己看作一个集各种症状于一身的病包子,而非一个有着正常的精神状态、完完整整的人。恐惧威力无比,而且具有传染性,一开始我也受到了它的影响,担心要是不听医嘱,我一定会后悔莫及。不过,如今我学会了“自己的心灵自己做主”。总的说来,心灵治疗与身体治疗不是一回事,心灵治疗并不是回到从前的状态,而是带着当下的状态离上帝更近一步。
比方说,中风严重损伤了我的语言能力,让我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于是我考虑以后尽量少在人前开口。不过听众却认为,我断断续续的话语让他们有机会专注于字句间的静默。如今我的语速越来越慢,听众常常会帮我接下文,从而也回答了自己的问题。虽说我曾将沉默当作一种教学手段,如今沉默却由不得我掌控,让一种漫无目的感趁虚而入,听众得以通过漫无目的感受到内心的宁静。
我的导师曾对一位前来诉苦的客人说:“我爱苦难,苦难让我离上帝更近了一步。”与此同理,倘若我们学会用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与衰老相关的一些变故也能用到灵性治疗上去,其中就包括我这次中风。
虽说中风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我的外在生活,但我却不认为自己是个中风的受害者,而是将自己看作一个旁观别人经历脑溢血后的生活的灵魂。承认了自己的这一状况,我反倒比以前更加开朗了。这让周围的人想不通,他们说我应该努力,重新站起来才是,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这个想法。我坐着,这就是我现在的境况。我安详、平和,我对照料自己的人充满感激。这有什么不好?虽然我现在能扶着拐杖站立、行走,但我渐渐喜欢上了轮椅(我管它叫“天鹅船”),喜欢给关心我的人推着到处逛的感觉。中国皇帝和印度王公还要人用轿子抬呢,在有些文化传统中,被人抬着或推着走,是荣誉和地位的象征。
中风前,我曾写过许多文章谈老去引起的问题,以及相应的对策。如今我经历了这些别人眼中的大不幸,我很高兴地告诉大家,那其实并不可怕。
老去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老去既不是普通的活着,也不是垂垂将死。人人都在为这一大限做着抗争,又都为此痛苦不堪。我们必须换一个看待生老病死的角度,一个面对自己能发现的人生障碍却又不因之困扰终生的观点。真正让我们懂得即使遭遇一些坎坷,又能算得了什么。这一切都那么美妙,不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强地活着。了解了这些,并不是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些问题,在《活在当下》中我详尽地阐述过,但我依然承受着自己的痛苦。不过,灵性的观点可以让你从小处着眼,受益良多,我也希望你能从本书中找到快乐,“学习做一个会老的人”。
最近一位朋友对我说:“你比中风前更有人情味儿了。”这句话让我感触颇深。这次中风让我豁然开朗,最终懂得自己无须为了灵性而舍弃自己的人性。我既是个旁观者,又是个当事人,既有永恒的精神,同时又有着日渐衰老的身体。
原本没有头绪的结尾,此刻终于明朗起来。关于衰老,我从中风中得出一个新的结论——“不要做智慧长者,要做智慧的化身”。这一观点改变了游戏的全局。这不仅是一个新的角色,更是一种全新的生活状态。这是千真万确的,七十岁前夕,在关心我、爱我的亲朋的环绕下,我开始学习做一个会老的人。
注释
[1]婴儿潮(Baby boomer),指的是美国1946年到1964年之间出生一代,人数大概在7000万-8000万人之间。——编者注
[2]911是美国的报警服务电话。——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