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夫子与现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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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以上所说周敦颐、张载、程颢的“观物”实践,从主观方面而言,也可谓如唐君毅所说的“只是一艺术性之观照境界”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香港新亚研究所,1977年,第139页。而非道德的境界。境界即是态度,观照境界即是一种审美态度与境界。审美性的、艺术性的观照境界,虽为儒家所含有,但非儒家所特有,在道家与中国佛教中也有此种境界。因此,如果儒家的自然观仅仅是艺术性或审美性的境界,虽然也可成为新的生态自然观的资源之一而有其意义,但究竟而言,既不可能与道家的自然观区别开来,也无法区别于文学家、诗人对自然的观赏态度。

儒家自然观的特色,在我看来,更在于宋代以来通过儒家“仁”学所发展的人一自然的一体说。程颢说:

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已不贯,旨不属己。(《二程遗书》二上)

所谓“仁者”即达到了“仁”的境界的儒者。明道的这段话,超越伦理—社会的诠释,而从自然—生态学的诠释来看,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这意味着,不仅要把每个他人看成与自己为一体,也要把天地万物即自然世界的一切存在物都看成和自己为一体。而所谓“一体”,就是人与自然界存在的一体性。从这个角度,自然界的每一种事物,都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与自己息息相关。人—自然共同构成一个身体。这种存在的一体性要求儒者在意识上真切地自觉其为一体,从而对万事万物怀抱“仁”的态度。这既是对孟子“仁民爱物”说的存在论的支持,也同时把“仁”从人推广到物。在这种世界观和态度中,自然界的事物并不是我们的“他者”,不是与我们相对立的异在无关的他者,而是“己”本身的一部分。在这种世界观中,“己”已经不再是“躯壳”的小己,而成为与自然世界有机关联的一个整体。

同时,这种人—自然的存在的一体性以及对此种一体性的自觉,其建立亦须通过“气”的观念。如程颢说“手足不仁,气已不贯,皆不属己”,就预设了肢体麻痹是由于“气”不能贯通,从而也就使人不能觉其为自己身体之部分,这就是“自限隔”。所以“气”的观念的必要性,不仅是存在论的,也是感受论的。

张载以气为基础,其《西铭》也提出了与程颢类似的思想:

乾称父,坤称母,予兹藐焉,乃混然中处。故天地之塞吾其体,天地之帅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与也。《张载集》,第62页。

乾指天,坤指地。所谓天为父、地为母,合而言之,意谓自然界是人类的父母;分而言之,天地人并立为三。由于天地之气构成万物与人,构成人的气也是构成万物的气,从而,站在一个儒者的个体立场来说,天地是我的父母,民众是我的同胞,自然万物都是我的朋友。

《西铭》的说法明显表达出,张载所主张的,并不是要达到一种审美性的观照境界,而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更深地理解自我对他人、对自然万物所应具有的道德义务。这种哲学实际是把宇宙或自然的整体看成一个家庭,中国古人所理解的家庭是一个相互承担义务并以感情交通的系统。把宇宙或自然整体看成一个家庭的结果是,人应当把万物作为家庭成员来对待,换言之,人应由此对万物都负有一种将之作为家庭成员来对待的道德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