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水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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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幻相:关于幻与真实的问题

中国艺术突出幻的表达,最终是为了追求“真”。幻是虚妄的,虚妄即假,假即非真。佛学从因缘上说存在是一个幻相,幻而非真。而在中国艺术论中,则从人生命的真实意义上强调幻而非真的特点。生命是不可确定的,存在的只是刹那顿现,人生处于“流幻”之中,是一个注定要消失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重新审视人的生命价值向。

留园一角

中国文学艺术强调幻,是为了醒悟不真的人生。这种思想由来已久,如陶潜就有诗云:“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流幻百年中,寒暑日相推。常恐大化尽,气力不及衰。”“吾生梦幻间,何事绁尘羁。”在他看来,生命就是一个“流幻”的过程,一切都要归于虚无,没有什么可以把捉,没有什么不可以放弃。所以任心浮荡,纵意大化之中,去追求生命的自由,自由才是陶理解的最终真实。人生如幻化的思想到了唐末五代以后,在道禅哲学的影响下,终成轩然大波。王安石有《南乡子》词云:“嗟见世间人,但有纤毫即是尘。不住旧时无相貌,沉沦,只为从来认识神。作么有疏亲,我自降魔转法轮。不是摄心除妄想,求真,幻化空身即法身。”荆公关于幻化人生的顿悟,是为了“求真”,求一个生命的最终安顿处。元陈草庵《山坡羊》曲云:“身无所干,心无所患,一生不到风波岸。禄休干,贵休攀,功名纵得皆虚幻,浮世落花空过眼。官,也梦间;私,也梦间。”元曹云西曾画《江山长卷》赠同庵,同庵有《山居十首》题其上,颇有思致,其中有云:“天地存吾道,山林老更亲。闲时开碧眼,一望尽黄尘,喜得无生念,消磨有漏身。几多随幻影,都是去来人。”“生理元无住,流发不可攀。谁将新日月,换却旧时影。独坐唯听鸟,开门但见山。幻缘消磨尽。不必更求闲。”“但观清净理,一切总如浮。”“一性原无著,何为不自由。只因生管带,故被世迁流。不识空花影,堪怜大海沤。但开清净眼,明见一毛头。”《珊瑚网》之《古今名画题跋》卷九。生命如幻,人生一沤。灯将要灭,火就要熄,忽起的浪花哪里能长久,夜来的露水怎么会长驻?借问飞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落花如雨,唤起韶华将逝的叹息;秋风萧瑟,引来生命不永的哀歌。我们可以批评这样的声音过于哀怨、过于虚无,但它却激起中国艺术家的深层生命关注,激起对人的生命价值意义的寻觅。这恰恰是中国艺术最感人的篇章之一。

中国艺术论中有关幻与真的关系,可以分为三个层次来理解。

(一)幻而非真

禅家曹洞宗的良价曾提出“渠是咱,咱不是渠”的观点,此就实相和幻影之间的关系立论。良价参老师云岩昙晟,问老师:“和尚去世后,要是有人问起我:和尚的真容到底怎样,我该怎么回答呢?”云岩说:“你就说:就是他。”他听不懂老师的话。一日过河涉水,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豁然开悟,作了一首偈语:“切忌从他觅,迢迢与我疏。我今独自往,处处得逢渠。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应须恁么会,方得契如如。”他由此领会云岩师所说的话的真意。影子(渠)由我(咱)照出,而我不是影子。良价在“返自观照”中,发现了自己的“真性”。良价的学说对禅画乃至中国绘画都有影响,由此一观点中,直接滋生出“画为幻影”的观点,尤其在人物画中。如南宋曹洞宗宏智正觉在给一位僧人的写真赞语时说:“似则不是,是则不似”,又说:“像兮非真,真兮非像”《宏智禅师广录》卷九,《大正藏》第48册。,由此,写真只是一个幻象而已。

古代人物画叫“写真”,为人物取影。然而,在很多画家看来,这样的“真”,其实是虚而不实、假而不真的。通过画人物,怎么能够得到“真”?只能得到“幻”。苏轼《赠写真何充秀才》说:“此身常拟同外物,浮云变化无踪迹。问君何若写吾真,君言好之聊自适。”世界在流荡,人生如幻境,何以能写出人之真,只能出一个幻象,只能聊以自娱罢了。这就像南宋无准师范题一个僧人的草虫画所说的:“似则似矣,是则未是;若是伶俐衲僧,不作这般虫豸。”《题僧画草虫》, 《无准师范禅师语录》卷五,《续藏经》第26套第5册。清戴熙曾为他的朋友太常仙蝶画像,并赠诗云:“瞬息几千年,天空任去来。果然是仙客,何必守瑶台。冷暖不逾节,交游殊爱才。人间梦幻耳,此相岂真哉!”其中也谈到了世事如幻、写真不真的观点。

有一个故事常被画界提起。邢和璞为唐代方士,唐玄宗好方术,曾屡就邢和璞问事。房为唐代名臣,嗜佛,曾经与邢和璞过夏口,入一废寺,坐于古松下,和璞使人凿地,得一瓮,瓮中藏有娄师德和永禅师之书作。和璞笑着对房琯说:“你想起了这件事了吗?”房怅然悟到自己前世就是永禅师。事见唐人笔记《明皇杂录》。苏轼曾多次提到这个故事。苏轼有《破琴诗后》,诗前有纪云:“余作破琴诗,求得宋复古画邢和璞于柳仲远,仲远以此本托王晋卿临写,为短轴,名为邢房悟前身图,作诗题其上。”诗云:“此身何处不堪为,逆旅浮云不自知,偶见一张闲故纸,便疑身是永禅师。”《苏东坡全集》续集卷二。他又有《王晋卿前生图偈》:“前梦后梦真是一,此幻彼幻非有二。正好长松水石间,更忆前身后身事。”《苏诗补注》卷四十八。苏轼通过这个故事,说明人生幻而非真的遭际。八大山人也曾提到过这个故事。

中国艺术家以自己的切身体验,诠释由幻及真的思想。倪云林《为方厓画山就题》诗中写道:“我初学挥染,见物皆画似。郊行及城游,物物归画笥。为问方师,孰假孰为真?墨池揾滴,寓我无边春。”孰假孰为真,他开始学画,模仿外物,觉得一切都是真的,后来他悟出,他所描绘的外在色相世界纵然再真切,其实也是假的,所以他后来的画,色彩没有了,外在具体的形式也虚化了,越来越淡逸,越来越不像了。看起来他的画是渐渐“假”了,其实,他离“真”却越来越近,他的没有春意的画却有真正的春意。

[元]杨维桢 草书七绝诗轴

云林认为,色相世界只是一个“幻”,是虚而非实、假而非真。他在赠方的画兰诗中说:“萧散重居中,春风蕙草生。幽林苍藓地,绿叶紫茎。早悟闻思人,终由幻化成。虚空描不尽,明月照敷荣。”注4一朵兰花,只是一个幻象。一位号为逃虚子的人模仿《金刚经》评云林道:“以墨画竹,以言作赞,竹如泡影,赞如梦幻。即之非无,觅之不见。谓依幻人,作如是观。”他以幻意来读云林。

注4倪云林:《清阁集》卷三。方厓为元代画僧,住荆溪重居寺。

清傅山有诗曰:“觚觚拐拐自有性,娉娉婷婷原不能。问此画法古谁是,投笔大笑老眼瞪。法无法也画亦尔,了去如幻何云成。”(《题自画山水》)他的画越来越“觚觚拐拐”,而不是“娉娉婷婷”。为什么他这样做?因为他“了去如幻何云成”,万法都是幻象,哪里是一个实相世界,他以丑陋、古怪的表达,消解外在的障碍,使“自有性”彰显,由假而即真。金农喜欢画梅,梅花有香,他总是说这是“空香”——是幻而不真的,汪巢林也善画梅,金农常与他交换这方面的看法。他有《画梅寄汪士慎》诗云:“寻梅勿惮行,老年天与健。山树出江楼,一林见山店。戏拈冻笔头,未画意先有。枝繁花瓣繁,空香欲拈手。”《冬心先生画梅题记》, 《美术丛书》三集第一辑。他要赠给朋友一缕空香,以这幻而不实的形式,共期真实的生命呈现。

宋圜悟克勤书法(藏日本东京博物馆)

(二)非幻非真

人生如幻,一切非真,但依大乘佛学,要不起分别,一起分别,即落色相之见。所谓忘机是佛道、分别是魔境。《心经》强调即色即空,而不是空中见色;《华严经》强调无相即有相,《维摩经》强调“一切烦恼为佛所种”,即烦恼即菩提;中观有二谛中道的说法,龙树云:“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中论·观四谛品》, 《大正藏》第30册。凡此都强调无分别之见解,不起凡圣、净垢之念。同样,真幻之想,也是分别之想,也要去除。无幻无真,方是悟道法门。

佛教的真幻无分别见,也影响到中国艺术。戴熙说:“以不动求动,以无声求声,实以有形求无形,是真是幻,非真非幻,故作秋声图漫题。”《习苦斋画絮》卷二。一相不着,不分假真,因为意念中有幻与真的思想,就是分别的见解。

徐青藤对此有很深的体会。其《书倪元镇画》题诗云:“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峰头横片石,天际渺长苍。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偏舟归去景,入画亦茫茫。”这里的“虽赝须金换,如真胜璧藏”二句,并非说所见云林画是赝品,相对于外在世界来说,云林的画是“赝”——不真的,只是一个幻象。青藤诙谐地说,云林的笔头似乎有霜,经他笔头一过滤,这世界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萧瑟的意味。但这萧瑟的世界,却“如真”,表现了“性”的真实。青藤曾说:“物情真伪聊同尔,世事荣枯如此云。”《杂花图限韵》, 《徐渭集》卷九《徐文长三集》之九。看是真,却是伪;虽是伪,却是真。世界本来运转就是如此,荣枯更替,无有终息。要在不为表相所迷惑,在世界流转的幻象中发现生命的真实。

(三)即幻即真

中国艺术论还有即幻即真的思路。唐玄觉《永嘉证道歌》说:“无明实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幻身即是法身,幻相即为真相,即幻即真,不是舍幻而求真,而是在不起分别之念中,得其真意。这样的思想,正是中国很多艺术家的思路。

清戴熙有论画语道:


实境亦幻境,独游真闭关。江山风月外,何处不浮山。

佛家修净土,以妄想入门,画家亦修净土,以幻境入门。

夫幻妄乌可用焉?不知识解明通后,随处皆成真实,又何幻妄之非真实也。


随处即真,即幻即真。幻,既是对执著的否定,也是对超越于幻象世界生命意义的肯定,即对“真”的肯定。戴熙认为,“识解明通”(即妙悟)后,幻也是真实。

这个“识解明通”,其实正是禅宗所强调的。元笑隐大在一则题画语中说:“吾友孙敏中得殷济川画达磨、宝公而下禅宗散圣者凡廿八人,并取其平日机用摹写之。然而南泉斩猫、雪峰辊球,盖其一时示人,如石火电光,不可凑泊;心思路绝,语默俱丧,况可以笔墨形容哉?画者,正郢人误书举烛,而燕相尚明。国虽治而非书意也。”《题殷济川画》, 《蒲室集》卷十三。画为不真之像,为影为幻,不可凑泊,然而如同南泉斩猫之事,都是一时示人,如果能不执著于像,则可即幻即真。

倪云林晚号如幻居士,又号幻霞居士。他的号似乎就透露出这方面的消息。色相世界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幻”。他的“幻霞”意思是:人们所见的外在的霞光,只是一个幻象,所以他的画表现的是作为幻象的霞光,虽然形式上没有霞光,但在幻象之中,却有霞光流溢,所以说是即幻即霞。明李日华说:“云林之画虽为寂寥小景,然有烟霞之色。”云林的“幻霞”,在无霞处有霞光四射,在不真处有真,无春色处即春色。云林有诗说:“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笠泽依稀雪意寒,澄怀轩里酒杯干。篝灯染笔三更后,远岫疏林亦堪看。”所说的正是这个意思。

明末戏剧家祈彪佳有寓园,曾作《寓山注》,其中说到寓园中的景点宛转环,其辞云:


昔季女有宛转环,丹崖白水,宛然在焉,握之而寝,则梦游其间。即有名山大川之胜,珍木、奇禽、琼楼、瑶室,心有所思,随年辄见,一名曰:华胥环。异哉!人安得斯环而握之哉!请以予园之北廊仿佛焉。归云一窦,短扉侧入,亦犹卢生才跳入枕中时也。自此步步在樱桃林,漱香含影,不觉亭台豁目,共诧黑甜乡,乃有庄严法海矣。入吾山者,夹云披藓,恒苦足不能供目,兹才举一步,趾已及远阁之巅,上壶公之缩地也。堤边桥畔,谓足尽东南岩岫之美,及此层层旷朗,面目转换,意义是蓬莱幻出,是又愚公之移山也。虽谓斯环日在吾握可也。夫梦诚幻矣。然何者是真,吾山之寓,寓于觉,亦寓于梦,能解梦觉皆寓,安知梦非觉,觉非梦也。环,可也,不必环,可也。


其中所言,颇有思致。其意正在真幻之间。假山是假的山,如同一梦,而人生就是一梦,安知此幻而非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假山虽幻而不假,它显现出一种幻的真实。

中国园林中的假山之意正是如此,取“假山”之名,意为不真之山,它是“假”的“山”。假山不如真山真,然而在中国艺术家看来,真正的山水却不如这假山真,因为假山体现出山的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说,假山,不是假的山,而是真正的山。王世贞《山园记》中说的“世之目真山巧者,曰似假。目假者之浑成者,曰似真”正是这个意思。这正是即假即真的思路。本书第十三章对此有专门论述,请参。

前文讨论雪中芭蕉时,曾引金农之语:“蕉树喻己身之非不坏也”,金农又说,画芭蕉,“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其实,禅家重芭蕉,中国艺术家以芭蕉为至爱之品,正表现出即幻即真的思路,要在“坏”——迅速的衰朽中,见不坏之理。

我们看明陈洪绶的画。陈很喜欢画芭蕉,他曾在绍兴徐渭青藤书屋中居住有年,那时的青藤书屋爬满了青藤,墙边井畔多植芭蕉,芭蕉给了青藤和老莲很大启发。徐青藤诗云:“玉簪醉写酒余春,移与芭蕉绝不真。愁绝今宵风雨恶,趁渠留叶与传神。”《中秋风雨小酌写玉簪复继芭蕉》, 《徐渭集》卷三十七《徐文长逸稿》之八。芭蕉是不真的,但为何他又要不断地画,不断地写,就是因为他要在不真(幻)中见真。老莲的《蕉林酌酒图》是一幅神秘的作品,画中主人公手执酒杯,坐在山石做成的几案前,高高的宽大的芭蕉林和玲珑剔透的湖石就在他的身后,而那位煮酒的女子,正将菊花倒入鼎器中,她就坐在一片大芭蕉叶上,如同踏着一片云来。芭蕉暗示着生命的脆弱,而画中主人手持酒杯,望着远方,似乎要穿过脆弱,穿过短暂,穿过尘世的纷纷扰扰,穿过冬去春来、花开花落的时光隧道,任性灵飞翔。这幅画有一种沉着痛快的格调。陈洪绶的芭蕉,就有即幻即真的思路。

[明]陈洪绶蕉林酌酒图(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