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幻有:关于形式即幻象的思想
佛教中有指月的说法,以指比言教,以月比佛法大意,强调一切言教都是为了示机方便而设,就像用指指月,使人因指而见月。言教本身没有实在意义,它是虚幻的,不是所谓实相。佛教又有舍筏登岸的说法,乘小筏子,是为了渡河,比喻以言教来了解佛法,过了河之后,就可舍掉筏子。佛教中还有个“止小儿啼”的故事。佛经上说,如来为度众生,取方便言说,如婴儿啼哭时,父母给他一片黄叶,说是金子,小儿不哭了,其实黄叶并非真金,只是权便之说。这几个比喻都强调言教为幻,不能执著于言教。这样的思想在不立文字的禅宗中受到重视。禅宗强调,语言、经典乃至静坐等一切外在的形式,都是虚妄不真的,没有实在意义,都是需要超越的对象。指、筏等都是幻象。这样的观点很容易使人产生与今天的媒介论相似的想法,其实它们之间有根本的差异。因为在媒介论中,媒介本身不是幻象,也不是在帮助人们获得知识之后需要否定的对象。
佛学中的言教不真的思想,对中国艺术深有影响。中国艺术在两宋之后,渐渐形成了“形式即幻象”的思想。艺术形式是幻象,没有实在意义。如画家画一物,并不是为了表现这个物。作为形式构成因素的山水花鸟等等,可以说是花鸟山水,因为它们有山水花鸟之形,但又可以说不是山水花鸟,因为画家根本不是要将它们当做山水花鸟来看,只是借助于它们的形式来表达心中的感觉。如你看云林,只停留在疏树、空亭上,你就得不到云林;看八大,分辨他画的是什么鱼、什么鸟、什么花,你就不可能懂得八大。从这个意义上说,山水花鸟等都是幻象,都是指月之指、登岸之筏。正因此,中国画的发展才走上了一条独特的道路,山水花鸟,梅兰竹菊,无数人画过,但我画又有何妨!形式即为幻象,关键是心灵的传达,水墨胜过丹青,一角一边,都是一个完整的叙述,单柯片石,可以上掩唐宋巨手,一切都是“幻景”。唐代禅宗大师南泉指着牡丹花,对弟子们说:“时人看一株花如梦幻而已。”不少中国艺术家也有这样的思路。
南宋僧人画家绝岸可湘曾说:“好似戴嵩画牛逼真,终非活牛。”徐渭曾画墨牡丹,有题诗云:“墨中游戏老婆禅,长被参人打一拳。涕下胭脂不解染,真无学画牡丹缘。”老婆禅,为禅家话头,指禅师接引学人时,一味说解,婆婆妈妈,叮咛不断。禅门强调不立文字、当下直接的妙悟,老婆禅有不得禅法的意思。青藤的意思是说,我画牡丹,其实用意并不在牡丹,虽然可能落入唠唠叨叨的老婆禅,但也没有办法,我权且将它当做表现我对世界的理解的幻象吧。我的墨戏,将色彩富丽的牡丹变成了墨黑的世界,其实真水无香,那是世界的本相,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真的没有画牡丹的缘分——因为我的牡丹非牡丹。
[清]金农 空香图
中国艺术中的形式即幻象的理论,一如佛教所言之幻有说,主要着眼于有与无的关系。强调画一物,则不是一物,虽有而实无。在云林、青藤、白阳、八大等等艺术家那里,艺术形式就是一种“老婆禅”,是为止小儿啼的黄叶,是一种幻有。这里想谈谈中国艺术论中的三个相关说法。
(一)求于骊黄之外说
古代审美与艺术观念中,有一种“求于骊黄之外”(或称“求于骊黄牝牡之外”)的学说。倪云林《临王漫庆墨竹轴》云:“以中兄长家藏澹游竹石二帧,真有天真烂漫出乎笔墨町畦之外之逸韵,因篝灯下戏效之,虽不能摹形似,亦颇得骊黄牝牡外也。”戴熙转述苏轼的一则画事说:“东坡曾在试院以笔画竹,见者曰:‘世岂有朱竹耶?’坡曰:‘世岂有墨竹耶?’善鉴者因当赏于骊黄之外。”东坡将“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作为他所提倡的文人意识的关键内容,意思就是“求于骊黄之外”。苏轼评张旭书法时说:“世人见古德有见桃花悟者,便争颂桃花,便将桃花作饭吃,吃此饭五十年,转没交涉。正如张长史见担夫与公主争路,而得草书之法,欲学张长史,日就担夫强求之,岂可得哉!”在苏轼看来,艺术也是一样,就像灵云悟桃花,与桃花并无多大关联,你如果盯着桃花来思考,永远不得入门。
倪云林有诗云:“爱此风林意,更起丘壑情。写图以闲咏,非在象与声。”注3戴熙自题画云:“山色本无色,泉声非有声。顿觉眼耳妄,根尘何自生?”在他们看来,画中出现的山林风色,都是幻,不是实有;执著于山林的风色,都是妄见。绘画的妙处在声色之外。
注3倪云林《清阁集》卷二。
戴熙说他年轻时学画,觉得画月亮最容易,画一个圆圈,不就是月亮?等到对绘画的领悟逐渐深入,他觉得最难画的就是月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不知笔墨之外大有事在”。画月亮,并不在月亮本身,也不在如何圆,如何明,而在月亮之外要表达的境界。所以,这样的月亮就难画了。
明代画家陈淳,字白阳,在中国绘画史上极负盛名,他不仅是中国花鸟画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在山水、书法方面也有独特的贡献。王登云:“天才秀发,下笔超异,画山水师米南宫、王叔明、黄子久,不为效颦学步,而萧散闲逸之趣宛然在目。一花半叶,淡墨倚毫,而疏斜历乱,偏其反而,咄咄逼真,倾动群类,若夫翠辨竹寻、葩分蕊析者,俗工之下技,非可以语高流之逸足也。”
白阳不是“翠辨竹寻、葩分蕊析”——斤斤于形式者,他和徐渭一起成为明代中期以后花鸟画的代表人物(所谓“白阳青藤”),在花鸟画领域引入文人画的精神。青藤的放旷、白阳的冷逸,成为花鸟画中的高品。白阳为文徵明弟子,也是吴门画派的中坚。他的同门师弟王祥说:“陈白阳作画,天趣多而境界少,或古山剩水,或远岫疏林,或云容雨态,点染标致,脱去尘俗,而自出畦径,盖得意忘象者也。”白阳作画重写意,追求得意忘象之妙,青藤在醉意中领取,白阳则在清逸中寻得。“天趣多而境界少”,是说他的画风简古,景物很少,似是非是,草草而成,似无规度,其实法度谨然,有天然偶得之趣。
北京故宫藏白阳《仿米山水长卷》,白阳自题云:“人恒作画曰丹青,必将设色而后为专门,而米氏父子戏弄水墨,遂重名后世,石田先生尝作墨花枝亦云当求于形骸之外,画亦不可例论与!”北京故宫又藏其《花觚牡丹图》,白阳自题云:“余自幼好写生,往往求为设色之致,但恨不得古人三昧,绝烦笔研,殊索兴趣,近年来老态日增,不复能事少年驰骋,每闲边辄作此艺,然已草草水墨,昔石田先生尝云:观者当求我于丹青之外,诚尔,余之庶几。”
在这两处题识中,白阳转述了吴门宗师沈周的话:“求我于丹青之外”、“当求于形骸之外”,这是吴门画派的重要原则。白阳正是在这一原则指导下,由丹青而水墨,由形似而草草笔致,由驰骋纵横而淡逸平和,去画史纵横习气,不在“境界”(形式内部)中追求,使他获得了巨大的成功。
白阳视绘画形式为幻有。北京故宫藏白阳的《墨花钓艇图册》,画梅、竹、兰菊、秋葵、水仙、山茶、荆榛、山雀、松枝及寒溪钓艇,共十段。前九幅都是花木,最后一幅却画寒江之上,清流脉脉,一小艇于中闲荡,和前面的内容似乎不协调。白阳将它们束为一册,有自己的考虑。末幅上他有题识说:“雪中戏作墨花数种,忽有湖上之兴,乃以钓艇续之,须知同归于幻耳。”这是一次雪后墨戏之作,伴着漫天大雪,他率意作画,为竹,为梅,为点点花朵,为雪中的青松,江山点点,山林阴翳,在他的笔下翻滚,在他的心中流荡,他画着,画着,意兴遄飞,外在的形象越来越模糊,有形世界的拘束渐渐解脱,他忽然想到着一小舟,带他远逝,遁向远方,遁向空茫的世界。由此他得出,一切有形的存在都是“幻”,花木是幻,小舟是幻,一切的存在都是幻,不是不存在,而都是流光逸影,都是不断变化过程中的环节,生生灭灭,无从确定,都是幻有,虽有而无。一如北宋法演禅师所说的:“以相取相,都成幻妄。”
白阳、青藤、云林、东坡,乃至宋代以来的很多艺术家,将形式看做幻象,否认形式的实在性。东坡的枯木怪石、云林的疏林空亭、青藤的雪中莲花等等,都是一个幻象,是一个昭示存在的非确定性的刺激物,它们通过不合规矩和美感的存在方式,说明世界的存在并非由你感官所及就能判断,一切对物象的执著都是没有意义的。如云林寂寥的疏林空亭,它们的存在,就说明不存在,或者说是非真实的存在。我们不可能从疏林空亭的具体空间结构、色彩特点等,获得这幅画的确实意义。
这种形式即幻象、求于骊黄之外的思想,与传统艺术理论中的一些观念看似相同,其实大异其趣。传统艺术论中类似的观点大约有三:一是象外之象的理论,这是意象言关系影响下的理论,要有象外之意,形式是表意的,意决定着形式存在的价值。如我们在“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中,能发现东篱、南山之外的意义。二是形神理论,从汉代以来形成的中国艺术的传神理论,强调以形写神、以神统形、传神写照,这是人物品藻中形成的观点,后来影响到人物画,在顾恺之那里,神特指人的眼神,并由眼神发而为人的内在精神。唐宋以来,这一理论又发展成与韵味说等相联系的观念。三是韵味说。这一学说自六朝时形成,后来成为中国艺术批评的重要标准,强调艺术要有超越形式之外的意味,如所谓余味说、韵外之致说、含不尽之意如在象外、诗罢有余地等等,都属于这方面的观念。
上述三种观点的共同性在于,它们都强调艺术意义的根本不在形式,而在形式之外的因素;艺术形式是受神、韵、味等决定的;成功的艺术创造应该是形式和神韵、意味等的统一。可见,这些观点中都没有对形式本身的否定,形式的实在性并没有受到质疑。我们可以比较北宋崔白和八大山人的花鸟画,即可明白其中的不同。
[宋]崔白 双喜图
[清]八大山人 莲房小鸟图
崔白的花鸟画在历史上很有影响,他突破五代以来黄氏父子惟重形似的画风,所作花鸟极有神韵。他是一位合乎传统艺术论形神兼备的画家。其代表作《双喜图》,描写深秋时的景致,园中有萧瑟的竹树,鸟儿从远处飞来,一鸟将飞至,一鸟落树上,对着树下的野兔呼叫,野兔扭过头去,与树上的鸟儿相互应答,颇有趣味。
再看八大山人的《莲房小鸟》图轴,今藏上海博物馆。画一枝欲放未放的莲花,无根的莲枝从左侧斜斜地伸出,荷塘、荷叶都被删去,莲枝作独立无依之状。一只从远方飞来的小鸟,似落而未落,欲立而未稳,闪烁着欲动欲止的翅,睁着迷离恍惚的眼,一只小脚似立非立于莲蕊之上。这幅画借鸟落莲花,表达人生如梦幻的思想,画中没有一个定在,没有一个完整的陈述。这幅画的意思正在“骊黄牝牡之外”,画的是鸟,其意又不在鸟,它简直不能以花鸟画目之。崔白的画重在展现物象的活泼和生意,而八大的画则重在表达对世界的不执著,二者旨趣大异。
(二)形为影子说
徐渭在《书夏山水卷》中说:“观夏此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但两接处墨与景俱不交,必有遗矣,惜哉!云护蛟龙,支股必间断,亦在意会而已。”
今见徐渭留下的文献,有很多关于“影”的内容。他有《画竹》诗说:“万物贵取影,写竹更宜然。”又有题《牡丹画》诗云:“牡丹开欲歇,燕子在高楼。墨作花王影,胭脂付莫愁。”他的意思是,他画一枝竹,不是追求如何画得像,而是醉心于表现一个影影绰绰的形式。他画牡丹,要为牡丹画影,淡去色彩,在外形上只取其梗概,似是非是。
徐渭的“舍形而悦影”说,是中国艺术论中的一个重要观点。形是具体的,影是虚幻的,舍形而悦影,要以虚幻的表达取代具体的形式。中国艺术论认为,好的艺术形式不是现实世界的模本,而是对这一世界的超越,所以它应该是一个幻象;一个确实的存在,会引起人物质之想,而一个“影”的存在,若有若无,可以使人从具体的物质形式中逃脱。这一思想直接影响了宋元以来中国艺术家的创造,宋元以来很多艺术形式特点与此学说有关。
中国艺术重影,一般不是重视物质意义上的影子,如光影、月影、花影、鸟影,而是强调存在的若有若无的特征,强调一切存在皆非定在的思想,突出生命的不可把握的特点。在道禅哲学看来,外在的世界是虚而不实的,如同影子一样。前面我们引南泉所说的:“时人见此一株花如梦相似。”庄子也曾将人的生命比喻为与影子竞走的过程。他曾讲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害怕自己的影子,就拼命地跑,但影子也随着他跑,最后这人累死了。庄子感叹到,你为什么不到大树下面,大树下不就没有影子了?这大树下就是他所说的自然天全之道。庄生化蝶的故事也强调现实世界如影如梦的特点。中国艺术喜欢影,强调“舍形而悦影”,通过虚幻的形象,表达对世界、对生命的看法,也受到道禅哲学的影响。
中国美学追求镜花水月的美,直接导源于幻有的思想。不坐实,不粘滞,飘渺无痕,如苔痕梦影,如空花自落。严羽说:“盛唐诸公,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澈玲珑,不可凑拍。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影、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画家将“寒塘雁迹,太虚片云”(沈颢《画塵》)作为绘画的最高境界,如孤鸿灭没,若隐还现,寒潭雁行,去留无迹。董其昌说:“摊烛作画,正如隔帘看月、隔水看花,意在远近之间”(《画禅室随笔》),也在申述此旨。
八大山人有“画者东西影”的说法,值得重视,这是他关于绘画的一个纲领性学说。绘画是空间艺术,绘画中需要表现一定的空间形态,必须呈现具体的物象。但八大山人认为,画中所画的“东西”——形象,应该只是“东西”的一个“影子”。从形式特征看,我们无法复制一个与外在世界完全相同的物体;我们所见外在的“东西”,其实只是一个幻相。所以八大认为,我们在绘画中表现的形式,只能是“东西”的一个影子。更重要的是,通过绘画中影影绰绰、似像非像的形式,能帮助人放弃对法的执著,把握实在的意义世界。“画者东西影”,是他对石涛绘画的评价,他说:“禅有南北宗,画者东西影。”石涛也注意到八大山人这一思想,他在题八大山人水仙时有诗道:“金枝玉叶老遗民,笔砚精良迥出尘,兴到写花如戏影,分明兜率是前身。”“写花如戏影”,看来八大与石涛曾经交流过这一思想。
这里再以陈白阳为例。白阳于1536年作墨花图册,其自题云:“嘉靖丙申春二月,淹留累日,独坐静寄庵,戏作墨花八种,灯下戏题八绝句,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此卷墨花写意影影绰绰,似花非花,白阳明显在追求影的妙处。“以形索影,以影索形,模糊到底耳”,可以说是晚年白阳绘画的重要特点。
白阳以花鸟见著,其实他的山水也别有风味,今见其很多山水作品,多为“模糊到底”之作。他曾作《云山图卷》,今藏北京故宫,曾经庞莱臣《虚斋名画录》卷四著录,是白阳晚年杰作,显示出他从二米山水中脱略出的一家风味。米家山水重视气化氤氲的感觉,以此来表现宇宙间气韵流动的节奏,而白阳却从云山墨戏中转出幻有的思想。米家山水重气,白阳山水重幻。
这幅《云山图卷》得镜花水月之妙。画以淡墨染出几痕山影,以荒率之笔匆匆勾出山林屋舍等轮廓,风物悠远,烟水迷离,极有风致。上有石天禅师所书“画外别传”四大字引首。这四个字真可谓对白阳绘画的的评。他的画超越法度,境界高逸,似流光逸影,其妙处当在画外求之。石天禅师并有题跋云:“撇却金针玉线,倒拈无孔笛,吹彻古轮台,所谓无佛处称尊,高扬师子吼。”“撇却金针玉线”,意思是不以色貌色,以形写形。“无孔笛”和在“无佛处”得之,意思都是强调法外求妙,所谓画外别传是也。
北京故宫所藏《雪渚惊鸿》长卷,并书谢惠连《雪赋》,作于1538年,是白阳晚年的作品,引首有白阳所书“雪渚惊鸿”四字,既是此画之题,也道出了此画的风味。这幅画将雪渚惊鸿的不粘不滞特点表现得非常好。白阳有题识云:“戊戌夏日,苦于酷暑,展卷漫扫雪图,因简《文选》,得谢惠连《雪赋》并书之,持翰意想,已觉寒气自笔端来矣。”白阳的书法有很高的水平,王世贞说:“枝山书法,白阳书品,墨中飞将军也。”此作书与画交相映衬,乃风华绝代之作。夏日画雪,画心中之雪,招高天之凉意。画雪渚惊鸿灭没之状,皑皑白雪中,有山村隐约其间,寒溪历历,雪坡中有参差芦苇,一片静谧澄明,高天中有飞鸿点点,给人以雪梦生香的感觉。
清戴熙有论画语云:“寒塘鸟影,随意点染。一种荒寒境象,可思可思。”揣度白阳此作中要表现的境界,独有思致在焉。形式上的不粘不滞,突出了精神上无住无念的特点,是这位崇仰佛法的画家追求的大境界。苏轼《卜算子·黄州》词似可当之:“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住来,飘渺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此与白阳之画同样有不粘不滞的美。
[明]陈淳 云山图卷
唐寅为吴门画派中的天才画家,晚年受佛学影响很深。李开先《中麓画品》说:“唐寅如贾阆仙,身则诗人,犹有僧骨。”他号六如居士,取《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点,应作如是观”之意,六如意为人生就像梦、幻、泡、影、露、电,都是形容生命短暂而不可把握。梦取非实;幻取非真;如大海一沤,忽起忽灭;如影恍惚,似有还无;如晨露历历,见阳光就干;如飞电过隙,一闪即无。他的画就带有梦幻空花的色彩。
[明]陈淳 雪渚惊鸿图卷
他的《桐阴清梦图》,今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画一人在青桐树下坐而入眠,上面唐寅题有一诗:“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画南柯一梦的故事,但南柯一梦的主人是梦到槐安国,娶了漂亮的公主,当上南柯太守,醒后才知是一场大梦。唐寅说他对这种功利之梦不感兴趣,他做的是桐阴下的清梦,要梦到一个清净的世界去。
唐寅的画中有很多表现滔滔人世皆梦幻的内容。如《葑田行犊图》,画一人骑在牛背上归来。有题诗云:“牧犊归来绕葑田,角端轻挂汉编年。无人解得悠悠意,行过松阴懒着鞭。”又有《雪山会琴图》,画大雪下,诸友人会聚一室,弹琴寄意。有题诗云:“雪满空山晓会琴,耸肩驴背自长吟。乾坤千古兴亡迹,公是公非总陆沉。”这两幅画以及题诗表达了人生如梦幻的思想,一切都不可挽回地逝去,一切的喜怒哀乐都随历史的风烟淡去,画中的一痕清影,突出的是他的醒觉。1520年,他曾画有《落花诗意图》,画面简单至极,两只春燕,一朵落红,飘飘零零,形简而意丰,那是人生的叹息。
(三)无迹可求说
严羽论诗提出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观点,本是禅语,这是一个在中国艺术论中影响深远的观点,就是不露痕迹,禅宗所谓不粘不滞、无住无相是也。
为什么要淡去“迹”?在道禅哲学看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一切世相,如苔痕梦影,当然无法形之于“迹”,一滞于“迹”,就表达不出这一特点。如南宋石溪心月《墨梅一题序》说:“顷在四明同清凉范长老游大梅,或索和华光师墨梅十题,题曰悬崖放下,曰绝后再苏,曰平地春回,曰淡中有味,曰一枝横出,曰五叶联芳,曰高下随宜,曰正偏自在,曰幻花灭尽,曰实相常圆。首尾托物显理,偕位明功,以形容禅家流工夫。从入道应世,至于得旨归根边事。无准于实相常圆,着语云:黄底自黄青底青,枝头一一见天真;如今酸咸都忘了,核子如何说向人?予愧短乏,哦晃非素习,不得已亦勉强思量。到思量不及处,果幻花灭尽耶?墨梅无下口处耶?”北宋僧人华光善画梅,其画梅法影响甚大,其“幻花灭尽”思想,要淡去一切痕迹,画一物,则忘一物,因为物不是物。元初明深禅师善画,有题瓶梅诗云:“折来斜插胆瓶中,数点半开春意融。疏影横斜窗漏月,暗香浮动户来风。既无根本那能实,徒有标姿总是空。莫待弃情时节至,只今便作朽枯容。”虽有美姿,总是空空,总是幻象。
传菩提达摩所作《无心论》说:“夫至理无言,要假言而显理。大道无相为,接鹿而见形。”艺术也是如此,不能不托之于相。如在绘画中,下笔就有凹凸之形,一点水墨落入纸中,打破了一片虚无,从“无”的深渊突出出来。所以,凡有形之象,不可无“迹”,但高明的艺术表现是要尽量淡去“迹”的束缚,似有若无,似淡若浓,使其迹象虚幻。像倪云林那样,远山变成了一痕,长河变成了一抹,所谓一痕山影淡若无,一抹清流无踪迹;像八大山人那样,一只鸟儿虚化为似有若无的形状。
受这一思想影响,中国艺术产生了一些特别的形式感。这里略举二例。
因追求无迹的妙处,中国绘画从总体发展趋势上说,渐渐淡去了丽的色彩。由丹青而水墨,这主要是“解得色染皆虚空”后的结果,而不仅是材料变化所带来的。徐青藤《枯木石竹》说:“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莫烟中。”青青翠竹,郁郁丛林,都没有了踪影,淡化于一团苍老暮烟中。青藤这方面的咏叹很多。他题《芭蕉墨牡丹》诗云:“知道行家学不来,烂涂蕉叶倒莓苔。冯伊遮盖无盐墨,免倩胭脂抹瘿腮。”又题《雪牡丹》诗云:“银海笼春冷茜浓,松煤急貌不能红。太真月下胭脂颊,试问谁曾见影中?”再有《画红梅》诗云:“即使胭脂点,犹成冷淡枝。杏花无此干,铁树少其姿。挂壁纷红雪,闱春在锦池。无由飘一的,娇杀寿阳眉。”《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漱老谑墨》云:“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藤长剌阔臂几枯,三合茅柴不成醉。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君莫猜,墨色淋漓雨拨开。”《水墨牡丹》云:“腻粉轻黄不用匀,淡烟笼墨弄青春。从来国色无妆点,空染胭脂媚俗人。”在这里,牡丹失去了胭脂之色,变而为又黑又丑;红梅的胭脂点,化而为冷淡枝;他没有兴趣去依样画葫芦、涂抹百花争艳的形貌,而重视大千世界内在的意趣。在墨色淋漓中,一切缛丽的色彩、动人的形貌都不存,因为一切色相都是乍见之影,一切色相的摹绘都只能取媚俗人。
[唐]杨凝式 韭花帖
正是在无迹思想的影响之下,书法中更多了一些禅风禅骨。如唐初智永之书,有浓厚的禅味,前人评其书,认为其妙在收束之处,不粘不滞,自有腾踔无迹之意。清何绍基评其《千字文》说:“笔笔从空中来,从空中住,虽屋漏痕,犹不足以喻之。”唐草书大家怀素亦得无迹之妙。如其中年以后所作《论书帖》,极受佛学思想影响,结体允稳,风流飘逸,真有仙人啸树之美。而元倪云林之书法,也有不落风尘之味,波澜不惊,不疾不徐,从容推行,似落非落,后世画人多仿其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