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野草》中从《死火》到《死后》一连七篇都是用“我梦见自己……”开始的,通篇叙述的似乎都是梦境;其余的如《影的告别》是从“人睡到不知道时候的时候”开始,《好的故事》是写在“昏沉的夜”里闭了眼睛在朦胧中看见的景象;而在最后一篇《一觉》中,更写了在夕阳西下,昏黄环绕中,他“在无名的思想中静静地合了眼睛,看见很长的梦”。为什么写梦变成《野草》中表现方式的一个显著特色呢?第一,当然是如作者自己所说,“因为那时难于直说,所以有时措辞就很含糊了”。是因为处于言论不自由的环境下的不得已办法。其次,这些文章是作者痛苦地进行思索和自我解剖的结果,他正是为了记录他在思索中的矛盾和感触才写下来的;这些感触都是思想深处的折磨自己灵魂的思绪,是只能在独自思索中产生的,其本身就属于抒情咏怀性质的诗的意境,因此用梦的形式来表现不只可以增加诗意,收到“言有尽而意无穷”的艺术效果,而且也正表现了它与黑暗现实的某种对立的性质。他曾说:“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他做梦并不是企图在超现实的梦幻境界中来逃避斗争,而正是为了目前的战斗来探索正确的道路的;这些梦也并不是为了在幻觉中找寻精神上的慰藉,而正是一些为了要改造现实而必须严肃思考的问题。他后来曾说:“虽然梦‘大家有饭吃’者有人,梦‘无阶级社会’者有人,梦‘大同世界’者有人,而很少有人梦见建设这样社会以前的阶级斗争,白色恐怖,轰炸,虐杀,鼻子里灌辣椒水,电刑……倘不梦见这些,好社会是不会来的,无论怎么写得光明,终究是一个梦,空头的梦,说了出来,也无非教人都进这空头的梦境里面去。”他是坚决反对做那种引导人去逃避现实的“空头的梦”的;他也梦想将来的好社会,但更重要和迫切的是从现实出发,首先思索在创造这好社会的过程中所应该走的道路和必须进行的斗争。在给许广平的信中,他反对一味地“怀念‘过去’”和“希望‘将来’”,“而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缴了白卷”。这正表现了鲁迅的清醒的现实主义精神。《野草》中的梦就带有这样的性质,作者的心情是十分沉重的;《颓败线的颤动》一文最后说:“我梦中还用尽平生之力,要将这十分沉重的手移开。”这正表现了一个伟大的革命家对现实社会和对自己的思想所进行的极其严肃认真的解剖。他又说:“做梦,是自由的,说梦,就不自由。做梦,是做真梦的,说梦,就难免说谎。”从这里可以想到,鲁迅所做的“真梦”远比写出来的要多得多,因为把这些“真梦”都说出来确实是困难的,所谓“不自由”和“难于直说”,就已经表示出了这些“真梦”的性质;而一个严肃的作家当然是不愿“说谎”的,因此在写这种“梦”的时候,就不得不采取了含蓄和暗示的方式。这固然不如“直说”明确,但却使作家更多地运用了他的艺术修养,采取了意致深远和发人沉思的诗的表现方式,这就使《野草》一书在艺术上隽永醇厚,成为精致的抒情小品了。
当然,对于那些梦想将来的人鲁迅也是有分析的;有一种人不过是统治者的帮闲,像《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一篇中的聪明人那样,以“总会好起来”的“空头的梦”来麻痹人的灵魂,鲁迅是向来投以极大的憎恶的。但有些青年人由于生活经验不深,不理解现实的严酷性质,他们也常常有丰富的对将来的美丽的遐想,但这首先是由对现实的不满来的,而且并未放弃斗争,那么鲁迅即使看到他们的梦想的某些超现实性质,也并不忍于戳破它们,反而给以各种各样的支持和鼓舞,所谓“并不愿将自以为苦的寂寞,再来传染给也如我年青时候似地正做着好梦的青年”,正是此意。《野草》中《秋夜》一篇中所描写的“在冷的夜气中,瑟缩着做梦”的极细小的粉红花,就想着“春的到来”,“蝴蝶乱飞,蜜蜂都唱起春调来了。她于是一笑,虽然颜色冻得红惨惨地,仍然瑟缩着。”作者虽然写了小粉红花目前的悲惨的处境,但并未否定春天的到来,这精神在他是一贯的。正因为如此,作者在抒写自己的一些痛苦寂寞的情绪中,也就不愿多所渲染,而在构思上宁愿采取一种含蓄隐喻的方式,这自然就增加了这部作品的诗的气氛,增强了它的艺术力。
《野草》中在艺术构思和形象选择上都充满了诗的性质,正是为了适应他的这种思想感受的表现需要的。“影”的告别词,在四面灰土中一个小孩的求乞,冰山冰谷中的死火,地狱中的“地下太平”和鬼魂反狱的绝叫,墓碣上的隐晦的文句和坟中死尸的坐起,运动神经废灭而知觉尚在的死后感觉,对战士一式点头的无物之阵,不敢使血色永远鲜秾的怯弱的造物主,以及《复仇》的两篇中的人物形象,《颓败线的颤动》中垂老的女人的痛苦遭遇和颤动反抗,——所有这些构思都是奇特的、创造性的,我们不只在一般散文中很难看到,就在抒情咏怀的诗篇中也是十分罕见的;而他所给人的感受和所产生的形象力量确实是沉重的、发人深思的;它使我们深刻地感受到一个伟大的战士在与强大敌人孤军作战时的精神状态,他对黑暗现实的憎恨和对自己思想感触的无情解剖,他的愤激和痛苦,而这一切都是和这部作品的艺术构思密切联系的。在一些描写景物的画面中,无论是秋夜的天空和星星,墙外的枣树和室内的小青虫,或者是暖国的雨和朔方的雪花,小船行山阴道上的景色或庭前木叶凋零的变红的枫树,都不只描绘得极其精致,有些还以拟人化的手法,写出了它们的生命和感情;更重要的是由这些景物所引起来的思绪使作者所要表达的那种感触达到了动人心弦的效力。以鲁迅先生之谦虚而自谓这部作品“技术并不算坏”,可见他在创作时是花费了多么巨大的艺术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