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癫亚当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4章 泥草房

清晨

托比梦见自己躺在那张小床上,她的家。她的狮子布偶趴在一旁的枕头上,还有那只会唱歌的毛茸茸的大熊。她的古董小猪储蓄罐摆在书桌上,做作业的写字板,她的毡头蜡笔,雏菊外壳的手机,这些都还在。从厨房里传来母亲的声音,叫唤着;她的父亲应着什么;煎鸡蛋的味道。

她梦见了动物。一只是猪,虽然有六条腿;另一只有点像猫,眼睛像苍蝇的复眼。还有一头熊,但是有胀气病。这些动物既没有敌意也没有特别友好。此时她能闻到外面的城市着火了;空气中浸透着恐惧。都离开了,都离开了,一个声音说,仿佛钟声敲响。动物一个接一个向她走来,用它们温暖、粗糙的舌头舔她。

在梦的边缘,她步履踉跄地跟随着逐渐褪去的梦境:燃烧的城市,派来警告她的信使。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了;熟识的人早已死去;她珍爱过的东西荡然无存。

正如亚当第一所说:索多玛的命运即将到来。忍住懊悔,避开盐柱。不要向后看。

醒来时她发现一头魔发羊正在舔她的腿:红发,拟人类的长发被编成好几股马尾辫,每根都扎了蝴蝶结:看来疯癫亚当里面还有些温情感性的人。她一定是从羊圈里逃出来的。

“走开。”她对它说,轻柔地把它从腿上扫下来。它投给托比一记稀里糊涂的责备的眼神——它们不大聪明,这些魔发羊——啪嗒啪嗒地从门道走出去。我们应该给这里装上几道门,她想。

清晨的阳光从窗前的布片里漏进来,布片是用来遮挡蚊子的,可惜徒劳无功。如果他们能找到几扇纱窗该多好!但是他们连窗框都得自己装,因为泥草屋不是用来住人的:它原先是小公园里用来办派对和活动的小亭子,他们占用这里是出于安全考量。这里远离都市的乱石瓦砾,远离荒废的街道,乱糟糟的电线,被掩埋的河流,自从水泵坏掉以后河水就涨了起来。附近没有濒临倒塌的危楼,而且泥草屋本身也只有一层,当然也不会倒塌。

她从朝露浸湿的被单的纠缠中挣脱出来,舒展一下胳膊,感觉身体有点僵直。她累得几乎起不了身。过度疲劳,也过度消沉,她在为前晚火堆边发生的灾难生自己的闷气。等泽伯回来她该怎么跟他说呢?假设他回得来的话。泽伯确实足智多谋,但他不是无懈可击的。

她只能祈祷他的搜索之行别像她那样失败。其他上帝园丁存活下来的希望并非没有,假如这世上有人知道应该如何撑到灭绝性的瘟疫退去,那只能是他们。和他们一起度过的那些年月里,她一开始作为客人,后来成为学徒,最后晋升为上层的夏娃,在这整个期间里,他们一直都在为灾难做准备。他们建造起隐蔽的避难所,往里面填入补给品,包括蜂蜜、干黄豆、干蘑菇、蔷薇果、糖渍熟莓以及各种腌制食品。还有种子,准备播撒在他们所念望的净化后的新世界里。或许现在他们就躲在其中一个避难所里——亚拉腊庇护所——等瘟疫过去,在那里祷告,祈求安然渡过这场“无水的洪水”,他们是这么叫的。在诺亚方舟之后,上帝许诺不会再降下洪灾,然而这腐朽堕落的世界让他不得不采取行动。总之他们的逻辑就是这样。但是泽伯会去哪里寻找呢,在彼方的城市废墟里吗?说到底该从哪里开始呢?

园丁曾说过,把你最强烈的欲望具现化,它就会实现;这并不总是见效,或者说不能如她所愿。如今她最强烈的愿望是泽伯能平安归来,然而,如果他真的回来了,她将不得不再度面对现实,对泽伯来说她是一个中性区域。从不情绪化,没有性吸引力,没有女人味的花边。一个值得信赖的同志和士兵:可靠的托比,非常能干。就这些。

而且她不得不向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我是个白痴。那天是圣朱利安日,我下不了手杀人。他们逃跑了。他们带走了喷枪。她不会啜泣,不会大哭一场,不会找借口。他不会说很多,但他会对她失望。

别对自己太苛刻,当亚当第一开启温情模式时会这么说。我们都会犯错。此刻她回答他,没错,但有些错误比其他的错误更致命。如果泽伯被其中一个彩弹手杀死,这将会是她的过错。愚蠢,愚蠢,愚蠢。她真想撞墙。

她只能希望那些彩弹手受到足够的惊吓,逃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他们会一直待在那里吗?他们需要食物。或许他们可以在遗弃的房屋和商店里找到一些还没腐烂、没有被老鼠吃掉,或者在数月前的暴乱中没有被打劫掉的食物代用品。他们甚至可以炸死几只动物——浣鼠,绿毛兔,狮羊。一旦电池组弹药用完了,他们会需要更多。

而且他们也知道疯癫亚当的泥草屋里还有弹药。迟早他们会攻击最薄弱的环节:他们会抓走一个秧鸡人的孩子,提出交换,正如他们之前试图交换阿曼达那样。他们要的是喷枪和电池组,附加一两个年轻女人——瑞恩或者蓝莲花,或者白莎草——除了阿曼达,他们已经玩过了。或者一个发情中的女秧鸡人,为什么不呢?这对他们来说很新鲜,亮蓝色腹部的女人;那些秧鸡人可能不是最好的谈话对象,但是彩弹手不会在乎这点。他们还会索要托比的来复枪。

秧鸡人会把这些理解为分享。他们想要那根棍子?这能让他们快乐?你为什么不给他们呢,噢托比?该如何解释你不能把杀人武器交给杀人犯?秧鸡人不会理解杀人的意思,他们对任何事都轻信不疑。他们甚至不会相信任何人想要强奸他们——强奸是什么?或者割开他们的喉咙——噢托比,为什么?或者把他们开膛破肚,吃他们的肾脏——但是羚羊不会允许的!

假设秧鸡人没有解开绳结,她打算怎么做?她会一路带着那两个彩弹手回到泥草屋,然后把他们关起来,直到泽伯回来,接手过去,完成必要的工作?

他可能会主持一场敷衍了事的讨论。然后是两顿绞刑。或者干脆跳过预审,直接一铲子过去,他会说,何必脏了绳子呢?最后的结果和她立刻掐死他们没什么两样,当时,当场,就在篝火边上。

够了,别再冷酷地清算了。现在是早晨。她必须停止白日梦,痴想着由泽伯来扮演有决断力的领袖,执行本该由她采取的行动。她需要起床,出门,加入其他人。修复不可修复的,复原那些不可复原的,打死那些该吃枪子儿的。坚守阵地。

早餐

她在床边晃了两下腿,在地面上踩实了,站起身来。她的肌肉酸痛不已,皮肤感觉像砂纸一样,但一旦起床了感觉还不算太糟。

她从架子上挑了一张床单,薰衣草底色加蓝色圆点的。每个小屋里都有一堆床单,就像老式旅馆里的毛巾。从安诺优带出来的粉色连体衣已经破烂不堪了,况且说不定沾上了吉米身上携带的不知道什么病毒:她应该烧了它。如果有时间的话,她会把几张床单缝起来做衣服,有袖子和兜帽的,一边想着,一边将床单披在身上整理成古罗马长袍的样子。

这里不缺床单。疯癫亚当们从城市废弃的建筑里拾回来的床单够用很长时间,此外他们还囤了一屋子干重活用的裤子和T恤。但是床单更凉快,而且不挑身材,因此成了疯癫亚当们的首选时装。等床单用光了他们就得考虑其他代用品了,不过这种情况在几年内都不会发生。甚至几十年。如果他们能活那么久的话。

她需要一面镜子,没有镜子她没法知道自己现在成什么鬼样子了。或许她能想办法把镜子加到下一次“拾穗”的清单里。还有牙刷。

她把背包甩到一边的肩膀上,里头装有保健医疗用品:蛆虫、蜂蜜、蘑菇萃取物和罂粟花奶。今天头一桩事情是照料吉米,假设他还活着的话。在此之前她得先吃点早餐,总不能空着肚子对付白天,更别提对付吉米那只溃烂的脚了。她揣起她的来复枪,走进满溢的晨光里。

虽然时间尚早,日头已经白热化了。她撩起床单一角盖在头上防晒,检查了一下泥草屋的院子。那只红头的魔发羊还在四处游荡,嘴里嚼着某种葛根植物,一面透过栅栏的缝隙窥伺花园兼厨房里的蔬菜。那些被圈住的同伴们冲着它咩咩叫唤:银色的、蓝色的、绿色的、粉色的、深褐色的,还有金色的,花色齐全。换魔发刻不容缓,推销这些生物时的广告词是这么说的。

托比现在的头发是魔发移植过来的,以前没那么乌黑。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那只魔发羊会跑到她的小屋里来舔她脚吧。不是盐,而是微弱的羊毛脂的味道吸引了它,于是把她当成同类了。

好吧,只要不是公羊扑上来就好,她心想。她必须警惕别犯困。瑞贝卡此时应该起床了,正在灶房里忙活早饭吧;也许她把一些草本香味的沐浴露藏到补给室去了。

在花园另一头,瑞恩和蓝莲花坐在树荫下面聊得起劲。阿曼达待在一旁,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灵息状态,园丁们会说。从抑郁症、创伤后应激反应,到永久性脑瘫,该名目可应用的病态范围十分之广。他们的理论是这样的:在灵息状态里,你会凝聚保存力量,通过沉思获取营养,将看不见的小枝桠伸向宇宙。托比倒真心希望这些在阿曼达身上可以应验。过去在托比的班上,阿曼达可是很活跃的,那是伊甸之崖屋顶花园时期的陈年旧事了。十年前?还是十五年前?往事居然这么快就沾染上田园风味了。

象牙喙比尔、海牛和塔摩洛水牛正在加固边界周边的护栏。在日光的照耀下,这条防御线看起来如此单薄脆弱。以过去装饰用的铁栅栏为框架,他们补上了材质参差不齐的物件:长长的缠着胶带的铁丝网,一堆杂七杂八的柱子,一排顶端削尖的枪棒,末端插在地里,尖的一头朝外。海牛还在继续插棍子;在栅栏另一侧,象牙喙比尔和塔摩洛水牛手里拿着铲子,似乎正往一个坑里填土。

“早上好,”托比说。

“你过来瞧一眼,”海牛说,“有什么东西试图从下面挖隧道。昨天晚上。哨兵没看见它们,他们那会儿在前门赶猪猡。”

“留下什么痕迹了吗?”托比问。

“我们认为除了那几头猪以外还有别的什么,”塔摩洛水牛说,“它们很聪明,懂得先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然后来个暗渡陈仓。不管怎样,它们最后没进来。”

在防线外面,男秧鸡人围成一个半圈,间隔有序,脸朝外齐刷刷地撒尿。其中有一个身上披着破烂床单的人看起来像克洛泽——事实上,就是克洛泽,他也加入这个集体撒尿大队了。

接下来会是什么?克洛泽会变成土著人吗?他会脱掉衣服,学着清唱,长出一只随着季节变成蓝色的巨大阳具吗?如果说前两项是获得第三项的代价,他一定会二话不说就做。很快疯癫亚当里的每一个男人都会对此心心念念。而一旦开了头,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操起棍子、枪棒和石头,由此爆发争斗和战争。然后……

冷静点,托比,她对自己说。不要自寻烦恼。你真的,真的,真的需要来点咖啡。随便哪种咖啡都行。蒲公英根咖啡,快乐杯。泥浆咖啡也行,如果只有这个的话。

要是有酒的话她也会呷两口。

紧挨着灶房摆了一张起居室用的长桌。桌子上方撑起了凉棚,这也是从某户人家废弃的后院里拾回来的。现在,差不多所有庭院都成废墟了吧。泳池崩裂,要么空荡荡的,要么淤积着野草;藤蔓拱出绿色的鼻子探进破碎的厨房窗户。屋子里面,耗子们用咬碎的地毯在角落里搭起巢穴,还没长毛的小老鼠吱吱叫着,歪歪扭扭地在地上爬行。蚂蚁在椽子里四处钻探。蝙蝠在楼梯井里捉蛾子。

“一旦你被树木的根须侵入了,”亚当第一很喜欢和园丁的核心圈子谈论这个话题,“一旦它们扎稳根脚,没有任何人造的建筑可以抵御得了。只需一年时间它们就可以撕裂一条街道。它们会堵塞排水沟,一旦抽水系统崩溃了,地基将被蚕食,地球上没有一种力量能够阻止那种程度的水灾,在那之后,当发电站着火或者短路的时候,更别提核电……”

“到时你就可以和早晨的烤面包吻别了。”有次亚当第一在长篇大论时,泽伯补了一句。他如旋风一般出现,刚结束了某个神秘的巡视使命回来;他看上去像是被狠狠揍了一顿,黑色的仿皮夹克被扯烂了。都市流血限制是他给园丁孩子上课的内容之一,但他并不总是无条件地赞成。“是是,我们知道,我们注定在劫难逃。我还能指望吃上一块熟莓派吗?我快饿扁了。”有时候,泽伯没有对亚当第一表现出应有的尊重。

很久以前,在一个短暂的时期中,猜想人类失控之后世界的未来成了某种令人不安的大众娱乐。甚至还有关于这个主题的在线电视节目:电脑制作的风景图片上,一头鹿在时代广场上瞪大眼睛,呼吁公平的人做出比中指的手势,热忱的专家们在讲座上大肆宣讲人类在各历史节点上如何行差踏错,犯下愚行。

从人气排名来看,人类可以接受的尺度相当大。观众用大拇指点赞,评分一度飙至最高点,之后陡然滑落,于是人们的兴趣从迫近的覆灭转向了各种现场竞赛,喜欢怀旧的就点击口吞热狗[3],喜欢动物布偶的就选野蛮女友滑稽剧,喜欢看耳朵被咬下来的就选无差别黑市格斗,如果对这些都腻味了,还有能听到真实惨叫的“晚安”自杀节目,“火荡”幼童色情节目,“落头”真人处刑节目。所有这些都比真相尝起来美味可口。

“你知道我一直在思索真相。”那时亚当第一会用沉痛的语气对泽伯说话,那天也一样。他对别人说话从来不用这种语气。

“是没错啦,我当然知道,”泽伯说,“找啊找,哇,终于找到了。你是对的。我没和你争。抱歉。我错在吃饱了撑的。想法不经过大脑自个儿跑出来了。”口气仿佛在说,我就是这号人。你知道。忍着点吧。

此刻如果泽伯在这里那该多好啊,托比心想。她眼前闪过一连串关于他的画面:一幢着火的摩天大楼崩塌了,泽伯消失在倾泻而下的碎玻璃和水泥块里;他嚎叫着,脚底裂开一道地缝,他掉进了挣脱水泵和下水道控制的地下湍流;他心不在焉地哼着小调,身后冒出一只胳膊,接着是手,一张脸,一块石头,一把小刀……

一大清早就想这种事情不太好吧。多思无益。于是她尽力打住。

桌子周围放了一圈杂乱无章的椅子:厨房椅,塑料椅,带软垫的,还有转椅。以玫瑰花蕾和蓝鸟为主题的桌布上摆放着碟子和玻璃碗盏,其中有些是用过的,还有杯子和餐具。整个场景像一幅二十世纪的超现实主义画作:每一件物品都是那么实在、松脆,轮廓清晰,除了一点,就是它们不该存在于此。

但为什么不呢?托比心想。为什么不该存在于此?人死了,但物质的东西不会死。过去因为数量有限不足以满足过剩的人口;现在情况倒过来了。然而这些物品如今挣断了锁链——我的,你的,他的,她的——凭自己的意志四处游荡。就像那些二十世纪早期的纪录片里所展示的暴乱过后的景象,孩子们结成集团,打破窗户,打劫商店,抢东西,你能拥有多少仅仅取决于你能抢走多少。

现在就是这样,托比心想。我们曾经宣称这些椅子、杯子和玻璃碗盏属于自己,辛辛苦苦把它们弄过来。如今这段历史已经结束了,就物品和动产来说,我们过得很奢侈,

碟子看起来像古董,反正肯定很贵。但现在她可以把整套全砸了而不会激起一丝涟漪,除了在她心里。

瑞贝卡从灶房里钻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

“我的甜心!”她说,“你终于回来了!他们告诉我你还找到阿曼达了!加五星!”

“她情况不太好,”托比说,“那两个彩弹手快把她折磨死了,昨晚……要我说她现在处于休克状态,灵息了。”瑞贝卡是老园丁,她懂什么是“灵息”。

“她很坚强,”瑞贝卡说,“她会复原的。”

“或许吧,”托比说,“只能祈祷她没得病,没有内伤之类的。我猜你已经听说了彩弹手逃跑的事。他们夺走了喷枪。真是该死。”

“有所得亦有所失,”瑞贝卡说,“你不知道我听说你活着回来以后有多开心。我以为那两个人渣铁定把你杀了,还有瑞恩。我担心得都病倒了。可是你回来了,虽然我得说你看上去糟透了。”

“谢谢,”托比说,“瓷器很棒。”

“地里刨刨,甜心。猪有三种形态:培根、火腿和猪排。”看来打破素食誓言并没有花费他们太多时间。就连嘉蕾克·瑞贝卡都对猪排没有意见了。“牛蒡根,蒲公英茎。佐以狗肉肋排。再这样继续摄入动物蛋白质,我会比现在还胖。”

“你一点也不胖。”托比说。虽然瑞贝卡一直都很壮实,甚至很久以前,当她们还在“秘密汉堡”像机器人一样卖肉的时候她就是这副样子了,那时她们还没当上园丁。

“我也爱你,”瑞贝卡说,“好吧,我不胖。这些玻璃碗盏是真正的水晶,我可得好好享用。这玩意儿曾经价值连城。记得园丁怎么说的?亚当第一说过,虚荣心要人命,所以要么用陶器,要么去死。不过我能预见,终有一天我们不再需要为盘子操心了,用手抓着吃就行。”

“哪怕在最纯净奉献的生活中也有简简单单享有优雅的地方,”托比说,“亚当第一也对我们说过这样的话。”

“没错,只是有时候那个地方是个垃圾桶,”瑞贝卡说,“我有整整一堆膝盖大小的餐巾,我没法熨它们,因为没有熨斗,可叫我心烦了!”她坐下来,叉了块肉到盘子里。

“我也很高兴你没死,”托比说,“有咖啡吗?”

“有,如果你能忽略掉那些烤焦的梗啦、块根啦,还有其他鬼东西的话。里面不含咖啡因,但是我指望它多少能起点安慰作用。昨晚我看你带了一伙人回来,那些——话说你管他们叫什么来着?”

“它们是人。”托比说。或者说我觉得他们是人,她在心里补充一句。“它们是秧鸡人,这是疯癫亚当那伙人的叫法,我猜他们应该知道。”

“他们绝对和我们不一样,”瑞贝卡说,“连根毛都不像。那帮得遗尿病的秧鸡人。把沙坑弄得臭烘烘的。”

“他们想离吉米更近一点,”托比说,“是他们把他抬回来的。”

“这我倒听说了,”瑞贝卡说,“塔摩洛水牛给我启蒙了。他们应该回——该回哪儿回哪儿。”

“他们说他们要给他吹呼噜,”托比说,“给吉米。”

“抱歉,对他吹什么?”瑞贝卡扑哧笑了,“这是他们怪异的性习俗吗?”

托比叹了口气。“我解释不清,”她说,“你得自己去看。”

吊床

吃完早餐,托比过去查看吉米的情况。他睡在一张用胶布和绳子做成的临时吊床上,吊床悬在两棵树之间。他腿上盖的儿童毛毯上面画着拉小提琴的猫,笑眯眯的小狗,长了眼睛鼻子的碟子和咧嘴笑的汤匙手牵着手,脖子上挂着铃铛的母牛蹦蹦跳跳地跃过正乜斜着自己乳房的月亮。陷入幻觉的人就需要这个,托比心想。

三个秧鸡人——两女一男——端了两把椅子坐在吉米的吊床边。椅子原来可能是和餐桌配套的,深色木质,复古的竖琴椅背,黄棕相间的绸缎坐垫,和秧鸡人一点也不衬,然而他们仍旧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仿佛正在进行了不起的冒险。他们的身体亮闪闪的,像掺金的弹力纤维;硕大的粉色葛蛾在他们头顶明艳的光晕里扑翅纷飞。

他们美得太不自然了,托比心想。和我们截然不同。在他们眼中我们必定是次等人,多余的松垮皮肤,衰老的脸,扭曲的体形,要么太胖要么太瘦,毛发丛密,骨节突出。完美索求代价,但付出代价的却是不完美的人。

每个秧鸡人都把一只手放在吉米身上。他们在吹呼噜;当托比走近时,呼噜声更响亮了。

“好啊,噢托比。”两个女秧鸡人中个子高一点的那个说。他们是怎么知道她的名字的?这说明昨晚他们一定比她想象中更仔细地窥听她们说话。她该怎么回应呢?他们叫什么名字,问这个会不会不礼貌?

“好啊,”她说,“雪人-吉米今天的状况如何?”

“他越来越强健了,噢托比。”矮个的女秧鸡人说。其他人露出微笑。

吉米看起来确实好些了。脸上露出了血色,体热也下降了,这会儿睡得很熟。他们帮他拾掇了一番。现在他头上多了顶破破烂烂的红色棒球帽,手腕上戴着表面空荡荡的手表。一副只剩一块镜片的墨镜笨拙地架在他的鼻子上。

“或许没有那些东西他会更舒服。”托比指指帽子和墨镜说。

“他必须要有那些东西,”男秧鸡人说,“这些都是雪人-吉米的。”

“他需要它们,”矮个女人说,“秧鸡说他必须要有它们。看,这就是他用来听秧鸡说话的东西。”她举起他戴手表的那只胳膊。

“他从这里面看到秧鸡,”男人指指墨镜说,“只有他能。”托比本想问帽子是干什么的,但是忍住了。

“为什么你们把他搬到外面来了?”她问。

“他不喜欢待在黑暗的地方,”男人说,“在那里面。”他对着屋子点点头。

“在这里雪人-吉米可以更好地旅行。”高个女人说。

“他在旅行?”托比说,“睡觉的时候?”他们是否在梦呓吉米的梦境?

“是的”,男人说,“他在朝这里旅行。”

“他会奔跑,有时快有时慢。有时候走路,因为他累了。有时候猪会追赶他,因为它们不懂。有时候他会爬到一棵树上。”矮个子女人说。

“一旦到达这里他就会醒过来。”男人说。

“他从什么地方开始旅行的?”托比小心地问道。她不想流露出疑心。

“他过去住在蛋里,”高个女人说,“我们住的地方,一开始是的。他和秧鸡在一起,还有羚羊。他们离开了天上,到蛋里来见他,告诉他更多的故事,这样他就能告诉我们了。”

“所有的故事都是从那里来的,”男人说,“但是现在蛋里面太黑了。秧鸡和羚羊可以,但雪人-吉米不能再待在那里了。”三个人对托比露出温暖的笑容,仿佛笃定她能听懂他们说的每一个字似的。

“我能看看雪人-吉米受伤的那只脚吗?”她礼貌地问。他们没有反对,尽管手还留在原来的地方,也没停止吹呼噜。

托比揭开昨晚包在吉米脚上的布,检查下面的蛆。它们辛勤地忙碌着,清理死肉;肿胀和化脓的情况也在好转。这批蛆快要成熟了:明天她得想办法弄块腐肉,放在太阳下面吸引苍蝇,孵一批新蛆出来。

“雪人-吉米离我们越来越近了,”矮个女人说,“然后他会跟我们讲秧鸡的故事,就像他住在树上的时候那样。但是今天必须由你来跟我们说。”

“我?”托比说,“但是我根本不知道秧鸡的故事!”

“你能学会的,”男人说,“一定会发生。因为雪人-吉米是秧鸡的仆人,而你是雪人-吉米的仆人。这就是原因。”

“你必须戴上这个红色的东西,”矮个女人说,“它叫做‘帽子’。”

“是的,‘帽子’,”高个女人说,“到了晚上的飞蛾时间,你会把雪人-吉米的帽子戴在头上,倾听手臂上这个圆的亮晶晶的东西。”

“是的,”另一个女人点点头说。“然后秧鸡的话就会从你嘴里吐出来。雪人-吉米就是这么做的。”

“看到没?”男人说。他指指帽子上的字母:红袜[4]。“这是秧鸡做的。他会帮助你。羚羊也会帮你,如果故事里出现动物的话。”

“等天色暗下来以后,我们会带条鱼过来。雪人-吉米总是吃鱼,因为秧鸡说他必须吃鱼。然后你戴上帽子,倾听这个秧鸡制造的东西,讲秧鸡的故事。”

“是的,讲秧鸡如何在蛋里造出我们,清除坏人居住的混沌。讲我们如何离开蛋,和雪人-吉米一道徒步来到这里,因为这里有更多叶子供我们吃。”

“你会吃掉鱼,你会讲秧鸡的故事,像雪人-吉米那样。”个子稍矮一些的女人说。三双天真无邪的绿眼睛看着她,伴随着宽慰的笑容。看起来对她的能力深信不疑。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托比心想。我没法说不。他们或许会因失望而独自离去,回到海滩,坐等被彩弹手抓走。他们是容易得手的猎物,尤其是孩子。我怎么可以听任这样的事情发生?

“好吧,”托比说,“我晚上过来。我会戴上吉米的帽子,我是说雪人-吉米,然后给你们讲秧鸡的故事。”

“还要倾听这个亮晶晶的东西,”男人说,“还要吃鱼。”这似乎是某种仪式。

“好的,来个全套。”托比说。

该死的,她暗想。希望他们会把鱼料理一下再给我。

故事

收拾早餐碗碟的时候,瑞贝卡觉得自己看到一张残忍尖瘦的脸在树底下盯着她。似乎只是一场虚惊,托比心想。彩弹手并没有出现,更好的消息是瑞贝卡身上没有多出一个枪眼来,也没有秧鸡的孩子尖叫着被拖进灌木丛。尽管如此,大家的神经依然绷得很紧。

托比让那些有孩子的女秧鸡人待在泥草屋附近。每当她们看起来困惑不解时,托比便解释说这是秧鸡的指示。

时间波澜不惊地流逝着。远行的人没有一个回来:谢克尔顿,黑犀牛,胜郎。泽伯。托比把早晨剩下的时光投入到厨房花园里,翻土,拔草:这些不动脑筋的活有助于镇定身心,打发时间。有几株鸡豆开始抽芽了,菠菜叶子高高昂起,胡萝卜的头顶也变得毛茸茸的。她的来复枪架在不远的地方。

克洛泽和吸蜜蜂鸟把魔发羊从围场里放出来,领它们觅食吃草。两人都装备了喷枪,这样遇上一个彩弹手时就有二对一的优势,除非被攻个出其不意。托比希望他们靠近树的时候记得查看头顶。那些彩弹手一定是从树上跳下来,凭这招抓到瑞恩和阿曼达的。

为什么战争就跟恶作剧似的?她心想。躲在灌木丛背后,冷不丁跳出来,这和躲猫猫有什么两样,除了会流血。输掉的一方尖叫一声倒在地上,随即露出愚蠢的表情,嘴巴张大,两眼向外分开。《圣经》里那些古代的国王们,踩住被征服者的脖子,把敌对的国王吊在树上,对着一排排头颅喜悦满足——所有这些行为里都有一丝童趣的元素。

或许这就是秧鸡的动力,托比心想。或许他想了结掉它。从我们身上割去那个部分:狞笑着的、根深蒂固的恶意。赋予我们新生。

她独自一人早早吃过午餐,因为午餐时间轮到她荷枪放哨。午餐是冷猪肉和牛蒡根,还有一块奥利奥饼干,这包饼干是从一家药房里拾回来的,十分稀罕,只能限量供应。她拧开她的饼干,在吃掉巧克力包片之前,先舔一下甜甜的白色夹心。真是罪过的奢侈。

在午后的雷暴来临前,五个秧鸡人把吉米抬进泥草屋,连同他的小乖乖毛毯。下雨的时候,托比陪在吉米身边,检查他的伤口,设法抬起他的头,让他喝一点蘑菇萃取物,尽管他还处在昏迷中。她的存货越来越少,但她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合适的蘑菇来熬制新药。

他们只留下一个秧鸡人为吉米打呼噜,其他人都走了。他们不喜欢房屋,宁愿淋湿也不愿意被囚禁。雨一停,四个秧鸡人走进来,又把吉米搬到外面去了。

云层散开,太阳探出了脸。克洛泽和吸蜜蜂鸟赶着一群魔法羊回来了。一切如常,他们说;或者说就算有问题,你也没辙。魔法羊情绪激动,很难把它们赶到一块儿。乌鸦闹哄哄的,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呢?乌鸦就是喜欢起哄。

“怎么个激动法?”托比问,“怎么闹哄哄的?”然而他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塔摩洛水牛戴着帆布太阳帽,微驼的肩膀上搭了件丹宁衬衫,正试图给一只泌乳期的魔发羊挤奶。挤奶过程进行地不太顺利,魔发羊不停地踢蹬叫唤,提桶被掀翻了,羊奶洒了出来。

克洛泽向秧鸡人展示如何操作手泵:过去曾是一台复古的装饰品,如今却成了饮用水的来源。上帝知道里面有些什么,托比心想,这是地下水,附近几里之内泄漏的毒物都有可能掺进来。她会劝导他们使用雨水,至少就饮用水来说,虽然远方的火灾或者核溶解物也可能把污物蒸发到同温层,同样只有上帝知道里面有什么。

水泵给秧鸡人带来无穷的乐趣,孩子们捧着它们大呼小叫,到处乱跑。在这之后,克洛泽又向他们演示一块疯癫亚当们好不容易修好的太阳能电池板;它连着两只灯泡,一只装在灶房,一只装在院子里。他努力向孩子们解释为什么灯泡会亮,但他们还是无法理解。显然,对他们来说,灯泡就像黄昏时分跑出来的晶玫瑰和绿毛兔一样,它们会发光是因为羚羊把它们创造成这样。

晚餐在长桌上吃。白莎草系着蓝鸟图案的围裙,瑞贝卡用黄色缎带将一条淡紫色的浴巾围在腰际,从锅子里盛出食物分给大家之后也坐了下来。瑞恩和蓝莲花坐在桌子尽头,劝阿曼达吃点东西。没有执勤任务的疯癫亚当们放下手中的工作鱼贯而入。

“好啊,荒岛秧鸡。”象牙喙比尔说。他喜欢叫她从前在疯癫亚当时期的代号,以此取乐。他瘦削的身形裹在一张铺满郁金香的被单里,头上戴着与被单配套的枕套做的、类似穆斯林头巾的玩意儿。棱角分明的鼻子从粗皮老脸上突起,像极了鸟嘴。奇妙的是,疯癫亚当取的代号如何能正好对应他们的某个身体特征,托比心想。

“他现在怎么样了?”海牛说。他头上戴的宽檐草帽让他看上去像一个胖乎乎的种植园主。“我们的明星病患。”

“还没死,”托比说,“但还称不上有意识。”

“他有过吗,”象牙喙比尔说,“我们从前叫他软木花生。这是他在疯癫亚当的代号,很久以前。”

“在天塘计划里他是秧鸡的狗腿子,”塔摩洛水牛说,“等他醒来以后,我们有很多事要问他。在我把他踩死之前。”她用干笑表明自己只是打趣而已。

“软木花生,人如其名,”海牛说,“我不认为他脑子里有任何疯狂的想法。他不过是傀儡。”

“自然我们对他不会有太高的评价,坦白说,”象牙喙比尔说,“他是主动加入天塘计划的,不像我们。”他把叉子戳进一块肉里。“亲爱的女士,”他对白莎草说,“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此乃何物?”

“识-实上,”白莎草操着英音回答,“事实上,我不能。”

“我们是头脑奴隶,”海牛叉进另一块肉排,“被俘虏的科学天才,为秧鸡开发进化机器。这人太刚愎自用,自以为可以补完人类。倒不是说他不够聪明。”

“他不是单枪匹马,”苗条的吸蜜蜂鸟说,“这是笔大生意,有生物公司在背后撑腰。很多人愿意为基因合成开出天价。他们要定制自己的孩子,就像点披萨配料那样搭配DNA。”他戴着一副双焦眼镜。一旦光学制品成为稀缺物,我们只好重回石器时代了,托比心想。

“只不过,秧鸡做得更好,”海牛说,“他在这些家伙里面加了一些你根本想象不到的零件。内置避虫体质,了不起。”

“还有永远不会拒绝你的女人。那个色彩编码的荷尔蒙技术,你不得不佩服。”吸蜜蜂鸟说。

“作为由亟待解决的问题构成的人肉电脑,这无疑是令人心动的挑战。”象牙喙比尔把注意力转到托比身上。“请容我解释。”他说话的方式仿佛他们正在上研究生讨论班,与此同时,他把盘里的蔬菜切割成均等的小方块。“比如说,以兔子的砂囊还有狒狒为台基提取生育系统的某些染色体特质……。”

“就是那个会变蓝的部分。”吸蜜蜂鸟向托比伸出援手。

“我负责的是尿液的化学合成,”塔摩洛水牛说,“针对食肉动物的威慑元素。在天塘计划里很难检测——我们没有任何食肉动物。”

“我负责发声装置,现在问题变得有点复杂了。”海牛说。

“遗憾的是,你事先没有给唱歌功能编好取消键,”象牙喙比尔说,“搞得大家心烦意乱。”

“唱歌不是我的点子,”海牛郁闷地说,“又想取消这个功能又不想他们变成吸蜜蜂鸟,根本不可能。”

“我有一个问题。”托比说。他们纷纷转过头看她,似乎没料到她会发言。

“是什么呢,亲爱的女士?”象牙喙比尔说。

“他们想让我给他们讲一个故事,”托比说,“关于秧鸡造物主的故事。但是对他们来说秧鸡到底是什么呢?他们觉得秧鸡是如何创造他们的?在天塘圆顶屋里他们究竟被灌输了什么?”

“在他们眼中秧鸡就跟上帝似的,”克洛泽说,“但他们不知道秧鸡长什么样子。”

“你怎么知道,”象牙喙比尔说,“当时你又没在天塘。”

“见鬼,是他们告诉我的好嘛,”克洛泽说,“我现在和他们称兄道弟。甚至可以和他们一起撒尿。这就像是一种荣誉。”

“他们没见过秧鸡是好事。”塔摩洛水牛说。

“少胡说八道了,”刚来的敏狐也加入了讨论,“他们会瞧一眼那个疯子造物主,然后从摩天大楼上跳下去。如果现在还有摩天大楼可以跳的话。”她意兴阑珊地补了一句,随后夸张地打着哈欠,举起胳膊,伸到后脑勺上,胸部随即挺立鼓起。稻草色的头发梳成马尾,用一根粉蓝色的编织发带扎住。她身上的床单也很讲究,镶有雏菊和蝴蝶花纹的花边,一根红色的宽腰带系在腰际。如此搭配颇有惊悚效果:天使祥云迎上屠夫的杀猪刀。

“毋需抱怨,美丽的女士。”象牙喙比尔的目光从托比移向敏狐。如果他用心蓄养的胡子再长一点,他只会显得更浮夸,托比心想。“及时行乐,抓住每一个瞬息。有花堪折直须折。”他近乎谄媚地微笑着,目光落到她的红色腰带上。敏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给他们讲一个快乐的故事,”海牛说,“细节尽可能模糊。秧鸡的女朋友,羚羊,以前在天塘干过类似的事,这样能让他们心境平和。我只希望秧鸡那个屌人别在坟墓里面施展魔法就好。”

“比如说将一切化成一摊稀屎,”敏狐说,“噢,他已经做到了。有没有咖啡?”

“唉,”象牙喙比尔说,“我们的咖啡已经告罄了,亲爱的女士。”

“瑞贝卡说她会烤制某种根茎。”海牛说。

“就算有也没有任何货真价实的奶油可以搭配,”敏狐说,“只有羊的分泌物。足够你用冰锥凿自己的小庙了。”

光线逐渐减弱,蛾子飞了出来,粉色、灰色、蓝色,全都蒙上了一层暮色。秧鸡人聚集在吉米的吊床边。他们想让托比在这里讲故事,关于秧鸡,以及从蛋里出来的故事。

雪人-吉米也想听故事,他们说。尽管他还处于昏迷状态,但他们深信他能够听到。

他们已经知道故事了,但重点在于必须由托比讲出来。她必须表演吃鱼的过程,他们带来的鱼外层烤得焦焦的,裹在叶子里。她必须戴上吉米破烂的棒球帽,以及没有盖子的手表,还得把手表举到耳朵旁边。她必须从零开始,她必须主导创世,命雨落下。她必须清理混沌,她必须带领他们走出蛋,指引他们前往海边。

最后,他们还想听关于那两个坏人的事,还有森林里的篝火,以及有根臭骨头的汤,他们简直对臭骨头上瘾了。她还得描述他们自己如何解开那两人的绳索,那两人如何逃进森林里,如何随时随地会回来,干更多坏事。最后那部分令他们难过,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坚持要听。

在托比讲故事的过程中,他们催促她再讲一遍,然后又来一遍。他们提示她,打断她,补充她遗漏的部分。他们想从她那里得到的是毫无破绽的表演,他们所求的信息远远超过了她所能知道、所能发明的。她是雪人-吉米糟糕的替补,但是他们尽最大努力帮她润色。

就在她第三次讲到秧鸡清理混沌的时候,他们突然齐刷刷地别过头。他们朝空气中嗅了嗅。“有男人过来了,噢托比。”他们说。

“男人?”她说,“逃走的那两个?在哪里?”

“不,不是闻起来有血腥味的男人。”

“别的人。不止两个。我们必须去向他们问好。”他们又齐刷刷地站起来。

托比朝他们看的方向望过去。有四个人——四个模糊的身影,沿着小公园边界杂乱的街道渐渐走近。他们的头灯都亮着。四个黑暗的轮廓,每个都引来一道亮光。

托比感觉绷紧的身体松开了,空气随着长长的、无声的呼吸渗进胸腔。心脏会跳出来吗?一个人会因为宽慰而晕眩吗?

“噢托比,你在哭吗?”

回家

是泽伯。她的愿望成真了。他比她记忆中块头更大,更潦倒——尽管距离托比上次看见他只过了几天——也更苍老了。发生了什么事?

同泽伯一道回来的是黑犀牛、谢克尔顿和胜郎。等他们靠近以后,她能看出他们脸上的疲惫神伤。一等他们安顿好行李,其他人全都围了过来:瑞贝卡、象牙喙比尔、敏狐、白鲸;海牛、塔摩洛水牛、吸蜜蜂鸟、白莎草;克洛泽、瑞恩还有蓝莲花;甚至连阿曼达也来了,离人群远远的。

每个人都在说话,或者更准确地说,每个人类。秧鸡人待在人群的最边缘,挤作一团,睁大眼睛观察着。瑞恩抱住泽伯泣不成声,这倒也合情合理,毕竟泽伯是她的继父。当他们还在花园的时候,泽伯和瑞恩的妈妈,丰腴性感的卢瑟恩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卢瑟恩没有好好珍惜泽伯,托比心想。

“别难过啦,”泽伯对瑞恩说,“看!你不是把阿曼达带回来了!”他伸出一只胳膊,阿曼达顺服地由他搂住。

“是托比做的,”瑞恩说,“她手里有枪。”

托比静待片刻,然后走上前。“干得好,神枪手。”泽伯对她说,尽管她没有向任何人开枪。

“你没找到他们吗?”托比问,“亚当第一还有……”

泽伯神色凝重地看了她一眼。“没找到亚当第一,”他说,“但我们找到了费洛。”

其他人靠过来听他们说话。“费洛?”敏狐问。

“老园丁,”瑞贝卡说,“他抽了太多……他喜欢搞‘幻象探求’。园丁闹分裂的时候,他站在亚当第一那边。他在哪里?”从泽伯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们瞧见一群秃鹫在停车场的屋顶上,于是就爬上去看一下,”谢基说,“在老福利诊所附近。”

“我们以前上学的地方?”瑞恩说。

“尸体还很新鲜。”黑犀牛说。这意味着失踪的园丁中至少有人挺过了第一波瘟疫,托比心想。

“其他人都不在吗?”她说,“一个人也没有?是不是……他病了吗?”

“没有迹象,”泽伯说,“但我猜他们应该在哪里转悠。亚当应该会吧。有什么马上能吃的东西吗?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熊。”这意味着他现在不想回答托比的问题。

“他吃下一头熊!”秧鸡人对彼此说。“绝对没错!就和克洛泽跟我说的一样!”“泽伯吃下一头熊!”

泽伯朝秧鸡人的方向点点头。“看来我们有伴了。”

“这是泽伯,”托比对秧鸡人说,“他是我们的朋友。”

“我们很高兴,噢泽伯。你好。”

“就是他,就是他!克洛泽告诉我们的。”“他吃下一头熊!”“是的,我们真高兴。”他们脸上堆起试探性的微笑。“什么是熊,噢泽伯——你吃下的那只熊。”“是鱼吗?”“它有臭骨头吗?”

“他们跟着我们回来的,”托比说,“从海岸那边。我们阻止不了,他们想待在吉米身边。和雪人在一起。雪人是他们对吉米的称呼。”

“秧鸡的小伙伴?”泽伯说,“那个天塘计划搞出来的?”

“故事很长,”托比说,“你应该吃点东西。”

炖肉还剩一些,海牛过去拿了。秧鸡人撤回安全的距离,他们不喜欢烹饪肉类发出的异味。谢克尔顿狼吞虎咽地扫荡完他那份炖肉之后,挪过去和瑞恩、阿曼达还有白莎草坐在一块儿。黑犀牛一个人吃掉两份食物,吃完就去洗澡。胜郎表示要帮瑞贝卡整理背包里的物品:他们又拾回来了很多黄豆正餐,几卷胶带,几包冷冻鸡肉球,些许能量条,还有第二包奥利奥饼干。真是奇迹,瑞贝卡说。现在要搞到一包没有被啮齿类动物啃过的袋装饼干可不容易。

“我们去院子里查看一下吧。”泽伯对托比说。托比心里一沉:这意味着泽伯有些坏消息要在私下里告诉她。

萤火虫开始飞舞了。盛开的薰衣草和百里香在空气中撒播馨香。几株野生的晶玫瑰沿着栅栏发出幽光。几只亮莹莹的绿毛兔正在啃食垂到低处的树叶。硕大的灰色葛蛾飘飘摇摇,似极了褐色的尘埃。

“费洛不是死于瘟疫,”泽伯说,“有人割了他的喉咙。”

“噢,”托比说,“我懂了。”

“后来我们看到彩弹手了,”泽伯说,“就是那两个掳走阿曼达的家伙。他们正在一只巨猪身上开膛剖肚。我们开了几枪,被他们逃掉了。于是我们放弃寻找阿曼达,尽快赶回来,因为他们可能在附近一带转悠。”

“我很抱歉。”托比说。

“为什么?”泽伯说。

“我们抓住他们了,就在前一天晚上,”托比说,“我们把他们绑在树上。但我没有杀死他们。那天是圣朱利安日,我下不了手。他们逃了,带走了喷枪。”

她哭了出来。她像刚出生的老鼠幼崽,瞎眼的、粉嘟嘟的小东西,一个劲儿地啜泣,简直是病态了。她并不想这样。但此时此刻,她就是这样的。

“嘿,”泽伯说,“没事的,别担心了。”

“你错了,”托比说,“不可能没事的。”她转身走开了。如果一定会变成失态难堪的局面,她宁愿独自流泪。无依无靠,这是她此刻的感受,以后也会一直如此。你已经习惯孤独了,她对自己说。你要成为凡事无动于衷的人。

然后她将自己裹了起来。

她等了这么久,已然放弃等待了。她渴望这一刻的到来,拒绝相信它的存在。然而现在一切变得如此简单,就跟回家的感觉一样,对那些曾经有过家的人来说。穿过门厅,走进熟悉的所在,它了解你,向你敞开,准许你进入。为你讲述你想听的故事。还有手啊,嘴啊的故事。

我很想念你。谁在说话?

黑夜的窗面上浮现出一具形体,闪烁的眼睛。黑暗的心跳。

啊。

终于来了。原来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