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隐逸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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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隐逸思想渊源

隐逸思想是如何产生的,隐逸思想有哪些源头,隐逸思想和先秦典籍有何关系?要研究隐逸诗学,首先要弄清楚隐逸文化之源。因为隐逸诗是隐逸思想的载体,隐逸思想是隐逸诗的灵魂,隐士与隐逸诗人是隐逸思想的践行者。研究隐逸思想,则须振枝求叶,观澜索源。已有研究成果对隐逸思想渊源有多种说法,本书认为《易经》是隐逸产生的重要源头之一。

隐逸思想通常被认为源于儒、道两家,孔孟和老庄通常被奉为隐逸思想的开创者,这是一种误读。隐逸源于《易经》,可从《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刚柔共济思想、“贤人”与“隐士”的关系进行考辨。《易经》把人天性中的刚柔与外界环境结合起来,形成一种特殊的人生哲学,无论是在现实人生中的积极进取,还是退让隐忍,儒、道两家都可以从《易经》中可寻觅到为之所用的文化因子,因此《易经》应是隐逸思想的发源地。

一 《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

在先秦文化思想体系中,有着多元的复式结构,儒、道、法、墨、阴阳等各派相互争辩、渗透、吸引、融合,儒道两家脱颖而出,最终凝聚成中国传统文化的深层结构,由“百家争鸣”到“两足鼎立”,“进取”与“退守”,“阳刚”与“阴柔”,既相互冲撞,又互为补充,形成了中华民族精神的重要推动力。

既然“退守”与“阴柔”思想是道家思想的内核,研究隐逸文化的一些学者,便习惯性地认为隐逸思想滥觞于此。实际上,《易经》中的阴阳五行观念,即“物我同构”自然主义哲学观,及“相时而动”的人事观,才是诞生隐逸文化最早的土壤之一。说儒家的隐逸思想源于《易经》,首先可以从文献学角度得到印证。孔子是《易经》思想重要的传承者,《史记·孔子世家》载:“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 ‘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孔子晚年喜欢读《易经》,并且撰写了《彖》(上、下)、《象》(上、下)、《系辞》(上、下)、《文言》、《序卦》、《说卦》、《杂卦》等,合称“十翼”,又称《易大传》。孔子撰“十翼”,此说虽遭后人质疑,但孔子曾研读《易经》是不争的事实,所以受其阴阳变化、刚柔相济的影响,也就不奇怪了。

儒家重人道,道家重天道,其实儒家的人道也是从天道衍生而来的,这可从考究“阴阳五行”说得到理论支持。据现有资料,“五行”说始载于《尚书·夏书·甘誓》:“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记夏启与有扈氏战于甘之野之事,“威侮五行”,伪《孔传》作“威虐侮慢五行”,语义未详。《洪范》中对“五行”做了具体的阐释:“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曰稼穑……”对五行的自然形态做了界定,《汉书·五行志》引述《尚书·洪范》的“五行”之文,颜师古注“五行”之义曰:“皆水火自然之性。”从原始自然物态中抽象出自然的辩证思维,体现了先民认识自然物质运动的理性抽象能力,这种素朴的人与物的关系,便是对自然及其运行规律的遵从,稍后发展起来的五行相生相克的理论,也是初民在生产实践中总结出来的经验,违背这些经验和法则,则会受到自然的惩罚,因此,随自然之性而为,与隐逸思想的“自然”情结一致。

二 《易经》中的刚柔相济思想

《易经》本是当时占卜人事吉凶用的书,但中国后代的人生哲学与此有所渊源。《易经》的卦象,用几个极简单极空灵的符号,来代表天地间自然界乃至人事界种种复杂情形,而且就在这些符号上面,中国的古人想要借此把握宇宙人生之内秘的中心,而用来指示人类种种方面避凶趋吉的条理,这几个符号便是阳“—”和阴“ ”。钱穆先生认为人有男女之性,人事全由人起,所以《易经》的卦象原始意义与两性之别有关,“—”为男,“ ”为女,并由卦象的叠加组合发展开去,八卦重为六十四卦,卦象错综变化,象征事物变幻无穷,“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宜采取男性的姿态,以刚强或动进出之的,而在某一时候的某一地位,则又宜乎采取女性的姿态,以阴柔或静退出之了”。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第69~70页。因为人类自身就有男女刚柔的天性,所以在遭遇不同的外部环境的时候,如穷与达、尊与卑、顺与逆的时候,就能考量自己的刚柔姿态,选择进退显隐的态度,以趋利避害,这就是“阴阳”要表现的“道”。

就文献资料而言,《易经》为隐逸思想产生的源头。一些研究者持“儒道渊源论”的观点,认为孔孟和老庄是隐逸文化之渊薮。《易经》中的阴阳五行、刚柔相济的思想,很可能是最早产生隐逸思想的土壤。《易经》里“潜”与“用”的理念,阳刚与阴柔的转化,催生了儒家的“顺时而动”“待机而隐”思想。《易经》中认为隐忍待时而发,是合乎天道的表现,“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的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的理念基石,深刻影响了后代知识分子。

《周易》第一卦乾卦的爻辞:“初九,潜龙勿用。”“潜”与“用”,多释为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有发展的势头,但是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也作进退、显隐之解。《周易集注》卷一:“此周公所系之辞,以判一爻之吉凶,所谓爻辞也……潜藏也,象初龙阳物变化莫测,亦犹乾道变化,故象九……如占得潜龙之象,在天子则当传位,在公卿则当退休,在七子则当静修,在贤人则当隐逸,在商贾则当待价,在战阵则当左次,在女子则当愆期,万事万物莫不皆然。”如此解析,则把宗教神秘色彩的卜筮之书,上升为社会、政治、经济等方方面面,既作道德的评判,又用一种理性的教训来指导人生。

“遁世无闷”,语出《周易·遁卦》。“遁”有退避而去的意思,从人事上说,就是急流勇退以避祸之义。人们在此特定的环境下,当审时度势,毅然隐退,如此则身虽隐退,而功与名反得以保存,所谓身虽遁而道亨,故心情舒畅而无遗憾。若眷恋禄位,苟且流连,必然遭祸,故曰遁世无闷。

后之儒者解析了《易经》阴阳关系模式与产生隐逸思想的联系。《周易衍义》卷三曰:“九二履道坦坦幽人贞吉,象曰 ‘幽人贞吉,中不能自乱也,有宽裕之道,则得隐逸之正,九二以刚居柔在下卦,之中宽裕得其中,所履得坦然平易之道,此乃幽隐之人正道,故吉也。'”然后再论“幽人”之高洁和“利禄者”的恶浊:“世之诵幽人之德者,盖曰贪利禄者其名浊,遗声势者,其神清,慕功名者,其志卑,安贫贱其节高。”所以隐士才能“无躁进热衷之心,无怨天尤人之态,无侥幸闷世之情,其不失隐逸之正宜也”。

《读易详说》卷六释“巽”曰:“巽以柔顺为体,巽入为用,而九三以刚而处阳位,正应在上而下,牵于初进退无常,无常则刚柔失位,可谓不恒其德矣,故有以隐逸自名,而志在要禄,以廉俭饬身而终于贪竞者,谓可以欺愚惑众,而世固有不可欺者,若察知其奸,适足为辱,故曰或承其羞,以此为恒。” “刚柔失位”则“不恒其德”,所以“以隐逸自名”,而隐逸也有真假之分,“志在要禄”,“终于贪竞者”,则“察知其奸”,“或承其羞”了。

儒家的“待时隐”直接源于《易经》的刚柔相济理论,“潜”和“用”是乾卦的思想内核,生发出“藏”与“时”的理念,“器以礼藏”(《左传·齐晋鞌之战》),“藏”犹言“蕴涵着”,社会的尊卑贵贱之序,寓于日常的器用之中。“待时而发” “顺时而为”,成为最高的道。《左传·晋楚鄢陵之战》载子反与申叔时关于战争的对话:“师其何如?”对曰:“德、刑、详、义、礼、信,战之器也。德以施惠,刑以正邪,详以事神,义以建利,礼以顺时,信以守物。民生厚而德正,用利而事节,时顺而物成。”“礼以顺时”“时顺而物成”,成为战争胜负的关键,顺时而动,一切事务皆能成功,反之,“奸时以动,而疲民以逞。民不知信,进退,罪也。”《国语·吴语下》载范蠡谏于勾践曰:“得时无怠,时不再来;天予不取,反为之灾。赢缩转化,后将悔之。天节固然,唯谋不迁。”“天节”即为“天道”,无过“天极”,则功成事遂。

三 《易经》中的“贤人”与“隐士”

《易·坤》:“天地闭,贤人隐。”《易经》认为,隐逸可以成为衡量政治的晴雨表,并赋予了隐逸思想的践行者——“隐士”,以极高的标准,将其称为“贤者”,把“隐”的行为与“贤”的品德等同视之,抢占了道德的制高点,自此,“隐士”几与“贤人”“形影不离”,与“直道”“忠正”“贤良”等品德保持一致。孔子云:“贤者避世。”把“贤人”和“隐士”画上了等号。此后,“荐隐士”“聘贤才”成为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重要内容。《后汉书·卷七十六》:“及邓太后崩,安帝始亲朝事,忠以为临政之初宜征聘贤才,以宣助教化,数上荐隐逸及直道之士,冯良、周爕、杜根、成翊世之徒,于是公车礼聘。”《三国志补》卷三:“撰录上古以来圣贤隐逸遁心遗民者为传赞,自混沌至于管宁凡百一十有九人。”凡斯种种,不一而足,士常以隐逸来彰显高蹈之志,有异于常人,而执政者要粉饰太平,要达到“野无遗贤”的理想境地,常借显用隐逸忠正之士为标榜,因此,隐逸思想在中国隆盛不衰,“礼失求诸野”“问政于隐”,隐士在社会道德伦理结构中始终享有较高的清誉,基本上是缘于《易经》之“天地闭,贤人隐”了。《周易详解》卷五云:“丘园者,山林隐逸之地也,天下文明在世,必至于野无遗贤,而后为至治之极,故虽贤者之于丘园,高蹈不屈而束帛,兼有以增草木猿鸟之光。”“至治之极”的一个重要指标就是“野无遗贤”,隐逸思想表现了与政治的结合和游离态度,这也成为士人对抗政治权力的一个法宝,如同给统治阶级套上了一个紧箍咒。

四 《易经》隐逸思想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隐忍待时而发的思想,被认为是合乎天道的表现。隐逸思想中的“含垢”“忍耻”是符合天道规律的。“川泽纳污,山薮藏疾,瑾瑜匿瑕,国君含垢,天之道也。”(《左传·宣公十四年》)“川泽”是众多水所归之处,无所不容,故可纳物;“山薮”是山林草莽之中,亦可隐藏。上至国君含垢,也是合于天道,由此产生了大批“幽隔”“隐忍”的人物。《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第七十》载周文王隐忍一事:“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易经》按司马迁所论,为周文王所推演,而文王“拘羑里”,散宜生、闳夭素知而招吕尚,而吕尚便是“待时隐”的典范,《史记·卷三十二·齐太公世家第二》:“吕尚盖尝穷困,年老矣”,“吕尚处士,隐海滨”,尝屠牛于朝歌,卖饮于孟津,七十钓于渭渚,以渔钓干谒周西伯,终为其所用,为“文武师”。吕尚实际上是开了“待时而发”的先河。再有“越王勾践栖于会稽之上”(《国语·越语上》),“与范蠡入宦于吴”(《国语·越语下》),卧薪尝胆灭吴后,范蠡“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接踵而来便是大批“隐忍而遂其志”的人物: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等等。“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隐忍负重,而终成大业。时史迁遭李陵之祸,“幽于缧绁”,“身毁不用”,退而以“《诗》、《书》隐约者”论之。“隐约而能成其志”,这便是给予儒者于逆境中相时而动的精神原动力,这也是中国隐逸思想史上,士人“待时而隐”、隐士层出不穷的重要原因。

“待时而隐”很容易生化出“以退为进”的思想,后者为儒家“穷独”的人生哲学,深刻影响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

 

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论语·泰伯》)

 

“穷独”的人生哲学的形成与保持人格独立和心理平衡的价值观紧密相连,就陶冶情操和提升人生境界而言,有其积极作用。“穷独”与“达兼”是儒家“道”的两极,“仁”“贤”“善”等是评判“道”的重要标准。这种“道”,是在《易经》“道”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一种人道。《易经》中的“道”,带有原始的宗教色彩,是人考量与外界环境的关系,根据外部的环境态势和内在的刚柔姿态,而选择动静进退的态度,以此避凶化吉,在人生复杂多变的环境中与其内在的本性相结合,找出一条最适合的道路,带有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类似于“神道”。而孔子及以后的儒者,则是把《易经》中的“道”与社会实践结合,为政治意义所融化,在道德上完全伦理化了,这是一个飞跃。

宗教政治化与政治伦理化,是中国古代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古代的权力结构有三种形式:神权、君权与师权。随着阶级的出现、国家的产生后,王权逐渐代替神权,宗教政治化为政治伦理化所取代,王权与神权的结合,变为王权与师权的结合,而儒家认为,王道与师道的结合程度,即“显”与“隐”,是判别治世与乱世的标准。钱穆有一个著名的论断:“君师合一则为道行而在上,即是治世。君师分离则为道隐而在下,即为乱世。”钱穆:《中国文化史导论》(修订本),商务印书馆,1994,第80页。

儒家的“穷独”是隐逸思想的重要内涵,其源于《易经》的阴阳五行理论,而道家隐逸思想的产生,也与《易经》思想紧密相关。《道德经》中刚柔、雄雌、强弱、尊卑、有无等概念的生成,互相对立又统一的模式,与《易经》中乾坤两卦刚柔相济思想不无关系。不同之处在于,儒家的隐逸是过程和手段,其目的是积极入世;道家的隐逸是方法和结果,目的是达到“适性”“无为”的自然之境。儒家的隐逸多为被动的选择,故功利性强;道家隐逸则超脱一些,非功利性,有益于审美的建构。

《易经》对中国隐逸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作为中国隐逸思想的一个重要源头之一,对个体而言,《易经》把人天性中的刚柔与外界环境结合起来,用一种社会的、政治的、道德的、伦理的理念来指导生活,形成一种特殊的人生哲学。《易经》为后代士人在修齐治平的同时铺平了另一条达观的道路,成为一种很重要的平衡力量,为保持人格的独立自由开辟了另一个独特的时空。隐居的田园,成为调试心灵的场所,正是因为有隐逸的途径存在,无数士人在进退取舍之间游刃有余,消融了以权力为核心的政治斗争中的种种矛盾,形成了一种宏观大度的文化,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前进。单从隐逸角度来讲,《易经》应该是儒、道两家思想的发源地,后来《易经》被儒家据为经典,则对道家略显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