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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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夏乃红不可能不紧张,她的一切都在这个陌生的男人的掌握之中,她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裸裸的,在白炽的灯光下接受展览……

吴小楠给夏乃红打电话时,夏乃红还在被窝里,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她已经醒了。昨天夜里,她看书看得挺晚。她看的是被称为社会等级最后出路的《格调》,作者是美国的保罗·福塞尔。按照书中的界定含义划分,她对比着身边熟悉的人,时不时,夏乃红就笑了起来。

比如,你的穿戴,饮食习惯,看什么样的书和电视节目等,同你的社会等级是密切相关的。带着这种对比模式,夏乃红想起了郭海洲。郭海洲是一个大学的系主任,她的情人。怎么对照她都觉得郭海洲是个下层社会的人,下层社会人的定义中:居家摆设中有“稀奇古怪的热带鱼”,喜欢喝易拉罐装的啤酒,在汽车的窗玻璃上挂着鼓鼓囊囊的玩具骰子和娃娃鞋……这些,都合乎郭海洲的品味。有意思的是,在郭海洲自己以及外人看来,拥有相当社会地位和一定经济基础的博士教授,怎么说也不该划到“下层社会”……

由于昨天睡得晚,夏乃红不得不靠“叫醒”来保证起床的时间。临睡前,她把手机中的“时钟设定”调到上午9点,对于她来说,上午9点起床已经很了不起了。

吴小楠打来电话的时候大概9点半左右,夏乃红是在床上接的电话。吴小楠的声音传了过来,刚刚醒来的夏乃红似乎觉得吴小楠的声音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的心里突然增加了恐惧感。

吴小楠的表现是急切了点,她属于慢性子,习惯了慢性子之后,如果慢性子的人一旦焦急起来,就显得不正常了。在很短的时间内,吴小楠就把她的疑惑噼里啪啦地讲了出来,令夏乃红都觉得有些不自然。吴小楠讲完了,夏乃红也听明白了。只是,她的障碍来自吴小楠的声音,吴小楠的声音里拌进了恐惧的调料,这让夏乃红听起来极不舒服。

夏乃红就含糊其词,比较空洞地对吴小楠说了些原则性的话,那些话的含义是否准确,她自己也不知道。

现在,夏乃红愿不愿意都得起床,按照昨天的计划,她要赶在中午前把那件事办好。

一个小时之后,夏乃红已经出现在商业区流动的人群之中了。

在夏乃红看来,沿海城市的风貌由于久居期间已经淡漠了。高楼大厦飘浮在透明的热浪里,排成香肠似的汽车、摩肩接踵的行人,空气中弥漫着汽车尾气散发出来的和柏油路被太阳熏烤的混合气味……这些,都与濒临海边无关。而对于靠近海洋的城市来说,夏乃红的生活经验或者说自我记忆中的体会是,在一个傍晚,在夕阳也消退的时候,天空不够湛蓝的时候,有徐徐的晚风拂面,那时候,清清亮亮的沿海城市的感觉就强烈起来。街道洁净、梧桐树和草坪透绿,目光可以看出很远。重要的是这时还可以闻到淡淡的海腥味,那时,可以调动潜藏于你身体的某一处记忆,那记忆可能属于过去的某一年,比如,与你童年的一次进餐有关。袅袅的水蒸气中散发出炖杂鱼的味道……不过,夏乃红所寻找的不仅仅是晚风所给予她的那些,那些是社会的,不是她内心的,而内心,她似乎对朦朦胧胧的雨天更有感触。

这些年,日子一天一天不自觉中快速溜走了,青春时的好多激情和愿望也渐渐淡了。不管怎样,潜藏着绿意的雨天总还是让她在持久的期待中产生一种激烈的内心冲动,她搞不清是什么,总是模糊不清的,但她知道她无法回避那种召唤,有很多次,她试着问自己,自己曾在经历中的雨天里丢失过什么吗?

从那条仿欧式步行街走出来,夏乃红才感觉到细雾般的雨已经将她的上衣润湿了,那雨像她小时候读小说时记住的一个词“牛毛细雨”一样。就是“牛毛细雨”使得她丝绸质地的衬衣紧紧贴在双肩上。

夏乃红对自己的双肩有信心,她一向不靠外表修饰而靠信心维持仪容的,她觉得比起她同龄或者比她小的女人,她总是高过她们一头的。她知道想象远比化学物质及华丽的服饰更能滋润一个女人。

“我猜你是要送给情人!”刚才在花店里,那个脸色白皙、有淡淡雀斑的小姑娘眼神儿神秘地说。

夏乃红点了点头,她算得上是个久经场面的人,而且,也不总是表现虚荣的,今天她却有些自豪地点了点头。用那种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大大方方的神情,算是暗合了某种神秘的呼唤或者雨天里涌动着的某种情绪。也许,她突然想在这一时刻使自己的表现高贵起来,并且,在这里,她的角色仅仅是一个没人认识的卖花的人。“亏得自己是电台的主持人而不是电视台的,不然,公众形象必定会给自己带来没有必要的麻烦。”

顺着这种良好的情绪,夏乃红开始自己动手插花,她似乎觉得自己的手格外灵活,几乎协调得有些艺术感了。

“你是内行啊!”花店的小姑娘在一旁赞叹着。

“算不上。”夏乃红对小姑娘笑了一下。

“我给你打八折,我对内行是特别优惠的。”收钱的时候小姑娘说。

……

在步行街上,夏乃红手捧着鲜花款款而行,她可以想象自己是整个风景的组成部分,那种行走的感觉像在灯光交聚的舞台上,你可以看不清观众,你只管按你的想法去展示……

走出步行街就是吵吵闹闹的车站,匆匆忙忙的人群把步行街里的气氛破坏了。

“小姐,坐车吧?”早已停靠在街边的计程车司机从车门里探出半个身子。夏乃红对司机称她小姐并不舒服,或许在步行街里就不同了,反正这里又有了绝对现实的感觉。况且,刚才买花,花掉了一笔不算小的数目,平素,她不会慷慨地为别人花钱的。

在决定给郭海洲买花之前,她也没有充分的计划,她只是想,在郭海洲生日那天,总该送一点什么礼物给他。说起来,在她与郭海洲之间,头一年,郭海洲总是单方面、不断地送礼物给她的,后来她们的关系就平淡了,像很多人经历的一样,虽继续保持着情人的关系,但却像普通朋友那样交往,并且,近两年,她开始买礼物送给他了。“这没有什么。”她这样对自己说。

走到车站,夏乃红突然生出了一个新鲜的念头,她决定坐小公共汽车。这样决定是因为,离他与郭海洲约定的时间还有相当的距离,坐小公共汽车来得及。另外,似乎更吸引她的一个原因是,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坐公共汽车了。这样,夏乃红毫不犹豫地上了一个等客的小公共汽车。

上车之后,夏乃红看了看她手里的鲜花,觉得自己的装束在这个环境当中显得有些滑稽。

“吃老玉米吗,还热乎呐!”车窗口横来一个风吹日晒较多的面孔。夏乃红定睛一看,是一个系着塑料布的卖玉米的妇女。

“买一个吧?”卖玉米的女人目光里流露出期望。

夏乃红想了想,果然有了买玉米并把它在公共场合吃掉的想法,夏乃红甚至觉得这个想法挺符和实际的,符和公共汽车上杂乱的环境,同时,也契合了她深藏在内心奔放的、藐视秩序的个性。

与小公共汽车一同等客是需要耐力的,那个汽车必须等座位上坐满了人,才能开车,这一点是夏乃红所没有预料的。等人期间,夏乃红就买了煮玉米,并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这时,一位穿牛仔装的男人坐到她身边的空位子上。夏乃红立刻就显得不自然了,本来,她有在她视线内出现男人的时候掩饰自己缺陷的习惯,即便在平时,她也有这样的习惯,何况,她在一个空气并不好的公共场合不雅观地吃着玉米,她想象到,她的吃相与她的身份一定有明显的反差。

好在很快,夏乃红已经恢复了自信。她觉得自己应该对这个环境,以及这个环境中的人不屑一顾才是,这样一想,自己就轻松起来。

小公共汽车上的座位基本满了,在乘客一声高过一声的催促下,汽车终于开动了。夏乃红继续吃她手中的玉米。

这时,荒谬的事出现了。她身边的男人用低沉且充满磁性的声音说:“可以,给我吃一点吗?”

夏乃红当时一定惊讶得张大了嘴巴。

“我相信这个苞米会非常好吃。”男人说。

夏乃红听得出来,那个男人说的不是当地的口音,也不是标准的普通话,有点像台湾人讲的“国语”,并夹杂着粤语普通话的味道。由于职业上的原因,夏乃红对语言极其敏感。

“希望你不介意。”那男人补充说。

这时,夏乃红才正面观察到身边的男人,男人的鼻子挺拔,眉骨高隆;他面色清白,胡茬儿泛青,有一股英俊之气。夏乃红有些迟疑,在她的生活经历之中,她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夏乃红迟疑了一下,极不自然地把手里的玉米递给了身边的男人。在递玉米的过程中,她几乎丧失了思维。

那男人并不客气,接过玉米就啃上了。他一边啃一边说:“太好了,这玉米的味道真纯正,我相信这个玉米没上化肥。”

夏乃红还是一时转不过弯来,她傻愣愣地瞅着吃玉米的男人。

男人把夏乃红剩下的半个玉米吃完,四下看了看,又对夏乃红摊开了手,示意夏乃红给他擦手的东西。夏乃红连忙把皮包打开,拿出一盒纸巾,递给了身边的男人。夏乃红的整个动作是紧凑而连贯的,她好像被什么力量神差鬼使地驱动着。

“谢谢。”那男人说。

夏乃红说了不用谢,只是,她的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接下来,他们之间有了短暂的平静,夏乃红仍觉得刚刚发生的事过于离谱了。她试图再次观察身边的男人,她发现那男人也正观察她,她连忙把目光收拢回来。

还是那个男人打破了他们之间的尴尬局面。他像老熟人那样对夏乃红说:“我对你的印象很好。”

夏乃红矜持地笑了一下,态度十分含混。

“好,让我来猜一猜。”

夏乃红转过脸来,那男人的脸离她的脸很近,他口腔中爽口胶的气息扑面而来。还有,那个男人大概在脖子或者腋下喷了香水。夏乃红对香水有一种专业的鉴别力,她知道那是一种上好的“古龙”香水。这样看来,那男人也不是这个小公共汽车上经常出现的社会阶层,那么他是什么人呢?也许像自己一样,来寻找一种体验?

那男人说:“我觉得你是AB型血,并且,应该是十二月出生的,属于射手座……”

夏乃红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她的血型的确是AB型,出生日期是十二月五日。

男人解释说:“这并不难,从你的个性上就可以判断出来。再让我们猜一猜,你是独身,唔,独身有五年了吧?让我想一想,应该是五年。今天,你要赴朋友的一个约会,你的朋友是一位男性,他应该是你的情人,今天是你们相识的纪念日,或者是他的生日。怎么样?当然,我不需要你的暗示来配合。……我想,你的情人的体形应该是偏胖的,但五官不错,他还应该戴眼镜……他应该是个知识分子,在大学里教书或者搞研究,专业吗,应该是社会学……”

夏乃红傻了,身边的男人像全知全觉的神一样,说得她心惊肉跳,她开始恐惧了。“你怎么猜到的?”

“我会看相,应该是大师水准的吧。今天碰到你说明我们有缘分,也说明你是幸运的。作为对你半棒玉米的回报,我还要告诉你一些关于你的秘密。”

“你,真的是……看相的?”

“我不是职业看相的,那些职业的相面师大都是江湖骗子,而我不是,我是从国外回来的心理学博士。”

“是吗?”夏乃红已经彻底没有了判断力。

“好了,现在我们来猜一猜你的职业,你应该在传媒部门工作,是主持人或者制作人。对不对?”

夏乃红木然地点了点头。

“你最喜欢吃的东西是螃蟹,最喜欢的颜色是黄色,最喜欢听的曲子是海顿的D小调第二十钢琴奏鸣曲……你最讨厌的动物是猫!”

“我的天啊,你是谁?”夏乃红两手托住了自己的脸。她的声音很大,即使在嘈杂的环境里,车上的多数人也是可以听到的。

“别紧张,”那男人说:“这是我的名片,我肯定不是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人。”

夏乃红不可能不紧张,她的一切都在这个陌生的男人的掌握之中,她觉得自己被剥得赤裸裸的,在白炽的灯光下接受展览。

以前,夏乃红在主持“情感热线”节目时,她受到过崇拜者的骚扰,崇拜者的电话跟踪着她,为此她换了几次电话号码。然而,在那个时候,她还有自己的秘密和储存秘密的空间,面对骚扰者她还可以躲藏,而眼前的男人并不同于那些午夜打电话的骚扰者,他微笑着,语气平和,却在微笑与平和的态度中,把她剥得无处躲藏……

说起来,夏乃红在日常生活中和处事上,她基本上保持着低调,并不像一些影视明星那样乐于展览自己,她没有把自己的形象以及个人资料公开在报刊杂志上,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私人情况。即便是熟悉她的朋友,对她也不会了解得这么深入的……

那男人递给夏乃红的名片十分奇特,上面还印着照片。名片上写的是:美国M公司中国办事处首席代表──安浩。下面有北京、上海、广州的办事机构地址和本市的办事处地址,地址是国际酒店616房间。

“有一点需要向你说明,在你认识的范围之外,这个世界还有你不了解的东西,比如我的观察判断能力。你以前没见过,但是,不等于说不存在。”

夏乃红的目光一派茫然。

“我是属于那种一见钟情的人,我看到你就动心了……请不要误解我,我现在只是说我自己,并没有对你提出任何要求。从我的观察来看,你和我同属于一种类型。你比较浪漫,经常幻想能与一个特别的男人奇遇,并在你们之间发生浪漫的爱情故事……”说的时候,他附在夏乃红的耳边小声说道:“你床上功夫一定很好,大概喜欢大声喊叫,叫‘我的天啊。'”

夏乃红站了起来,大叫一声:“你到底是谁?”她觉得她的精神就要崩溃了。

汽车司机听到了喊声,他连忙把车停下了。大家都把目光聚拢过来,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都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男人站了起来,他对众多询问的目光做了一个安抚的手势。

夏乃红也站了起来,十分有力地从那男人的膝盖前挤出了座位。

接着,夏乃红像疯了一样,拨开阻挡在她前面的人,来到车门前,用力捣了几下门,大声喊:“开开门!”

司机刚把门打开,夏乃红就跳了下去,下了车就快步向人群中奔去。在向人群中奔走的时候,夏乃红头都不敢回,她担心那个男人会尾随她而来。

进入人群之后,夏乃红才觉得安全了一些,她回过头来一看,小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消失在河流般的车辆当中。她也没有看神秘的男人的身影,那个男人大概没下车。

这样,夏乃红就停了下来,她蹲在一个海豚造型的蓝色垃圾筒前,她想呕吐,也想大哭一场。

这时,夏乃红显然不能去赴郭海洲的约会了,她急于想找到吴小楠。他给吴小楠家打电话没有人接,打手机,吴小楠的手机关机。这个时间去找吴小楠也不现实,并且,下午3点她还要去主持节目。

夏乃红在街头游逛着,看看天空,天空晴朗而透明。看看街道上穿梭的车辆和道两旁的行人,她又想,是不是自己过于神经质了,难道自己产生幻觉了吗?以前,夏乃红所在的广播电台里曾发生过疯人的事,当然,夏乃红没见过那个据说天生丽质的女人,她们的职业相同,只是那时候没有主持人,据说那女人是一个不错的播音员。“文化大革命”后期,她突然间疯了,主要症状是幻听幻视。难道自己的神经系统也出现了问题?

对于她刚刚遇到的男人,夏乃红只能从两个方面来解释:一是她自己出了问题,那个男人本来就是不存在的,由于精神障碍她产生了幻觉;再一个就是,那男人是存在的,如那男人所说,这个世界上的确有她没有认识到的东西存在着……想到这儿,夏乃红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她想找那个怪异的男人给她的名片,遗憾的是,那张名片在她匆忙下车的时候遗落了,不知去向。

夏乃红认真地回忆着,她记得那人叫“安浩”,在国际酒店的616房间办公,好像是M公司。夏乃红站在路边给国际酒店打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她的心又紧张不安地跳动起来。

电话接通了,是一个嗲声嗲气的声音。“您好,M公司,请问有什么需要服务?”

“我……请问,贵公司有叫‘安浩’的人吗?”

“他是我们老板。”

“他在吗?”

“他现在不在。请问用不用留下您的电话,以便安总回来后跟您联络?”

“不用了。”

放下电话,夏乃红觉得自己两腿发软,浑身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