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河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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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接另一个女人的电话,并且,他的另一个“儿子”已经来找他,他能不紧张和尴尬吗?

就像很多普普通通的夜晚一样,唐凌疏于体味,并沉浸在家庭温馨的环境之中。就在这个夜晚,一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搅起了他内心的波澜。

那天,是唐凌女儿冰默的生日。唐凌和妻子吴小楠陪着冰默去了海上明珠大酒店,在那个酒店的二十二楼旋转餐厅里。他们为九岁的女儿冰默举行了生日宴。

在唐凌眼里,冰默犹如一只在疏朗的白桦林里充满着快乐和活力的小鹿,轻轻盈盈地欢跳着。他们上楼时乘坐的是观光电梯。弧形的玻璃罩被酒店外音乐广场的灯光映衬得如圣诞树上挂的星星灯一般,流光溢彩,熠熠闪烁。

就在那个快速升起的电梯中,冰默的两只胳膊分别搂着唐凌和吴小楠,冰默说:“你们猜,吹生日蜡烛的时候,我会许什么心愿?”

唐凌俯下身来,说:“我可以猜,不过条件是你必须先亲我一下。”

冰默就在唐凌的脸上亲了一下。

这时,电梯已经到了旋转餐厅的门口。

“你还没有回答我!”冰默拉着唐凌的手说。

吴小楠在一旁笑着,对冰默说:“你不要把你爸爸想得太聪明了,他一向不适合猜谜的。”

“可是,他已经答应我了。”

唐凌说:“我是答应你了,可我并没说现在就给你答案。”

“那要到什么时候?”

“也许在你等不及了,自己说出来的时候。”

“噢,爸爸又耍赖皮!”

这些对话是他们从电梯口走到餐桌前完成的。接下来就是选择餐桌,选择餐桌的任务由冰默来承担,她显得经验丰富的样子,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餐桌,说:“我们就要9号。”

他们就围着9号餐桌坐了下来。临窗的是两个位子,分别由吴小楠和冰默占据着。尽管如此,唐凌的视野仍然开阔。坐在餐桌旁,可以俯瞰这座沿海城市的夜景。当时,他们所处的位置正好可以看到海港。海港有一串串的灯光,纵横交错着,生幻出许多几何型的图案。当然,也可以看到远处幽深的大海。大海被凝重的黑色裹藏起来,只有红色的航标灯在活力非凡地闪闪烁烁。

晚宴的丰盛是自然的,冰默似乎已经习惯了父母给予她的待遇。按照连冰默都熟悉的生日庆祝活动程序,他们模式化地进行着。那些半洋化的诸如点蜡烛、许心愿、吹蜡烛、唱生日歌、切生日蛋糕等仪式进行之后,冰默便主动提出要看唐凌和吴小楠给她的生日礼物。

吴小楠和唐凌交换了一下眼神儿,就先把东西拿了出来。冰默接过吴小楠的礼物,打开包装,礼品盒里露出了款式精致、质地考究的连衣裙。冰默似乎对她母亲的礼物不够满意,她直白地说:“我并不喜欢这样的颜色。”

吴小楠说:“我记得你说你最喜欢穿紫罗兰衣服的娃娃。”

“我喜欢把紫罗兰颜色的衣服穿在毛毛(娃娃)身上,而不是我自己身上。”

“好了,我的小公主。”唐凌接过话题,“妈妈的祝愿总是美好的!”

冰默眨了眨眼睛,没说什么。

按照顺序,该唐凌拿出他的礼物了。由于刚刚碰到的问题,他开始有些担心,担心自己选的礼物会不会同吴小楠选的礼物一样,不对冰默的心思。唐凌递给冰默的是一张生日贺卡。那张贺卡上写着:祝女儿冰默,天天快乐,天天进步!贺词的下面非常关键,下面一行字写着礼物的清单:旱溜冰鞋、护膝、护肘各一套,安全头盔一个。这个办法唐凌用过一次,半年前,冰默在学校集体入队的时候,校方要求家长给孩子送礼物,他学到了这种方法。

不想,冰默看过贺卡之后,伸过身子,高兴地在唐凌的脸上亲了一口。

唐凌放心了,他的礼物得到了冰默的认可。只是,他不知道冰默满意的是他的方式还是他送给她的礼物,或许两者都有。

吴小楠接过冰默手里的贺卡,看了看,皱着眉头说:“这种危险的东西并不适合女孩子。”

冰默连忙把贺卡抢了过去,对吴小楠说:“那不过是你的看法!”

唐凌及时地参与进来调节气氛,他问冰默,是不是可以公布你的答案了。

“什么答案?”

“你许的愿望啊!”

“不要把我当小孩子,从现在开始,我就有秘密了。”

唐凌看了看吴小楠,吴小楠无可奈何但又有些自豪地笑了笑。

唐凌的眼前也开始迷离了。在他看来,女儿冰默的童年与他的童年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她适应高档酒店里的环境,适应昂贵奢华的礼物,她属于这个物质的时代、温情的时代,属于这座她出生的商业斑斓的海滨城市。而他的童年是在中国北部偏远、宁静的小镇,那个时候,生活上的窘迫和理想的崇高不安地结合着。他还记得他九岁的生日,母亲给他煮了一个鸡蛋,他用皴裂了口子的小手捂着那个宝贝,不舍得吃掉它。

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唐凌想。

生日晚餐之后,他们一家三口人坐计程车回家。吴小楠大概想持续生日宴的良好状态,回到家里,她就把冰默参加市少年组钢琴比赛的录音带找了出来。

“鼓励和给予信心更有利于成长。”吴小楠对唐凌说。

于是,客厅里流淌出冰默演奏的钢琴曲。那是一首被称之为美国民歌的“回故乡”,其实是德沃夏克的曲子《新世界》。

“了不起的捷克人!”唐凌在沉静当中说了一句。

这个时候,吴小楠正坐在沙发扶手上削苹果皮,她抬起头来瞅着唐凌,问他说什么。

“其实,你已经听清了。”唐凌说。

吴小楠说:“你应该说‘了不起的唐冰默’。”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响起。

冰默跑过去接了电话,然后,大声对唐凌说:“爸,一个女的找你。”

唐凌瞅了吴小楠一眼,慢慢走过去接电话。

“我是唐凌,你是谁?”唐凌有些懒散地问。

“唐凌,我是易丹。”电话里的声音似乎十分遥远。

听到是易丹打来的电话,唐凌的心咯噔了一下,他立刻变得紧张起来。

“有……事吗?”唐凌问。

“唐凌,晓凯在不在你那儿?……他大概去找你了。”

“他来找我?……我现在还没见到他……”

唐凌当时的境况是尴尬的,他支支吾吾着。晓凯是他的“儿子”,想一想,在妻子和女儿面前接另一个女人的电话,并且,他的另一个“儿子”已经来找他,他能不紧张和尴尬吗?

“是这样……见到他我一定会告诉你的。”

唐凌尽快结束了通话。放下电话,他的手心有些潮湿。

冰默在一旁说:“爸爸,我看你的脸红了。”

“别胡说!”

吴小楠也瞅了唐凌一眼,似乎不太经意地问:“谁呀?”

“一个同学。”唐凌轻描淡写地回答。

从接到易丹的电话开始,唐凌的心绪就纷繁起来。他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盯着电视,心里却有大片大片的往事涌来,往事如宽阔的海滩上前呼后涌的潮水,那样的节奏容不得唐凌从容地思考并理出头绪。

易丹是唐凌的小学同学,读大学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同一座城市,他们就读的学校也离得很近。当时,唐凌在国家教委所属的一所综合性大学里读书,而易丹在林业部直属的东北林业大学读书,他们两个人所在的学校距离不到两站地,如果从浓郁的树林里穿过去,距离就更近了。当然,距离并不是主要问题。

对于他们那一代人来说,爱情来得比较晚,也很不容易。尽管唐凌给易丹买的风铃在她宿舍的窗前叮叮当当地响了很久,唐凌还是没有得到易丹的明确回应。在大学四年的最后一个寒假里,唐凌终于迎来了激情喷发的时刻。他们沉淀和生长已久的爱情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势不可挡……

对于唐凌来说,他和易丹之间的故事既是一首纯净如水的初恋的诗,也是令他“满川风雨看潮生”般黯然神伤的记忆。

大学生活的最后一个学期,他和易丹开始参加毕业实习,就在那个期间,他们之间突然出现了问题,他们的爱情也改变了方向……

大学毕业后,唐凌分配到了濡湿而明丽的海滨城市星城,他从易丹留给他的创痛中艰难地跋涉着,渐渐地,时间掩埋着记忆,也抚慰着伤口。唐凌也有了令自己可以接受的生存空间,同时,他也很少能得到易丹的消息。

唐凌和吴小楠结识之后,忙于工作、找房子、结婚、生孩子。按当时的话讲叫“爬坡的时候”,直到女儿冰默上了幼儿园之后,他才从同学那里打探到易丹的一些支离破碎的消息……易丹毕业的时候留校了,她在大学里工作不到两年,就回到了小兴安岭林区,并且,几年后,又阴差阳错地辗转到她的家乡,一个深山里的林场。命运就是这么难以琢磨。当然,对于唐凌来说,易丹留给他的疑问还远远不止这些。

前年,易丹突然给唐凌来信,信上说她的儿子没有父亲,她一直告诉他父亲在很远的一个海边的城市里工作。这两年,晓凯大了一些,他天天都问爸爸,她实在没有勇气伤害孩子纯洁的心灵,而她又实在没有别人可找,只好请求唐凌来假扮晓凯的父亲。

唐凌的任务只是与晓凯通信。就这样,唐凌开始和晓凯陆陆续续地通信。本来,一开始唐凌把他和晓凯通信是当着“任务”来对待的。不想,在通信过程中,唐凌被晓凯单纯而善良的心灵深深打动了。他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角色,觉得自己是爸爸了,并真的以爸爸的心态来关怀晓凯了……

唐凌一直在电视机前坐着,他在看电视里的内容时,电视里的内容是断断续续的,缺乏衔接和连贯,而不衔接和连贯的那一部分,是因为唐凌的大脑里挤满了易丹和晓凯的影子。由于当时的心情,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形成一个关于易丹或者晓凯的完整的往事记忆。或者这样说,记忆在这个时候已经不重要了,而易丹提出的问题才是关键,那个关键的问题就是:晓凯已经来找他了。

唐凌对晓凯来找他这件事进行了多种角度的猜测和推断。比如,晓凯为什么来找他,他想,晓凯大概是想见到活生生的他,证实他这个“爸爸”的真实性。再有就是,晓凯遇到了难题,而那个难题是他自己解决不了的。而最有可能的是,晓凯不可能总面对一个“影子爸爸”,他需要爸爸真实的关爱……其实,唐凌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这一天来得太快太突然了,他几乎没有任何迎接它的准备。这样一想,唐凌还有些后悔,他不该那么快地放下易丹的电话的,从易丹那里,他应该获得更多的信息。起码,对他下一步找晓凯也是有帮助的。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晓凯到什么地方去找他。这个城市对晓凯来说一定是陌生的,晓凯甚至还不知道他所在的单位,不知道他的联系电话,不知道他的家庭住址。晓凯大概不会像城市里的孩子那样知道查电话局的114,即便查到了114,这座城市里叫唐凌(或者灵、玲、陵、羚……)的不知有多少。他留给晓凯的唯一线索是他在世纪街邮局租用的信箱。那个──星城市临海区世纪街邮局46号信箱,是他为了和晓凯通信而专门租用的,如果晓凯来这座城市了,晓凯只能到那个地方找他。

唐凌点上一颗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雾就在他的眼前缭绕起来。现在,关键是“晓凯来找他”所引起的一系列后果。第一,找不到晓凯怎么办?晓凯失踪这个责任谁来承担?第二,找到晓凯怎么办?他向不向晓凯讲明事实真相,讲了事实真相之后,他如何向晓凯解释?第三,找到晓凯以后,是送他回去,还是把易丹叫来,如果叫易丹来,他将如何面对易丹?还有,由于晓凯的到来,他稳定的生活秩序必然会受到冲击,而且,谁会知道呢,又将在他的家庭以及单位里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这些都令唐凌头痛。当然,当务之急是立刻找到晓凯!

那一夜,唐凌几乎没怎么睡,即便在半夜时他回到了卧室,并躺在了床上,可他的脑子里仍然闪现着易丹和晓凯的影子,塞满了各种各样的问题……

第二天一大早,唐凌就匆匆忙忙出门了。

吴小楠送冰默去学校,送过了冰默,她又回到家里。

昨天夜里,吴小楠也没休息好,她的脑子里也生出了各种各样的疑惑。唐凌的变化她看在眼里,尽管她努力让自己豁朗一些,可还是感到她的面前荆棘丛生,杂乱无章。唐凌变化得太突然了,就像一个荡在空中的影子,飘忽不定,吴小楠的心也跟着飘忽不定……

回到家里,吴小楠就给夏乃红挂了一个电话。夏乃红是她大学的同学,也是关系最亲密的朋友,她和夏乃红之间有一种超常的信任,几乎可以说是无话不谈。也许现代人,特别是知识女性具有太多的精神难题,她们之间需要倾诉和倾听。所以,她们常常在有了困惑的时候就找对方,在对方那里寻找支持和信心,寻找看法或行为的理由和根据。过去,吴小楠在夏乃红面前充当听众,充当开导点化她的“牧师”,或充当给她心理辅导的心理医生角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们之间的格局都是这样的。后来,情况慢慢地发生了变化,吴小楠并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变化的,事实上,吴小楠一样需要对夏乃红倾诉并在她那里获得支持。这样是公平的,就像心理医生和“牧师”同样需要心理治疗和引导一样。

吴小楠几乎没加考虑就给夏乃红打了电话,她说她觉得唐凌遇到了问题,昨天晚上,他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之后,表现极其失常。

“所以说,我想这个问题不仅仅是针对唐凌来的,恐怕面临着问题的人应该是我……”

夏乃红在电话的另一端大笑起来,笑够了,说:“你也许应该看一看心理咨询手册。”

“你又没正经儿了。”吴小楠说。

“多疑症得靠心理治疗!”

“我没有多疑病。”

“那就怪了,你并不知道电话是谁打的,说了什么?”

“我的感觉一向是准确的。”

“得了小楠,别想那么多了。”

吴小楠似乎不理会夏乃红的安慰,她说:“这样说来,你不想见我了?”

“实在对不起,”夏乃红说,“我今天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做,回头我给你打电话……不过,你别太当回事了,就像你对我说过的话,也许本来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放下电话,吴小楠觉得莫名其妙,夏乃红的一番话反而把她说糊涂了,她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糊涂。吴小楠觉得她给夏乃红打了一个毫无意义的电话,她的问题一点也没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