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7-我们走吧

我似乎哭了很久很久。我的眼泪像春天里冰山融化的雪水，永远都流不尽。要不是唐封低下头来，轻吻我的泪，我或许会就这么一直哭到把眼泪流干。从他的怀里轻轻挣脱，周遭的寒意果然让我好一阵哆嗦。我坐在路肩上，几下把眼泪抹干。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倔强地撑出一个微笑。我说，“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神通广大，怎么我在哪里你都知道？”

唐封脱下外套，走过来披到我身上。“我把丁简收买了。”

我的天。原来自从我出院之后丁简每天都在与唐封秘密联系啊！我还能有隐私吗？丁简跟我同一间宿舍，那么亲密的关系，我的事情她几乎都是了然的……我忽然害怕了起来。我说，“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和文以悉的事情，为什么还来找我。”

他坐在我的身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灰色衬衫。他转过头来看我，眼中分明的情绪一览无余。

“因为我想你。”

“可你不是已经和简叮在一起了么。”

这句话让彼此都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此刻安静的夜，除了风，一切都是悄无声息。对面那座寂静的山，遍布一排排冰冷石碑，远远望去竟当真如恐怖电影里的场景，一个个白衣黑发的身影沉默伫立。我只看了一眼，心里的怖意便一发不可收拾。我于是站了起来，朝着一个不知通往何处的方向快步地走，只想远离这个地方。我知道母亲就在里面。可是怎么办，这个地方我以后再也不想来了。呵，对不起，母亲。对不起。

唐封和我并肩安静地走着。他的安静让我很不习惯。我宁愿他像以前那样，不管对方愿不愿意，总会制造出一些聒噪来让人分心。我的沉默，往往被他轻易攻破。从来觉得我的过去不堪回首，可现在想来，我那一直冰天雪地的生命里自从有了唐封的闯入之后，竟开始弥漫了些温暖的阳光。

远离了那片墓地，我开始放缓脚步。前面越走感觉越荒凉，夜风刮在脸上越发像是刀割。我转过头看唐封。这个比我要高出一个半头的男生，微微弓着腰，低着头。面容一半匿在阴影里，唯独那张紧闭的唇，在焜黄的灯光中展露饱满的沉默。我看他单薄的样子，打算把他的外套卸下来还给他。可这个动作还没开始，唐封便握住了我的手。指腹冰凉，掌心温暖的他的手。轻轻地用着力。我也微微抓紧了他。如果可以，真的很想就这么一直牵着他的手，走向我未知的黑暗人生。

这一条路把我们带到一处环绕着涓涓小溪的山脚。没了路灯，还好月光皎洁。我们就这样并肩坐在溪边的草地上。依旧手牵着手。他依旧沉默。我却开始说话。

我说，“我从小就是在像这样的一个小镇里长大的。有山有水有农田，但那里比这里偏僻多了，也穷多了。我每天上学都得抹黑起床，捧着个大馒头边走边吃，走到学校的时候，天就已经大亮了。说是上学，但其实我去到学校里也只是混日子而已，读书与不读书，根本没人在乎。小学六年，我的成绩一直稳居倒数。我是个出了名的坏孩子。老师拿我没办法，同学们也不喜欢我。我活像一个影子。没有存在感的，没有人会在意的影子。”

“镇上的孩子最盼望的便是过年。因为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的时候，他们在外工作的父母才有时间回来。他们给孩子们带来许多新衣服和新玩具，孩子们得了新玩意，便都跑来我家一个个地朝我炫耀。我不是没有问过奶奶。我问过奶奶无数次。我问她我的爸爸妈妈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他们不回来。奶奶说，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好命可以有爸有妈的。后来她被我问得烦了，就说我是她上山砍柴的时候捡来的。那时候的我还天真的很。奶奶说什么便信什么。我于是当真以为，我就像别人嘲笑我时说的那样——'山上捡个娃，没有爹和妈，地里种个瓜，没人疼和夸'……”

“第一次见到我的父母，是在奶奶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葬礼上。与奶奶的生死别离，居然换来从不曾奢望过的双亲团聚。我不知道是该难过还是欢喜。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而他们也没有跟我解释，解释这么多年来他们从不曾出现的原因。我有试着原谅他们。我想他们或许真的没有足够的经济能力来抚养一对双胞胎，所以他们才决定留一个在身边，一个交给奶奶抚养。可是有时候我又会忍不住想，为什么当时他们留在身边的那一个不是我……”

唐封将我的手攥得更紧了一些。溪边刮来的风，冰冷微湿。可是我却一点也不觉寒冷。我说的话，像是没有温度的故事。别人的故事。我忽然想起在我生日的那一晚唐封也是这样的。像在讲别人的故事一样，跟我讲述着他的小时候。原来我们都有着太多的相似。我们从不把过去展露人前，也从不把悲伤轻易释放。以为这样没心没肺地活着，就能拥有真正的快乐。

“书上说，死去的人，会在他生前所爱的人身上收回他的能量，所以那个被爱着的人，会感觉到自己的身心被挖掉了一块。我现在当真感觉到心里面有一处地方空空荡荡的。它再也不能被填满了，只能永远地虚空匮乏。我终于不得不相信，母亲是爱我的。哪怕她将我交给了奶奶抚养，哪怕她一直到我小学毕业都不曾来看过我，哪怕她在姐姐出事之后几乎有半年不曾和我说过话，哪怕她在我把名字改成了姐姐的之后就再也不曾唤过我一句。哪怕现在她终究还是选择了跟姐姐团圆去了。哪怕她就这样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

唐封忽然一手将我怀抱住。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你永远都不会孤零零一个人的，因为你有我”。可是他没有。他的沉默让我觉得就算他将我抱得再紧也无济于事。他的心仿佛在我无法企及的遥远之地。

我于是挣脱他的怀抱。松开他紧握的手。不再看向他。漆黑夜空中只有一枚弯弯月牙，明明孤寂却还保持微笑。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说，“我们走吧。”

我们在汽车站里坐了一夜。我靠着他那瘦得磕人的肩膀竟一觉睡到天亮。睁开眼时黎明已在天边匍匐，空旷的车站广场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森冷寂寥。我和他走出去站在广场中央，等待售票处的开放。清晨的风刮来寒冷直抵人心，唐封却依然无所谓地双手插着裤带。我把他的外套还给他。我说，“我要回学校了。”

他说，“我送你回去。”

“十八个小时的火车，没必要。”

他神情黯然。许久，才开口唤我，“泽莘……”

我把视线望像别处。安静等待着。

“你愿意跟我走么？”

远处，黎明的曙光渐渐划破云层，开始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