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奥诺丽纳(7)
【二五、奥诺丽纳的樊笼】
到五月底,正好是一个幽美的夜晚,我们俩隔着栅栏慢慢的散步。走到尽头,少不得彼此寒暄几句。她觉得我垂头丧气,一味想着痛苦的念头,便和我提到一个人应当存希望一类的话,好象保姆催眠儿童的歌声。于是我越过栅栏,第二次走近她了。伯爵夫人遨我进到她家里,想把我的痛苦苏解一下。我这才走进那座圣殿,里头一切都跟我向你们描写的女子一样非常调和,到处素雅宜人。
这所小楼,在内部看来的确是十八世纪的艺术家为一个达官贵人经营的艳窟。楼下的饭厅四面都有壁画,画的是稀格子的花架,兼带花卉,手笔极精。楼梯间的壁上是模仿浮雕的单色画。饭厅对面的客室已经破旧不堪,但伯爵夫人挂着很别致的,从古屏风上拿下来的幔子。连着客厅的是一间浴室。搂上只有一间卧房,一间盥洗室,和改作工场用的书房。厨房藏在小楼底基下面的地窖里,要走几步石级才能到正屋。栏杆与篷巴杜式的花环把屋顶遮掉了,只看到几个铅球。你住在这里好象和巴黎不知离开多远了。要不是这位脸色惨白的女子在美丽的红唇上偶尔挂着一点苦笑,你可能以为这朵紫罗兰埋在它的花堆里挺幸福呢。
【二六、论女性的工作】
不多几天,我们彼此已经很信任;一则因为是邻居,二则伯爵夫人看准我对女性完全无动于衷。我一瞥一视之间就可能把奥太佛的计划断送掉的,所以我的眼神对她从来没有什么表情。奥诺丽纳只把我当作一个老朋友,态度举动都出于同情心。她的目光,声音,措辞,一切都证明她毫无卖弄风情的意思,——那在同样的情形之下,连最严肃的女人也免不了的。不久她便允许我踏进那个精雅的制花工场,一间摆满图书和小骨董的静室,布置得和上房差不多,富丽堂皇的气派把手艺的俗气洗净了。
时间一久,伯爵夫人把最无诗意的东西,工场,也变成有诗意的了。妇女所能作的活儿,也许假花在制造的细节方面最能表现女性的妩媚。著色的时候,她必须俯在桌上,相当用心的对付这种近于绘画的工作。旁的事,比如做地毯罢,假使要靠此谋生的话,往往会造成肺病或者脊骨变形。至于镌刻乐谱,以需要细致、小心与了解而论,又是最辛苦的工作。裁缝与刺绣一天还挣不了三十个铜子。可是制花和做妇女的装饰用品需要很多动作,很多手艺,甚至也要很多思想,使一个美女始终在她的天地之内:她可以自由自在,可以谈话,可以笑,可以唱歌,可以思索。摆在黄松木长桌上、预备制作她所挑定的假花用的、成千累万的著色花瓣,不消说都安排得很有艺术。画碟是白瓷的,擦得非常干净,排列的方式使人一目了然,要用什么颜色立刻能找到。所以那位高贵的艺术家很能节省时间。一口精巧的镶嵌象牙的紫檀柜子,有无数的小抽屉盛放钢制的模型,给她作叶子或花瓣之用。
一只极漂亮的日本碗盛着浆糊,从来不让发霉,碗上安放一个有铰链的盖子,轻巧玲珑,只要指尖一拨就能揭开。铅丝,紫铜丝,都藏在面前工作台的小抽屉内。供在眼前的有一只威尼斯瓶,插着一支含苞欲放的鲜花,这生动的模型便是她预备争奇斗胜的对象。她醉心于杰作,挑的总是最难的活儿,例如葡萄,野草,最小的花冠,色调最不容易捉摸的蜜槽。和头脑一样敏捷的手在桌子与活计之间来来往往,好比钢琴家的手在键盘上活动。用班洛的说法,手指象一群仙女,在妩媚动人的姿势之下,为了搓捏,黏贴,重压,使出种种不同的力量,凭着心明眼亮的直觉,把每个动作的效果计算得很准。她面前摆好了材料,着手黏贴棉花,修整枝条,胶上叶子的时候,我简直百看不厌。在取材的大胆上面,她施展出画家的天才,模仿祜叶,黄叶,和田里的野花争胜,那是一切花中最富于天趣,最简单,所以是最复杂的。
她和我说:“这门艺术还幼稚得很。倘若巴黎女子能有一点儿东方妇女在后宫中所表现的那种天才,她们戴的花就可以成为整套的语言。为了满足我艺术家的要求,我作了一些祜萎的花,暗黄的叶子,象深秋或冬尽春初时期所看到的……这种花冠戴在一个红颜薄命的或是心怀隐痛的少妇头上,不是很有诗意吗?有什么意境,一个女人不能用头上的饰物来表现的?醉醺醺的酒神,阴沉古板的虔婆,烦闷的女子,不是都有各各不同的花可以代表吗?我认为植物能表现心灵的一切感觉一切思想,连最微妙的在内。”
她派我敲打叶子,帮着剪裁,打点铅丝,预备她用作枝干。我假装极愿意借此消遣,很快就把手艺学得很熟练。我们一边做活一边谈天。无事可做的时候,我给她念些新出版的书,因为我不能忘了自己所扮的角色,老是装做忧郁,怀疑,悲苦,厌倦人生,伤心到极点。我的长相,除了不是跷脚以外,很象拜仑勋爵;因此,她常常用些可爱的笑话跟我打趣。她以为她自己那种讳莫如深的痛苦,毫无问题是使我的痛苦相形失色的,虽然我厌恶人生的原因连扬格物与约伯听了也会首肯。我象街头行乞的穷人一般在心上放些假疮疤,赚取这位可敬可爱的女子的怜悯:我因此而感到的惭愧也不用细说了。懂得了间谍的卑鄙,我才懂得我对伯爵忠诚到什么程度。我那时受到的同情尽够安慰世界上最不幸的人。这蜿娈可喜的女子,与世隔绝,幽居独处了多少年,在爱情以外有极丰富的友谊可以施舍;而她给我友谊的时候一方面象儿童一般尽情流露,一方面又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大可使一个爱她的浪子啼笑皆非的怜悯;因为她整个儿只是慈悲,只是同情。她摒弃爱情,对于所谓女子的幸福只觉得害怕;这两种心理表现得又坚决又天真。我过的那些愉快的日子可以证明女性的友谊比她们的爱情可贵多了。
【二七、奥诺丽纳的一段自白】
一般姑娘们坐上钢琴之前,因为预感到坐上去以后的厌烦,总免不了推三阻四;我让伯爵夫人逼出心腹话的时候,就跟这些姑娘一样的忸怩。你们不难想象,为了要克服我怕开口的心理,她不得不格外表示亲热;但一发觉我对于爱情的厌恶和她的不相上下,她就觉得命运送了一个星期五到她的荒岛上的确是大可感激的事。或许她也开始不耐寂寞了。可是绝不卖弄风情,连一丝一毫的女性气息都没有。她和我说,只有在她隐遁的理想世界上,她才觉得有些兴趣。我不由自主的把他们夫妇两人的生活作着比较:伯爵的生活全部是行为,活动,感情;伯爵夫人的全部是隐忍,无为,静止。其实男女双方都是服从各人的本性,而且服从到令人钦佩的程度。我因为冒充厌世,尽可以对世间的男女冷嘲热讽,希望借此套出奥诺丽纳的心事;但无论什么计策对她都不生作用;于是我明白,所谓骡子脾气在女人中间比我们所想象的要多得多。
有一天我对她说:“东方人把你们关在家里,纯粹当作享乐的工具,真有道理。欧洲人让你们加入社会,给你们平等待遇,因此吃了大亏。据我看,女人是最不老实最卑鄙的动物。但就因为此,她才有她的魔力,给人有捕捉家畜那样的乐趣。男人一朝为一个女人颠倒之后,就认为她是神圣的,永远给她一种特权。对于过去的欢乐,男人的感激是永生不灭的;即使看到当年的情妇老了或是堕落了,仍旧觉得她在感情上对他有特殊权利。可是为你们女人,旧日的情夫是一文不值的;不但如此,他还有一个不能原谅的大错,就是没有早点死掉!……你们口头不敢承认,心里却是和传说的(其实只是群众的无稽之谈)奈尔塔中的太太一样,会这样想:——可惜一个人享受爱情不能象吃水果一样!可惜吃了一顿饭不能单单剩下愉快的感觉!……”
她说:“这种美满的幸福,上帝一定是留给天国的……你的论证虽然很妙,我却认为是错误的。那些经过好几次爱情的男人,你又怎么说呢?”她这样问我的时候,眼睛象恩格尔画路易十三把王国奉献给圣母,而圣母望着路易十三的眼神一样。
我回答说:“你真是存心做戏了,因为你刚才瞧我的眼风,大可使一个女演员成名。可是象你这样的美人一定有过爱情,所以把爱情忘了。”
“我吗?”她故意避开我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女人,而是到了七十二岁的女修士。”
“那末你怎么敢这样肯定,说你比我感觉更敏锐?对于女人,苦难只有一种形式;唯有爱情的失意她才当作不幸。”
她神气很柔和的望着我。女人夹在矛盾中间或被事实逼得无路可走的时候,照旧会固执己见。奥诺丽纳便是采取这种办法,和我说:
“我是女修士,你却和我讨论一个我不能再踏进去的世界。”
“便是在思想上也不能吗?”
她回答说:“难道世界真是那样值得羡慕吗?噢!即使我的思想要溜出去,也是溜往更高的境界的……完满的天使,美丽的加百利的歌声,常常在我心头唱着。万一我有了钱,我要照旧做活,免得常常骑在天使的五色翅膀上飞往想入非非的境界。有些沉思默想会使我们女人迷路的!我的精神安定全靠我的花,虽则它们不能完全抓住我。某些日子我好象有所期待,没有目标的期待;一个念头来了,就盘踞着我的心,使我手指举不起来,但我没法把念头赶走。我觉得此刻正在酝酿一件大事,我的生活要改变了;我伸着耳朵听着,对黑洞里望着,对做活毫无兴趣;然后我疲乏之极,回过来又看到人生,看到我平时的生活。这是不是快要进天国的预感呢?我常常这样的问自己……”
【二八、一语伤人】
一方面是用年轻人的伤心忧郁作掩护的两个外交家,一方面是一个因悲观厌世而格外顽强的女人:双方斗法斗了三个月,我向伯爵说,要教乌龟从壳里钻出来恐怕不可能了,只有打破它的壳。隔天晚上,在最后一次友好的讨论中,伯爵夫人说道:
“当年吕克雷斯用她的匕首和她的血,替女性的宪章写下了第一个字:自由!”
从此以后,伯爵便让我全权办理。
某星期六的晚上我去看奥诺丽纳;楼下的客室才由那位冒名顶替的业主粉刷一新。她很高兴的和我说:“我这个星期做的花卖了一百法郎!”
时间正好十点。七月的夜晚和美丽的明月带来一片朦胧的光。一阵阵百花混合的香味醉人心脾。伯爵夫人把五枚金路易拿在手里叮叮当当的玩着。那是一个冒充的化裝品掮客送来的,而那掮客又是奥太佛托包比诺法官物色得来的另一个党羽。
她说:“男人们拿法律作武器,想收服我们作奴隶!我却是一边消遣一边解决了生活问题,绝对不受拘束!噢!每星期六我总很得意。你的孪生弟兄拜仑勋爵喜欢缪莱的金洋,我也喜欢高狄莎的金洋。”
我回答:“这可不是一个女人的天职。”
“喝!我能算女人吗?我不过是一个性情温柔的男人,不受任何女性折磨的女人……”
“你的生活把你整个的人否定了。上帝对你多么慷慨,使你长得这样好看,心这么慈悲,你难道从来不想要……”这是我第一次泄露形迹的话,她听了有点不放心了:“要什么?”
“不想要一个美丽的孩子,一卷卷的头发象水浪似的,在花堆里来来往往,好比一朵代表生命与爱情的花,叫你一声妈妈吗?……”
我等她回答。等到沉默的时间太久了,我才发觉我的话发生了可怕的后果,因为屋子里黑洞洞的,早先没看见。伯爵夫人身子歪在便榻上,不是晕过去,而是浑身冰冷的发了肝阳;因为她一切的生理现象都是温和的,所以第一阵震颤也来势不凶,据她事后说,很象最微妙的毒药药性刚发作的情形。我把高朋太太叫了来,她抱着女主人放上床,脱了衣服,把她不是救醒了,而是恢复了痛苦不堪的感觉。我一边哭一边沿着屋子的走道踱来踱去,同时对自己的使命觉得毫无把握。当初那么冒冒失失接受下来的捕鸟的角色,我恨不得放弃了才好。高朋太太下楼看见我满面泪痕,便急急回上去问伯爵夫人:
“太太,怎么回事啊?莫利斯先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象小孩子似的。”
为了怕我们的态度被人误会,她拿出超人的勇气,披着件梳妆衣下楼来找我:
“我发病跟你没有相干;我心脏常常会抽搐的……”我抹着眼泪,用一种假装不来的声音对她说:“唉,你还想把你的伤心事瞒着我吗?这一下不是让我知道了你有过孩子而夭折的吗?”
她突然打着铃,叫道:“玛丽!”
高朋太太马上来了。
“把蜡烛和茶都端来。”她吩咐的时候,态度的冷静不下于一个骄傲的英国太太,那是你们都知道的那种要命的英国教育培养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