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奥诺丽纳(6)
“噢!是的,我不幸的程度是你想象不到的!从我过火的说话上面,你可以,并且应该,相信我有的是最强烈的痴情,因为九年之间它使我所有的机能都停止活动。但比痴情更强的是对她的崇拜,对她的灵魂,精神,风度,心地,她一切与女性无关的成分的崇拜;对那些附着于爱情的,你一生念念不忘的魔力的崇拜,——那是从片刻的欢娱中体味到的日常的诗意。奥诺丽纳的心与气质的可爱,我在幸福的日子正如一切幸福的人一样没有注意,可是追忆之下都看清楚了。这任性而倔强的孩子,受到了无情无义的遗弃,受到了贫穷的压迫,竟变得那么坚强那么髙傲。目从我看出她有这些崇高的品质以后,我越来越感觉到损失重大。而这朵天国的幽花竟然孤零零的躲在一边枯萎憔悴!”他又带着挖苦而沉痛的情绪往下说:“啊,我们上回谈的法律,实际是等于由一小队警察抓着我太太押送到这儿来!……这不是拖一个尸首回来吗?宗教对她不生作用,她只求宗教的诗意,只愿意祷告而不愿意听教会的戒律。我吗,我把宽恕,仁慈,爱,都用尽了,无计可施了。只剩下一个有希望成功的办法:便是权术与耐性,象养鸟的人捕捉最机警,最敏捷,最奇异,最少有的鸟那样的手段。所以,莫利斯,那天特·葛朗维先生在你面前泄漏秘密以后,——那也是可以原谅的,——觉得这件意外的事故倒是命运的一种指示,正如赌徒在赌得最紧张的时候竭力在心中祈求而听从的指示……告诉我,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能象小说中的英雄一般替我出力?”
“——伯爵,我打断了他的话回答,我猜到你的用意了。可是,你第一个秘书想偷开你的保险箱;你第二个秘书的心,我是知道的,他可能爱上你的太太。难道你忍心送他到火里去教他受难吗?拿他的手放在烈焰中间而不使他灼伤,你想可能吗?”
“——你真是个孩子,伯爵回答。将来我是给你戴了手套去的!圣·莫街上那所种菜人住的小屋子,我已经教人腾出来了;住到那边去的决不是我的秘书,而是我的一个远亲,审计官特·洛斯太男爵……”
我惊愕之下,歇了一会,然后听见门铃声和一辆车直奔阶前的声音。不久当差来报告特·古德维太太和她的女儿来了。奥太佛伯爵母系方面的亲戚很多。他的表姊特·古德维太太是寡妇,丈夫原来在塞纳州法院当推事,死后只剩下一个没有财产的女儿。你们想,看到一个二十岁的少女,长得跟你理想中的情妇一样美,还会把一个二十九岁的女人放在心上吗?
伯爵抓着我的手把我介绍给特·古德维太太母女的时候,凑着我耳朵说:
“又是男爵,又是审计官,将来还有更大的官爵,加上这所屋子作陪嫁,这样你总不至于爱上伯爵夫人了吧?”
我心里不由得飘飘然,并非为了那些不敢希望的好处,而是为了阿曼丽·特·古德维小姐;她的姿色,配上巧妙的装束,格外显得夺目,那样化装的手段原是所有想嫁女儿的母亲都会教给女儿的。
好了,别扯上我的事了。
(领事说着,停了一会。)
【二二、开始行动】
二十天以后,我住到种菜人的屋子去了。那儿已经打扫清楚,收拾齐整,摆好家具;办事的迅速只耍两句话就可解释:我们是在巴黎!有的是法国工匠!有的是钱!我爱阿曼丽小姐的程度正好使伯爵对他的安全问题放心。可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所能有的谨慎,是不是足够应付那些由我担任下来,而有关朋友幸福的妙计呢?为解决这个问题,我存心一大半要依赖舅舅的;因为伯爵允许我必要的时候把事情告诉他。我雇了一个园丁,自己装做爱花成癖,仿怫世界上没有一件事能使我感到兴趣,只是没头没脑的翻垦菜园,要把土地整理得可以种花。我象荷兰或英国的某些花迷一样只栽培一种花。我挑选的是大理花,专门搜集所有的变种。你们不难想象,我的行动,哪怕是极细微的变更,都是由伯爵规定的;他那时把全部智力集中在圣·莫街那出悲喜剧上面,连一点儿小事都不放过。等伯爵夫人上了床,在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奥太佛,髙朋太太,和我三个人几乎每天举行会议。我听着老婆子把女主人白天的一举一动报告伯爵;他什么都要问到,吃些什么,作些什么,态度怎样,第二天预备吃什么菜,她想仿制什么花。我那时方始懂得相思之苦,懂得从头脑、心、感官三方面同时发源的爱情在绝望之下是怎么回事。奥太佛只有在盘问老婆子的时候才算活着。在整理花园的两个月中间,我绝对不向邻居的小楼瞧一眼,连是否有一个邻居也不打听,虽则我们两家的园子只隔一道木栅。伯爵夫人沿着木栅种的一行桕树,已经有四尺高了。
一天早上,髙朋太太告诉她女主人一个坏消息,说隔壁搬来一个怪物,有意到年底在两个花园之间筑一道墙。我那时心中怎样的好奇是不用说的了。啊,要见到伯爵夫人了!……这个欲望使我对阿曼丽小姐初生的爱情顿时减色。砌墙的计划是个可怕的威胁。将来奥诺丽纳没有空气呼吸了,园子夹在她的小楼与我的围墙之间,会变成一条狹窄的走道。那小楼从前是人家为玩乐而盖的别墅,象孩子们用纸板搭成的宫堡,只有三丈深,十丈长;正面是照德国办法油漆的,到二楼为止,墙上都钉着牵引花草的木格子;整个建筑代表所谓洛哥哥式的篷巴杜风格。从大门到屋子,有条很长的走道种着菩提树。小楼的园子和种菜的园地,形状象一把斧头,走道象是斧头的柄。我计划中的界墙,要把斧头部分去掉四分之三。伯爵夫人因之大为忧急,无可奈何的问道:
“髙朋太太,那种花的是什么人呢?”
高朋太太回答:“唉,我不知道跟他有没有商量的佘地,他好象是最讨厌女人的。他舅舅是巴黎的一个本堂神甫,我只看到一次,一个七十五岁的老头儿,丑得要命,人可是非常和气。也许真象街坊上说的,这神甫有心教外甥迷着花草,免得事情更糟……”
“怎么呢?”
“嗳,告诉你罢,你的邻居是头脑有毛病的!”高朋太太指着自己的头。
不动武的疯子是女人在感情方面最不提防的男子。你们等会儿可以发觉,伯爵替我挑这个角色的确很有眼光。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的呢?”伯爵夫人问。
髙朋太太回答说他念书念得太多了,脾气变得很怪。并且他自有不喜欢女人的理由……既然你要知道外边的闲话,就一齐告诉了你罢。
“可是!”奥诺丽纳接口说,“我对疯子倒不象对不疯的人那么害怕。我要跟他谈谈。你去通知他,说我请他过来。要是不成,我再找那个本堂神甫。”
她们这样谈过话以后,第二天我在新辟出来的花径上散步,瞥见楼上一扇窗的帘子撩开了一点,有个女人在那里张望。高朋太太走来和我招呼。我突然向小楼望了一眼,作着一个粗暴的手势,仿佛说:“哼!我才不理会你的东家呢!”
髙朋女人回去报告交涉的经过:“太太,那疯子叫我别踉他烦,说哪怕是个靴匠,在家也能作个主张,尤其他是沒有老婆的。”
“这话倒说得加倍的有理。”伯爵夫人回答。
“是呀;但是我告诉他,说他要使一个躲在家里静修的人伤心死了,因为她唯一的消遣就是种花;结果他回答说:—好,那我就去一趟罢。”
【二三、一幅速写】
下一天,髙朋女人和我做了一个记号,表示她主人等着我了。正当伯爵夫人用过早点,在小楼前面散步的时候,我推倒了木栅,向她走过去,穿的是乡下人服裝,旧灰呢长裤,大木靴,旧猎装,头上戴一顶便帽,脖子里裹一条破围巾,手上全是泥土,还拿着一把锹。
高朋女人嚷道:“太太,这位先生便是你的邻居。”
伯爵夫人并不惊慌。那个因伯爵的倾诉和她的行为而显得格外离奇的女子,我终于见到了。时间是五月初。清新的空气,蔚蓝的天色,嫩芽的绿意,春天的香味,烘托着这个痛苦的人物。一见奥诺丽纳,我就完全体会到奥太佛的痴情,觉得他用天国的幽花去形容她真是一点不错。我先注意到她的脸色白得非常特别,因为白的种类和红与蓝的种类一样多。望着伯爵夫人,你的眼睛好象能接触那芬芳的肌肤,血就在一缕缕似蓝非蓝的脉管底下流着。只要情绪略微有些波动,她的血便在肌理之下散布开去,象一股粉红色的水汽。我和她相见的时候,皂角树瘦弱的叶子中透过几道阳光照着奧诺丽纳,成为一圈流动的黄色的光轮,画家中间只有拉斐尔和铁相能在圣母周围画出这种光来。褐色的眼睛,表情又温柔又快乐;从低垂的长睫毛底下漏出来的神彩,反映在她的脸上。凭她光滑柔软的眼皮的动作,奥诺丽纳给你一股魔力,因为她把这个灵魂的幕卷起落下的方式,不知包含着多少感情,多少庄严、恐惧、轻蔑的意味。一瞥一视之间,她可以使你不寒而栗,也可以使你欣然色喜。随便挽着的灰色头发,替她描出一个宽大的威武的额角,富于幻想的,诗人一般的额角。嘴巴长得非常肉感。还有一点得天独厚的地方,就是脸部的轮廓和全部的线条都有高贵的品质,能抵抗岁月的侵蚀;这是在法国很少见而在意大利很普通的特点。奥诺丽纳虽则体态苗条,可并不痩;身腰还有使人古井重波的力量。娇小玲珑这四个字,她的确当之而无愧,因为她是那一类轻盈柔软的女子,可以象猫一般让你抱起来温存一番,放下去回头再来。纤小的脚踏在沙上发出特有的轻微的声音,和衣衫悉索的声音很调和,成为一种女性的音乐印在你心上,使你能在千千万万的女人脚声中分辨出来。她的姿态把多少代世家的身分表现得那么庄严,走在街上连最放肆的乎民见了也会闪在一旁。快活,温柔,高傲,威严,这些好象互相抵触而仍旧保持她小孩子气息的德性,你只能认为是天赋,否则就无法了解她。但这孩子可能象天使一般坚强;也象天使一样,一朝本性受了伤害决没有妥协的余地。倘若你看见她的眼睛与嘴唇对你笑过,听见她悦耳的声音,感觉到它的抑扬顿挫象诗歌一般的美,那末万一她沉下脸来,你就觉得自己被宣告了死刑。闻到她身上发出的紫罗兰香,我才懂得为什么伯爵没走上纵情声色的路,为什么人家永远忘不了她;因为对于触觉,对于眼睛,对于鼻子,她都等于一朵花,对于灵魂更其是一朵天国的幽花……奥诺丽纳能使人对她象中古的骑士一般忠诚,作没有酬报的牺牲。
【二四、第一次的会面是怎么结束的】
凡是见到她的人心里都会有这样的念头:“你尽管想罢,我一定能体会;你尽管说罢,我一定服从。要是我在酷刑之中送了命而你能有一日之欢,那就把我的生命拿去罢,我会含笑而死,象殉道的人在火刑架上一样;我要把这殉难的日子交给上帝,作为父亲给孩子的节日。”很多妇女能装出一种风度,使人见了象见到伯爵夫人一样但她身上的一切都那么自然,而那种没法模仿的天生的丰韵能直接透入你的心坎。我提到这些,因为跟她的灵魂,思想,和玲珑剔透的心有关;要是不描写,恐怕你们会责备我的。当时我差点儿忘了我所扮的疯疯癫癫的,粗暴的,不会奉承女性的角色。
“太太,听说你是喜欢花草的。”
她回答:“先生,我是制花的女工。我种了花,拿它们写生,仿佛一个有艺术手腕的母亲很高兴替孩子们画像……这就说明我相当穷,虽则要求你通融,却没有能力付你一笔赔偿。”
“怎么!”我装得象法官一样的严肃,“一个象你这样出众的人材竟然作工吗?难道你和我一样有些特殊的理由,需要让手指忙着,免得头脑活动吗?”
“咱们只谈界墙的事罢。”她微笑着说。
我回答:“咱们谈的就是界墙的基础啊。我先得知道咱们的两种痛苦,或者说两种怪癖,究竟应当由哪方面让步……啊,多美的水仙花!跟今天这个天气一样清新!”
我敢说她的确布置了一个花卉与灌木的博物馆,只有阳光能进去参观;一切安排都显出艺术家的匠心,便是最冥顽不灵的屋主也不忍加以破坏。大簇的花,或是参差错落的分作几级,或者拼成一个个的花堆,用的都是莳花专家的手法,使你看了精神舒畅。隐僻幽静的园子发出阵阵清香,好比抚慰心灵的油膏,只会触发你恬适的思想,触发妩媚的,甚至艳丽的形象。这花园使你看出一个人真正的性格留在一切事物上的无可形容的标记,只要我们的真性格不需要服从社会上种种不可少的虚伪。我一忽儿瞧瞧成堆的水仙,一忽儿瞧瞧伯爵夫人,为了扮演我的角色,还装作对她远不及对花那末爱好。
她说:“原来你是极喜欢花的?”
我回答:“只有它们才不会辜负我们的温情与爱护。”
接着我发表一大篇议论,把社会与植物作比较,慷慨激昂,简直和界墙问题离开十万八千里了,使伯爵夫人只能认为我是一个痛苦的,受伤的,大可哀怜的人。但过了半小时,我的邻居不知不觉又把我拉回到正题上;女人不动爱情的时候,头脑竟会跟老年的诉讼代理人一样冷静。
我说:“要是保留木栅,你一定会把我不愿意泄漏的种花的诀窍学了去的;因为我正在搜求蓝的大理花,蓝的蔷薇花,我对蓝色的花简直喜欢得发疯。蓝色不是一般高尚的心灵最爱的吗?象现在这样,咱们双方都不能算单宅独院;还不如开一扇格子门……既然你喜欢花,不妨来看看我的,我也可以去看看你的。你固然是闭门谢客,我也只有一个舅舅来看我,他是勃朗-芒多的本堂神甫。”
她回答道:“我不愿意闲人随时闯进我的花园,闯进我的屋子。但你尽管请过来,我总是欢迎的;你是我的邻居,我愿意彼此相处得好好的;可是我爱静的脾气不能让我的清静操在人家手里。”
“那末随你罢!”
我说完把身子一纵,跳过了木栅。
到了自己园里,我回头走向伯爵夫人,作着一个吓唬她的手势,象疯子一般扯着鬼脸,嚷道:“你瞧,门有什么用?”我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好象根本没想到我的邻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