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巴达克思(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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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维纳斯酒店(3)

在座的人中间,发出了一阵阵对这个贵族表示赞许和好感的低语。因为他竟能屈尊到这儿来会晤一般人所蔑视的角斗士们,竟能赞扬他们的功绩,而且在他们有危难的时候来帮助他们。

斯巴达克思虽然对喀提林并不信任,但也不禁被喀提林向他表示的高贵而又独特的盛情感动了。可是这对他是不习惯的。

“啊,高贵的喀提林,谢谢你的好意!”他答道,“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利而且也不能接受你送我的钱。我可以在我以前的角斗士老板的学校里教摔跤、体操和剑术,我相信我是可以用自己的劳力糊口的。”

喀提林竭力想转移坐在他身边的特雷博尼乌斯的注意力。他把酒杯递给特雷博尼乌斯,命令他在韦莱特里葡萄酒里掺些水,而自己就在这时候把身体向斯巴达克思弯了过去,用好容易才听得出来的低语,急促地说:

“你得明白,连我也受着这批豪门贵族的压迫,我也是这死气沉沉的腐朽的罗马社会的奴隶,在这批贵族中,我也是一个角斗士,我也渴望着自由……我知道你们的一切……”

斯巴达克思哆嗦了一下,抬起头来,用惊异的表情向那个贵族看了一眼,但是喀提林却继续说:

“是啊,我一切都知道……我要跟你们在一起……以后也跟你们在一起……”接着他为了让大家都听见他的话,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大声说,“为了这一点你就不能推辞,你得收下这个钱袋,里面是二十个簇新的、漂亮的奥列乌司[23]。”于是,他把一个精致的小钱袋递给斯巴达克思,接着又说:“我再说一遍,这并不是别人赠送的钱,而是你自己挣来的,是属于你的。这是今天我赢来的钱中间应当属于你的一份。”

所有在座的人都纷纷对喀提林发出了尊敬的赞叹,对他的慷慨的举动称颂不止。但是喀提林却把斯巴达克思的右手握在自己手里,斯巴达克思被他一握,立刻颤抖了一下。

“一切我都知道,现在你相信了吧?”喀提林低声向斯巴达克思说。

斯巴达克思觉得非常奇怪,他怎么也不明白,这位贵族是从哪儿知道他们的暗号和切口的——但事情很明显,喀提林确实知道,因此他就用握手回答喀提林,同时把钱袋藏到怀里去,接着说:

“现在我太激动了,你的好意使我太窘了,高贵的喀提林,但我现在不可能很好地表达我对你的谢意。明天早晨,如果你允许的话,我一定到你的府上去拜访你,表示我深切的谢意。”

他缓慢但是清楚地说出每一个字眼,同时用试探的眼光望着这个贵族。喀提林点一点头表示明白,接着回答道:

“在我的家里,斯巴达克思,你将永远是一位受欢迎的客人。但是现在,”他迅速地转过身子对特雷博尼乌斯和别的角斗士说,“如果在这个糟糕的地方也有法莱诺葡萄酒[24]的话,那我们一定要喝上一杯。”

“如果我这所简陋酒店,”站在喀提林身后的“独眼”卢塔蒂娅殷勤地说,“喀提林,居然能蒙像您这样高贵的客人、这样有名望的贵族光顾,那么,显然是未卜先知的神帮助了我:在贫穷的‘独眼’卢塔蒂娅的地窖里,还藏着小双耳瓶的法莱诺葡萄酒,那是可以拿到众神之王朱庇特的宴会桌上去的。”

接着,她向喀提林鞠了一躬,就去取法莱诺葡萄酒了。

“现在听我说,特雷博尼乌斯。”喀提林转身向这位从前的角斗士老板说。

“我用心地听着呢。”

当喀提林和特雷博尼乌斯低声交谈的时候,角斗士们看着喀提林,不时地低声交换着意见,赞赏着他的力气和他手臂上疙疙瘩瘩地向上隆起的肌肉。

“听说过的,听说过的,”特雷博尼乌斯说,“我听说过这位钱庄老板埃泽福尔,他的店就在神圣街和新街的十字口,离霍斯提利乌斯库里亚不远……”

“就是他。你上埃泽福尔那儿去,装作要帮他忙的样子,向他暗示:如果他不放弃把我告到法官那儿叫我立刻偿付五千塞斯特斯债款的念头,他就要遭到很大的危险。”

“我明白,我明白。”

“你告诉他,说你和角斗士们碰面时曾经听见他们在暗中商议,仿佛几位跟我有交情的年轻贵族,因为得过我很大好处,受过我的照顾,已经凑集了整整一中队[25]的角斗士——自然,你得说他们是背着我干事的——准备跟他找麻烦……”

“我全明白了,喀提林,您不用操心。我一定照您所吩咐的办理。”

这时候卢塔蒂娅已经把法莱诺葡萄酒放到桌子上来了。客人们尝了一尝,觉得这酒虽然不如他们所想象的那么醇厚,也还不错,便把它斟在大家的杯子里。

“高贵的喀提林,你觉得这酒怎么样?”卢塔蒂娅问。

“酒还不错。”

“这酒还是卢齐乌斯·马尔齐乌斯·菲利普斯和塞克斯特斯·尤利乌斯·恺撒[26]执政的那一年藏起来的。”

“统共只不过十二年!”喀提林叫道。但他一听到这两位执政官的名字以后,就忧郁地沉思起来。他用张得大大的眼睛注视着桌子,机械地转动着手中的锡制食叉。就这样,喀提林在这沉默的氛围中好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从那突然闪耀着火花的两眼、颤抖的手、痉挛的脸,以及前额上隆起的静脉看来,大概在喀提林的心中有着种种不同的感情在冲突,而且有好些阴郁的念头集结在他的脑子里。他是一个爽直的、性情开朗的人,他在平时是如此,在他显出残忍的性格来时也是如此。他不愿意也不能够隐藏他心中暴风雨一般的矛盾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就像照镜子一样,立刻会在他精力充沛的脸上反映出来。

“你在想什么,喀提林?什么事情使你这么不高兴呢?”特雷博尼乌斯听到从他胸中迸发出来的微弱叹息声后,问道。

“想起往事啦,”喀提林答道,他的眼睛还是注视着桌子,一面焦躁不安地转动着他手里的那柄叉子。“我记得,就在这瓶法莱诺葡萄酒封口的那一年,保民官李维乌斯·德鲁苏斯[27]在他自己家里的门廊下和另一个保民官卢齐乌斯·阿普莱乌斯·萨图尔尼努斯[28]被人阴险地暗杀了。在这以前几年,提比略·格拉古和盖约·格拉古兄弟[29]也遭到凶残的杀戮。这是点缀我们祖国历史的伟人中灵魂最纯洁的两个人!他们两位都为了共同的事业,为了贫民和被压迫者的事业献出了他们的生命,他们这几位全都死在这批残暴的人的手里——死于卑劣的‘至尊派’[30]贵族的手里。”

接着,他想了一会,喊道:

“难道在伟大的神的圣书中写着,被压迫者永远不得安宁,穷人永远不该有面包,世界上永远应该区分为豺狼和羔羊,吃人和被人吃的两类人吗?”

“不!我对所有奥林波斯山的大神发誓!”斯巴达克思用雷鸣般的声音喊道,同时用他的大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他的脸上显出极其憎恶和愤怒的表情。

喀提林哆嗦了一下,并且用两眼注视着斯巴达克思。斯巴达克思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克制了自己激动的情绪,用比较平静的态度说话。

“不,伟大的神决不会允许这些不公正的字眼出现在他们的圣书中!”

大家又沉默了。接着,喀提林又打破了这一沉寂,在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愤与同情:

“可怜的德鲁苏斯……我了解他……当他还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一个心地善良、性格坚强的人了。老天爷慷慨地赐给他多方面的才能,而他却在叛徒与暴君的手中牺牲了。”

“我也还记得他,”特雷博尼乌斯说,“我记得他曾就建议批准土地法的议案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他攻击贵族说:‘由于你们的贪婪,很快你们就只会给人民剩下污泥和空气。’”

“他的最凶恶的敌人就是执政官卢齐乌斯·马尔齐乌斯·菲利普斯[31],”喀提林说,“有一次,平民起来反对菲利普斯,如果不是德鲁苏斯救了他,把他带到牢狱里去,无疑,他早就被人家打死了。”

“但是德鲁苏斯略微迟了一步:菲利普斯的脸上已经满是乌青,鼻孔也流出了血。”

“据说,”喀提林接着说,“德鲁苏斯一看见鲜血满面的菲利普斯就喊道:‘这根本就不是鲜血,这是蘸炸鸫鸟的红酱!’原来德鲁苏斯是在指摘菲利普斯每晚的荒淫无度的酒宴。”

当喀提林他们谈话的时候,外面的房间里,随着喝醉酒的人数愈来愈多,不但吵闹和喧嚣愈来愈厉害,粗鲁的喊叫声也愈来愈响亮了。突然,喀提林和跟他同桌的人都听见,外面的那些客人异口同声地喊道:

“罗多彼娅!罗多彼娅!”

斯巴达克思一听到这名字就哆嗦了一下。这个名字使他记起了他的故乡色雷斯,色雷斯的高山[32],他的老家和他的家人!这是一种甜蜜和悲怆混合在一起的回忆。

“欢迎!欢迎美丽的罗多彼娅!”约莫有二十来个游手好闲的人一齐叫道。

“让我们用葡萄酒,款待这位特地来拜访我们的美人儿。”掘墓人叫道,于是所有的人都来围住了这位姑娘。

罗多彼娅很年轻,还不过二十二岁,而且的确生得很美:高大结实的身材,雪白的皮肤,秀丽的脸蛋,金黄色的长发,以及天蓝色的、灵活而又富于表情的眼睛。深蓝色的长袍镶着银色的花边,银子的手镯,淡蓝色的腰带,都明显地表示她不是普通的罗马女人,而是一个过着娼妓生涯的女奴隶,而且完全可能是被迫于此的。

按照维纳斯酒店中这批厚颜无耻的客人对她那种殷勤而又相当尊敬的情形看来,很可以明白,这位姑娘是一个好人。尽管她外表上强颜欢笑,但她对自己命中注定的悲惨生活感到极其痛苦,因此,她能赢得这批粗暴的人的无私关切。

罗多彼娅那温柔的脸和质朴的态度,她的善良和礼貌,征服了所有的人。有一次她被她妓院老板殴打以后,浑身鲜血、泪流满面地跑到维纳斯酒店里来,她渴得要死,客人们为了让她恢复元气,就给她喝了几口葡萄酒。这事情发生在我们所叙述的事情之前两个月光景。从那时候起,每隔两三天,罗多彼娅只要一有空就跑到酒店里来待上十来分钟。她觉得只有在这儿自己才是个自由人,而且只要能从她不得不在那儿生活的地狱中暂时逃出来,哪怕是几分钟,她已感到很幸福了。

罗多彼娅在卢塔蒂娅的小桌子旁停下来,马上就有人递给她一杯阿尔巴葡萄酒[33],她开始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杯里的酒。由于她而引起的喧哗声顿时停止了。但突然,从屋角里又传来了另一阵吵闹声。

掘墓人卢维尼,他那个叫阿雷齐乌斯的伙伴以及乞丐韦莱尼,因为喝了大量的酒兴奋起来,他们开始大声地批评喀提林,虽然大家都知道他就坐在隔壁的房间里。这几个醉汉不管同座人的劝阻,还是破口大骂喀提林以及所有的贵族。

“不,不!”另一个掘墓人阿雷齐乌斯叫道。他是一个肩膀宽阔身材高大的小伙子,可以和大力士盖约·陶里维乌斯争个高下的人。“不,不,我对赫耳枯勒斯和卡库斯[34]起誓!这些万恶的吸血鬼就是靠我们的血和眼泪过活的。决不能放他们到这儿来。决不能让他们玷辱我们这块欢聚的好地方!”

“是啊,喀提林这富豪是一个坏蛋,他是一个陷在酒宴和罪恶中的家伙,一个凶残的刽子手,苏拉的走狗!他穿着华丽的袍子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嘲弄我们这些穷汉。可是,是谁使我们变得这么穷苦啊?就是他自己和他手下的一批狐群狗党,他的那批贵族朋友!”

卢维尼恶毒地喊着,努力想从按住他的大力士盖约的手中挣出去,以便冲到隔壁房间里去打架。

“闭嘴,该死的醉汉!你为什么要去侮辱他?他并没有来惹你啊?难道你没有看见里面有十几个角斗士跟他在一起,他们会把你这张老皮撕得粉碎的!”

“我可不在乎那些角斗士!我可不在乎那些角斗士!”鲁莽的埃米利乌斯·瓦林跟着掘墓人像疯子一般地狂叫道。“你们是自由的公民,我对朱庇特万能的雷火发誓,难道你们还害怕这些下贱的奴隶不成,他们生来只配互相厮杀,给我们取乐的!……我对浪花中诞生的维纳斯的神圣美貌起誓,我们必须给这个穿漂亮宽袍的家伙一顿教训,在他这件宽袍里隐藏着贵族们的一切最卑污的罪恶,必须打得他以后永远也不会产生来这儿欣赏我们不幸的平民的念头!”

“滚到帕拉蒂尼山[35]那边去吧!”韦莱尼叫道。

“只要离开这儿,即使到斯提克斯河[36]里去也没有关系!”阿雷齐乌斯附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