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发海不仅是发财，更是人生的机缘，大海给了邵家兄弟机会。敬天敬海敬人，邵家兄弟珍惜在人生中遇到的每一个人，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
正月十三，是祭祀海神娘娘的日子，临近傍晚，家家户户要给海神娘娘送灯。按当地的习俗，出海打鱼的人家都要用纸给海神娘娘扎制一只纸船，然后在纸船上面放上蜡烛，借着黄昏暮色，将纸船放进大海，让纸船随波逐流朝着大海深处漂去。今年，邵勤俭特地做了一只木船，船头和船尾放上两支粗蜡烛。放灯船之前，邵勤俭特地到三太子墓去祭拜了一下，祈求今年他能碰上好运。在三太子墓前，邵勤俭念叨着，俺父亲、俺兄长盼了一辈子发海，到死也没能如愿，俺也盼着发海，发海就能发家。不管你是不是龙王爷的三太子，求你在冥冥之中，助邵乾一一臂之力……就在邵勤俭给三太子烧纸的时候，那火不知怎么着，忽地，火焰腾空而起，险些燃到庙堂。虽然天干物燥，但后院草木并不茂密，火势才没能烧起来。
第二年开春，海湾的海水一直酝酿着涨一次大潮，邵勤俭期盼的发海，终于降临了。那天晚上，已经过了半夜，邵老五睡得迷迷糊糊正做梦呢，邵勤俭却把他推搡醒了，老五，快起来……
邵老五气不打一处来，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觉，也不让别人睡觉，哪里来的穷精神瞎折腾……
邵勤俭扯着邵老五的耳朵，快起来！你趴到船舱底下听一听，这是什么动静？
邵老五将耳朵贴到船舱底下，他听到了叽叽咕咕的声响。由于刚刚从睡梦中惊醒，他还一下子没醒过神来，分辨不出这是什么声音，很像一大群公鸽子呼唤母鸽子的叫声。
邵勤俭却掩饰着内心的兴奋，他说，老五啊，发海啦，盼了多少年的发海，让咱们哥儿俩赶上啦。你没听出来，这是公鱼和母鱼们在说话？一个大鱼群聚集成堆在开大会呢。快起来！
邵家兄弟把鱼把头也喊了起来，鱼把头也激动得跳了起来，老四、老五，真的要发海了！
遇到发海，要祭海。鱼把头提议，祭海就祭龙王爷的三太子。邵家兄弟能遇见发海，说不定就是去年厚葬遭贬的龙王爷的三太子送给邵家人的大礼。半夜时分，也来不及杀猪宰羊，于是，就近抓了一只鹅，斟满一壶酒，邵勤俭亲笔写下了祭文：癸卯年三月十九，邵家兄弟在金州龙王庙下西海头，备下一河（盒）鹅，备下一湖（壶）酒，祭品若干，祭奠龙王爷的三太子嘲风。各路过往的神仙，保佑天兴福船行万里不迷航，人在江湖走鸿运。龙王赐福，大海馈赠，等到邵家发海兴旺日，一定为龙王爷重修庙宇，一定再塑海神娘娘金身，年年为三太子祭祀，为百姓奉献，为人间行善。
祭海的同时，伙计们把前后石灰窑、拉树房、毛茔子一带出海打鱼的渔民们统统发动起来了，一时间，整个西海头渔火通明，上百条渔船连成一条线，千百张渔网也结成了一张巨大的网，从南到北，把西海头封锁了起来。一个庞大的黄花鱼鱼群汇集到这里，西海头无风无浪，水温极其适合公鱼和母鱼交配产子，它们从四面八方游到了这里。这里的海底下生长着一片茂密的海草，有些公鱼已经迫不及待，朝着母鱼的腹部撞击，它们刺激母鱼产出卵子，也想刺激自己的精液排出体外。鱼群已经躁动不安了，海水让鱼儿们甩起的尾巴搅动得哗哗作响，海面上锦鳞闪闪，一片金光灿烂。东方已经透出了橘红色的晨曦，海水的温度继续上升，千千万万条公鱼和母鱼们开始了它们一年一度的婚庆盛典。公鱼拥抱着母鱼，母鱼也迎合着公鱼的动作，海洋成了男欢女爱的新房，大海发情了，鱼儿们发疯了，海风里面夹带着一股发情的气息。公鱼和母鱼们已经沉浸在无比幸福的性爱之中，它们已经忘却了死亡的威胁。成百上千的渔民把所有的渔网结得严密而细致，围堵住了整个西海头。太阳升起的时候，打鱼人的围捕开始了，西海头沸沸扬扬，如同开锅一样。渔民们用大网抄子捕捞，撮起一网抄子，就有几十斤的黄花鱼入网。一会儿，船舱满载了，就驶向岸边，卸下鱼，再去拉鱼。
邵老五对邵勤俭说，四哥，咱们别光顾着打鱼，却忘记了卖鱼，打上这么多的鱼，不卖出去怎么办？得赶快想办法，第一时间将鱼卖出去。
头一次遇到发这么大的海，邵勤俭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倒是鱼把头点化了他，赶紧去联系鱼贩子，找大鱼贩子，做水产生意的，让他们想办法，用最短的时间把鱼贩运出去，并且销售出手。同时，咱们也得找车，把鱼运出金州地界，往南到达里尼，往北到复州、海州、盖州。鲜鱼水菜，耽搁不得，要尽快出手。
太阳升起一竿子高的时候，大大小小的鱼贩子，还有邵老五找的大车小车都聚集到了西海头，带着小跑往城里拉鱼。西海头发海的消息，传扬到了城里，人们纷纷跑到了西海头，瞧热闹，也想捡点儿小便宜。海滩上到处都是金翅金鳞的大黄花鱼，邵家兄弟根本不在意人们花钱不花钱，有人想白拿鱼，朝着邵家兄弟点点头，表示一下感谢之意，邵家兄弟也含笑回应。发海是天意，是龙王爷把大群的黄花鱼赶到这里，邵家兄弟发海，老百姓来凑热闹。
那年月，金州城乡相加也不过十来万人口，能消耗多少斤鱼？可这次发海，足足超过了几百万斤。多好的黄花鱼啊，不能让它们隔潮发臭，要在第一时间出手。邵老五联系了养大板车的老刘家，动用大板车往达里尼拉鱼。从金州往南六十里，从前是青泥洼，如今让老毛子给占了，听说正在建设什么达里尼码头，天天忙碌着开埠建市，光是工地干活儿的人就超过了十万。邵家用大车小车运送不及，就用船运，走水路，船靠上码头卸下鱼，人们纷纷围拢过来，掏钱买这难得一见的大黄花鱼。
从三月十九的半夜三更开始，一直忙碌到第二天太阳掉进西海头，邵家兄弟累得仰面朝天，躺倒在了海滩上。除了卖出去的外，剩下的大堆鱼，用盐腌起来，制作成咸鱼，可以发到北边离大海很远的地方，那儿的人吃不到鲜鱼，可以尝到咸鱼。总之，这次发海，让邵家兄弟大大地赚了一笔，邵家人几代盼望的发海，让他们哥儿俩赶上了。凡是参与捕鱼的人，邵勤俭都给分了赏钱，还有剩下的一大堆鱼，让他们随便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有福大家一起享，出海打鱼的人最忌讳的就是吃独食。
剩下的黄花鱼，鱼把头给邵家兄弟出了点子，用盐腌起来，腌制过后，晒成鱼干。黄花鱼干经过发酵，是咸鱼中的上品，发到东北三省，那地方的人离大海很远，但那里的人们很喜爱海产品。可是，晒鱼要有人看管，不能让苍蝇在鱼干上产卵，鱼干招了蛆，一文钱不值。于是，邵勤俭想到了马兰花，他请鱼把头出面，想雇她看鱼赶苍蝇。靠马兰花一个人看不过来这么多的鱼，邵勤俭想把银子给她，她可以雇人当帮手。他肯出三十两银子，他以为姑娘会一口答应下来。
鱼把头穿针引线，出乎邵勤俭的意料，姑娘没有应承下来，也没有拒绝。人家姑娘说，要邵老四这位当事者亲自出面，亲口对她说，人家才能想一想，接不接下这差事。
鱼把头说，邵老四，谁都看得出来，人家姑娘对你有意思，俺从中牵线搭桥，人家不搭理俺，偏偏让你亲口说才行。什么意思？姑娘要与你面对面，你就直接去找她，连傻胖头鱼都明白的事，你何必还脱裤子放屁呢？快去吧，你耽搁得起，你的黄花鱼可耽搁不起。
邵勤俭运足了气力，找到马兰花，他说，我说……
马兰花说，人家有大名，俺叫马兰花，不叫我说。
邵勤俭大声地说，马兰花……
马兰花说，俺耳朵不聋，听见啦。
邵勤俭说，俺想雇你，腌鱼晒鱼，俺也多给你工钱。
马兰花说，你要晒这么多的鱼，俺一个人看不过来，让苍蝇下了蛆，俺也包不起。
邵勤俭说，俺把银子给你，你雇几个人，用多少钱，你自己说了算。
黄花鱼是不怕隔潮的鱼类，但是也不能拖得时间太久。邵家兄弟利用海边一个废弃的晒盐池子腌鱼，就在海边的沙滩上晒鱼。那些天，老天爷也真给邵家兄弟脸面，锃明瓦亮的天，习习的海风徐徐地吹，马兰花找来几个帮手，用长长的芦苇扎成了一根大扫把，来回驱赶着苍蝇，不让它们往鱼身上落。海滩上洋溢着黄花鱼的腥味和鲜味。海边的苍蝇叫海苍蝇，海苍蝇不吃脏东西，专门吃鱼，而且不吃鲜鱼，它也吃不到鲜鱼，只能吃干鱼。所以，海苍蝇不肮脏，它长着尖牙利齿，能啃得动干鱼。虽然海苍蝇不肮脏，但人们不喜欢苍蝇，见了苍蝇就要打，更容不得苍蝇在鱼身上生蛆。
在外面收账的邵老五回来了，奔波这些日子，他的脸庞明显地消瘦了。肩膀上的褡裢沉甸甸的，里面装的全是钱。打开一看，里面有中国银子，有俄国卢布，有日本银圆、朝鲜老头票，也有钱庄开出的银票。邵勤俭掩饰着内心的喜悦，嘴里喃喃地念叨着，发海了，到底发海了，爹和大哥盼了一辈子的发海，让咱们哥儿俩赶上了……
邵老五说，是发海了，可咱们哥儿俩发的就是口袋里面装的这么些钱？
邵勤俭捧起一大把钱，这还不够吗？这已经够多了，从小到大，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钱，你要发多少才心满意足啊？
邵老五笑了一笑，俺的四哥呀，上鱼忙活那阵子，连秤都顾不上过，记个账就让人家把鱼拉走，通过这回发海，俺可是看明白了，咱们赚的是出力忙活的钱，一颗汗珠子摔八瓣，可人家做鱼生意的真正发了。四哥，我这些天奔忙要账，小腿都跑得精细，好不容易回到家，你不请俺下馆子？
邵勤俭拉起兄弟的手，好，四哥请老五下馆子，咱们下大馆子，走，咱们到同升楼。
哥儿俩一路来到同升楼，要了一个包厢坐下。跑堂的认得邵勤俭，先倒上茶水，再问，今天，邵掌柜吃点儿什么？
不等邵勤俭开口，邵老五说，今天让大厨给做点儿拿手菜，不要海味，要山珍，不在乎钱多钱少。
跑堂的应了一句，是啊，发了海了，还在乎钱。不过，你们也别花大头钱，我给你掂掇俩菜，包你们吃得开心，喝得舒心。今天刚到的鲜货，狍子肉汆丸子、清蒸哈什蚂、软塌鹿蹄筋，再来一个下酒的爽口素菜，怎么样？
邵家哥儿俩不过是找个地方说说话，吃点儿稀罕山珍犒劳一下自己。通过这次发海，整整忙碌了半个月，外面的人都说，去年邵老四厚葬龙王爷的三太子，他积下了阴德，龙王爷虽然恨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但毕竟三太子是他的亲生儿子，所以，他不能亏待邵家兄弟，才发了海，给他们一个回报。想想他能厚葬一头怪兽，自己先人的遗骨还埋在荞麦山上，是不是自己不孝……今天，他想跟老五说，发海了，有钱了，能不能把祖坟修了，让先人们能心安理得地长眠于风水宝地之中？先人的灵魂宁静，也能庇护邵家的后人。
邵老五也想过修祖坟，可发海这笔钱，也是小钱，花小钱能修什么样的祖坟？他想等到真正发家以后，再正儿八经地修祖坟。
邵勤俭说，正好今天没外人，只有咱们哥儿俩，你有话要告诉我，我也有话要对你说。
邵老五说，我先说吧……四哥，咱们能不能不再出海打鱼……
邵勤俭说，咱们天兴福的船号已经刻上了天后宫的牌坊，山东会馆里有咱们兄弟的大号，龙王庙的碑上也刻有天兴福的字号，先人经营了几十年，不能说不干就不干了。
邵老五说，四哥，咱们往后不能一门心思打鱼，咱们要走经商之路。打鱼赚的是出力钱，而只有经商，才能发家，才能兴旺发达。这些天，俺一直在达里尼，从前的青泥洼，就是一个小渔村，咱们的船也在那儿靠过帮，落过脚。不管是东洋人，还是西洋人，他们都比咱们中国人会看风水，洋人看得明白，金州是风水宝地，但并不是兴业发达的宝地，那个青泥洼，才是风水宝地。所以，他们为了争夺青泥洼这块宝地，甲午年，他们死的人比晒在海滩上的黄花鱼都多。洋人的命那么金贵，洋人们为什么金贵的命都不要了，千里迢迢，万里迢迢……
酒菜上来了，温热的中和居老酒，兄弟俩先干了一杯。邵勤俭让邵老五接着说，他已经听得有些入迷。
邵老五自己又干了一杯酒，润了润喉咙接着往下说，老毛子为什么叫青泥洼这地方达里尼呢？
邵勤俭说，我正要问你，你懂得比我多，为什么呢？
邵老五说，老毛子从圣彼得堡到咱们青泥洼足足有十万八千里，如果骑马赶车，三年也到不了这地界，人家开着火车，开着火轮船，呜呜呜地叫着，几天工夫就跑来了。那火车有多长，从南城门口，到北城门口，整整二里长。那火轮船有多大，能装得下半个金州城，只要往锅炉里添上煤，轮船火车跑起来，呼呼地带着风。
邵勤俭听得入神，从前他眼里的那个邵老五，就是个不安分的人，总能折腾点儿事端来。
邵老五说，在达里尼，每天有十几万人在工地上，修码头，修马路，建高楼，建工厂，建百货大楼。那些工匠都是从山东来的，河南、河北来的，东北三省来的，青泥洼成了一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天天吃的穿的用的需求量很大。不少工匠都发了财，拿着钱回到老家买房子置地，所以，闻风而来的人也越来越多，人越多，生意越好做，中国人做，外国人也来做。你不知道，来达里尼做生意的洋人，也来自好几十个国家，洋人都看好了这地方，咱们还撅着腚摇着橹在海上打鱼，你说咱们傻不傻？鱼隔潮了，就得贱卖。
邵勤俭说，自古以来，士农工商，经商是最低级的行当，商人商人，无奸不商。
邵老五说，大嫂说过，咱们先人经过商，天兴福字号，就是咱们先人留下来的，经商有什么不好，挣钱有什么错？
邵勤俭说，咱大嫂已经做起了买卖，而且亮出了咱们祖宗的字号，在金州城，天兴福也小有名气。
邵老五说，天兴福绝不是仅仅开间杂货铺，在小小的金州城小打小闹。天兴福，那是多大气派的字号，我能想象得到，咱们祖宗当年跟着吴三桂驰骋疆场一往无前的气派。四哥，邵家要兴旺，就看咱们兄弟，咱们不能平平庸庸活一辈子，咱们正当年，正是干大事的好时光，此时不干，更待何时？
邵勤俭从来都是教训自己的兄弟，可这一回，他让邵老五实实在在上了一课。他也心潮澎湃，亲自给老五斟酒，满满斟上，然后端起酒杯，他说，老五啊，你在四哥眼里，一直就没长大，咱们哥儿五个，你排行最小，就是那个闯祸惹事不安分的兄弟。通过这回发海，你长大了，你说的话，你看的事，都让四哥对你刮目相看。老五啊，四哥从来也没有敬过你酒，今天，四哥敬你一杯，来，咱们哥儿俩把酒干了。
邵家兄弟俩举杯一饮而尽。
邵老五借着酒劲继续往下说，四哥，我给你看样东西……说着，他掏出了几张图片，图片上，一个身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脚上穿着白色高跟鞋，露着的大脚趾上染着红色的指甲油。一把白色的遮阳伞扛在肩膀上，她头上戴着白色的遮阳帽，姑娘清纯的脸庞露着调皮的微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有朝一日我娶媳妇，就挑选这样的女子当新娘。她不仅仅长着张好看的脸蛋，她的家境一定要殷实，必须要成为我的靠山，能为我做生意提供大把的银子。
邵勤俭瞪了邵老五一眼，老五，你怎么还是不改老毛病，又开始摆弄起这些不堪入目的淫秽图片？
邵老五嬉笑着，四哥，我让你瞧一瞧，你能看出这个姑娘是哪国人？
邵勤俭瞟了一眼，反正不是中国人，中国女人都包小脚，她是天足大脚。
邵老五说，你可是说错了，人家偏偏就是中国人，只不过人家先人早年间就走出国门去了，在南洋经商发了财，这次回来，参与达里尼工程投资竞标。在达里尼街头，到处都是这样赏心悦目的风景，俺有这样一个打算，让大嫂依旧在金州城做生意，咱们哥儿俩，走出金州城这方小天地，到达里尼去，干他一番大事业。好男儿志在四方，而不是守家待地当炕头汉子，炕头汉子会干什么？只会打孩子骂老婆，门后耍大刀。
看看天色已晚，兄弟俩没再扯酒话，两人回到家里，看到大嫂的屋子灯还亮着，邵勤俭说，咱俩商定的事情，跟大嫂说说吧。
邵老五说，咱们不想打鱼，改做生意，大嫂会不会不乐意，不同意咱们到达里尼去做生意？
邵勤俭说，大嫂她不会，大嫂身上有丈夫气，她会支持咱们哥儿俩的这个举动。
屋里，郭玉凤正在灯下给儿子邵尚文和邵尚武缝补衣服，在场面上，她是天兴福杂货铺的掌柜，在家里过日子，她就是个妇道人家。听到两个小叔子深更半夜地说起他们的打算，郭玉凤略微沉思，她赞成他们弟兄俩的选择，如今是乱世，乱世正是做大事的时候。人挪活，树挪死，弃渔经商，就到大城市大码头，做大买卖，别跟大嫂似的，做的都是针头线脑的买卖。大嫂最关心的，莫过于兄弟俩的婚事。
邵老五有酒壮胆，当着大嫂的面，他说，好汉不挣有数的钱，好汉也要占九妻。
郭玉凤说，婚姻不是儿戏，你们俩记住了，人的性命是爹妈给的，前半辈子的运是你自己的，后半辈子的运是媳妇带来的，你们可以不看重钱财，但是，一定不能不看重婚姻大事。
邵老五说，大嫂放心吧，老五不娶一个能旺夫兴家的媳妇，就对不起俺那比母的老嫂。
吹了灯，郭玉凤一时半会儿没睡着。她的心事多了去，她去过西海头，亲眼观察过邵勤俭雇的马兰花，看她腌鱼晒鱼。偌大一个沙滩，老多老多的鱼，人家硬是没让苍蝇生下一只蛆，晒好的黄花鱼，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发酵。在西海头上，郭玉凤遇到了鱼把头，说到马兰花，鱼把头又是一番夸奖，这闺女能吃苦，将来是个贤妻良母。郭玉凤有她的想法，婚姻讲的是门当户对，马兰花家境太贫寒了，咱们邵家虽然不是望门大户，可咱们也实在不可能与马家联姻。好女人不一定能成为好妻子，好妻子未必就是个好女人。郭玉凤也托人打听过马兰花的年龄，好找人批个八字，看她跟老四的命相生还是相克。马兰花确确实实二十五岁，大邵勤俭三岁。说是“女大三，抱金砖”，可让男人娶个大媳妇，男人恐怕不会愿意。思来想去，难以入眠，郭玉凤抓过烟袋，抽了一袋旱烟。蛟河烟劲头大，顶得她直咳嗽，一边咳嗽，一边抽烟，窗外传来了雄鸡报晓声。
一大早，郭玉凤把老管家叫过来，询问柜上还有多少银子，她想把天兴福杂货铺柜上的银子当作邵家弟兄俩做生意的本钱。
做生意是要本钱，可要用柜上的银子当作本钱，邵家兄弟没答应。他们就用这次发海挣到的银子当作本钱。哥儿俩把钱二一添作五，各自揣起一半。昨日下海打鱼，今天下海经商，蹚的路子正确与否，潮起潮落，等到潮水退下，再看分晓。
西海头是天兴福大榷子靠帮的地方，这湾海水将邵勤俭和邵持家摔打成了闯海汉子。邵家几代人的梦想，让他们哥儿俩遇上了，不是他们有多大本事，而是他们的运气好。开场头三脚难踢，经商第一步该怎么走，邵勤俭总在西海头徘徊。鱼把头以为他是想邂逅马兰花，他告诉邵勤俭，人家姑娘完成腌鱼晒鱼后，再没出现过。没卖出去的黄花鱼晒成了鱼干，密封起来，经过半个月的发酵，黄花鱼又变成了另一种美味。邵勤俭在西海头，看着大榷子，守着他的黄花鱼干。西海头是邵勤俭的福地，他在这里发海，在这里遇见了马兰花。他与她的雇佣关系结束了，他和马兰花的故事不会再往下延续……邵勤俭舍不得离开西海头。邵老五已经闯荡达里尼，开始了他的经商之旅，而邵勤俭要脚踏实地，他想从西海头扬帆起航。大榷子该往哪里走，向南？往北？在海头上听客商们讲过北边的故事，大森林，大平原，大庄稼，还有北方的海……
这两天，西海头也空空荡荡。第三天，马兰花仍然没有现身，倒是有一个年轻人，彷徨在西海头。大海没有退潮，不是赶海的时节，西海头上人不多，邵勤俭开始没留意这个年轻人，而鱼把头却早就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了。夜幕降临时，除了出海打鱼的，除了下海赶海的，除了归巢的海鸟，西海头已是空无一人。暮色中，这个孤独的年轻人便分外显眼，他不像偷东西的贼，倒像是个想不开的寻死者。从太阳沉进大海的那一刻，邵勤俭的眼睛便一直紧紧地盯着这个人。天色从暗淡到黑暗，退下的潮水再次涨起时，邵勤俭主动走近了这个年轻人。
邵勤俭说，从早到晚，没见你吃一口东西，没喝一口水，你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难心事？
年轻人说，你是谁？
邵勤俭说，在下邵乾一，天兴福当家的。船上炖着杂拌儿鱼，你我素昧平生，就算萍水相逢，出海人讲究见面分一半，喝酒也一样，自斟自饮喝不出酒味，连个推杯换盏的人也没有，能不能请兄弟作陪……
能看得出来，年轻人心活了，只是有些磨不开情面。邵勤俭上前拉了他一把，将他扯到大榷子上，两人面对面坐下，难堪去除不少。刚出锅的杂拌儿鱼那股鲜味让人直流口水，老酒的醇厚，没喝就能让人迷醉。两人先干了一杯酒，就着杂拌儿鱼，吃着金黄色的玉米面大饼子，吃出了滋味，也喝出了气氛。两人的话题从大海里的鱼虾说起，说到海南，说到海北，渐渐地，两人的陌生感消失了，一杯接着一杯喝酒，一会儿，他们都有了些醉意。醉意解除了他们的戒备，话题也由表及里。
你从早转悠到晚，是不是想寻死？
真没想寻死，爹妈把俺带到这个世上不容易，俺长大成人，正是为爹妈尽孝之时，怎么能寻死走绝路？大海宽阔无涯，面对大海，让人心胸开阔，能让人好生地想一想，下一步的人生路，往哪里走。
邵勤俭大笑几声，俺还想，等到你往海里纵身一跳时，凭借俺一身的好水性，扯着你的袄领拎你上岸。
年轻人说，俺没欠下别人的赌债，没搞女人染上梅毒大疮，更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为什么要寻死？爹妈生俺到世上走一遭，不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愧做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