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里美上京(2)
水上巴士与航行在隅田川[15]上的船只颇为相似。船体平坦,玻璃窗宽大明亮,坐在观览席上,视线的正下方就是水面。缓缓驶离栈桥,船下螺旋桨倒转,船调头后在湾内开动起来,渐渐达到了相当高的航速。
“那片海面,水母多得很呢。”我介绍道,尽管没人提问。
里美只是哦了一声。其实我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么多水母,已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还有没有呢?说不定早就没有了。不过自那以后也没机会再去确认。不,应该说没去创造机会。
坐在窗边,会有一种水面没过了脖子的错觉。水波和飞沫像是直接拍打到了我身上。在这一错觉中,朦胧的睡意不断袭来。不知怎的,我一坐船就想睡觉。
“先生,刚才的博物馆里船舶模型可真多啊!”里美感慨道。
“嗯,都做得又大又精致。”我说。
“小时候最喜欢这类东西。一到夏天,就拿着船模到附近的河里漂着玩。那个真大!我喜欢船,常寻思着什么时候把那模型摆在屋里。”
“是吗?”
“一瞅见船模啊,就想起暑假啦。”
“啊,贝繁村的夏天,真不错啊——”
我想起了那个到处是稻田的山谷间的村庄,入秋后散布稻田上的稻草人,应接不暇的浓浓绿色,以及绵绵不绝的聒噪的蝉声。很想再去一次。愿不再有那种大事件发生了,那片土地还是想去看看的。
“嗯!我只喜欢那里的夏天。”
我有点惊讶地盯着里美:“你呀,那可是你自己的家乡啊,不怎么喜欢?”
“我?我喜欢城里。”里美小声说道,给了我一个略微垂下的侧脸。
4
极短的航行后,船身慢慢向右旋转,面对陆地呈直角向山下公园驶去。冰川丸[16]号渐行渐近,船要驶进紧挨着冰川丸的地方。
“哎?!这就到啦?”里美不满地叫起来。
一个小型水泥防波堤渐渐靠近。防波堤前端配有一座矮墩墩的白色灯塔,船要进入灯塔脚下左侧。右侧则是冰川丸。左手边岸上建有涂着蓝漆板墙的民居,这些房屋也徐徐迫近。涂成白色的窗框,看来像是外国建筑。从海面靠近陆地,司空见惯的景物也带上了异国风情。
船到码头,我们站起身,在新格兰酒店前的山下公园处上岸。太阳还老高,回首远眺,大海蔚蓝一片,波光闪闪。横滨的海也变漂亮了。
我们没出公园,直接走向园内左边。不一会儿,出现了高迪[17]风格独具匠心的石阶与流水,拾级而上,右边跨越车道的过街天桥赫然在目。桥的这边有座拱门,要上桥必须钻过拱门,拱门上写着“欢迎来到横滨人形[18]之家”。路对面就是横滨人形之家。
因为是顺路,就决定进去瞅瞅。我和里美都是第一次来,过桥时,正前方海洋塔[19]清晰可见。
人形之家的收藏可谓精美绝伦,尤其令我赞叹不已的并非海外人形群,而是国产人形。自江户时代[20]直至明治、大正[21]年间制作的雏人形[22]藏品让我尤为惊叹。他们排列在豪华壮观的屋顶模型下,仿佛冻住了一般纹丝不动的模样略显古怪。为保护人形,收藏空间被设置得比较阴暗,环视着三五成群或坐或立的他们,感觉像是窥探到了一个奇异的世界。
里美说了声“好可怕”。古旧的人形怏怏不快的表情的确可怖,一部分人形脸上的涂饰剥落下来,双颊看上去仿佛被火烧伤了。这样的人形,给人留下一种心怀怨恨、默默地盯视着参观者的印象。
从人形之家出来,面前就是运河。沿运河行进便到了元町、石川町。这一带充斥着车辆的噪声,不提高嗓门儿根本无法聊天。因此我们静静地走了片刻。
二十年前,曾与一个难以忘怀的人漫步至此。当时,那人对我说过这句话,话音至今萦绕耳畔。
“听说这上面要建高速公路。”
这条运河的上面要建高速公路?当时我颇感震惊。因为把它当成了一个罪孽深重的恶行,一时间竟无法相信。真的能建成高速公路吗?在如此浩荡的水面之上?
高速公路建成后,阳光就照射不到水面上了。河水一定会沉淀、浑浊,变成夜的颜色并腐臭下去。我生出了这样的切肤之感,甚至有些恼火。大概因为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布满了夜色吧。此时此刻我醒悟过来。
眼下,面前真的建成了高速公路。当时,运河上漂浮着许多开始腐朽的小船,船上无数的水上生活者如寄生其上一般苟且度日。他们都去了哪里?阳光的确照不到运河上,但河水反倒更清澈了。闻不到臭味,巨大的流木[23]般的旧船都不知哪里去了,被水淹没了半截的废船也被清理干净、无影无踪。
我凭栏凝视水面片刻。这一带是变整洁了,可一些令人怀念的美好事物也随之灰飞烟灭。正如曾经荡漾在水面上的茶室船、极为狭窄拥挤的船上画廊,以及搭建在运河岸边的爵士乐咖啡馆的暗影等等。我与这些贫瘠的事物有过切肤的亲密接触,并在此留下了部分青春时光。想必那些时光也同样沉没于这暗淡无光的水底深处了吧。
“这地方真棒!”里美高声叫喊道,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回过神儿来。
“真棒?什么真棒?”我问。
“没看到?眼前生机一片!河上还有那种屋顶!”
“哦,说的是啊!”
“下雨天,船也淋不湿啦!”
我竟莫名其妙地心领神会了。倒也是。这种视角确也存在。里美并不知晓那个这里没有高速公路的时代,而如此夸张地大呼小叫,是因为在贝繁村见不到这大家伙。这种不合理恰恰是都市的象征。
过了桥,在元町商店街稍稍转了转。这里也变漂亮了。车道也好,步道也罢,都是石板铺地,车道还特意设计成高低起伏的瓦楞式样,为的是使车辆减速行驶。我们很快就返回了商店街的入口处,在这里右拐,下了一段坡道很缓的石阶,朝外国人墓地方向走去。
从没想过能如此气定神闲地在这里漫步。时间把我变成了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人。
来到外国人墓地跟前,门开着,里面的资料馆也对外开放。走进去瞧了瞧,明治大正时代的照片在展示板上摆了一长溜儿,是遭到关东大震灾[24]破坏后不久的墓地的情景。想来就是用那时的瓦砾建成了刚才的山下公园。接着我们又与前些日子阪神·淡路大地震[25]的灾后惨状不期而遇。
看罢,我们沿墓地栅栏走进了山手十番馆。因为是个普通日子,人很少,没费事儿就坐在了靠窗位置。透过窗户看得见店外外国人墓地的黑色铁栅栏与其中的墓碑,以及更远处绿色的尽头、海洋塔塔尖和高层建筑群的楼顶。
二十年前,同样是坐在这个位子上。那人在眼下里美坐着的位置上问我:想住在这样的地方吗?我笑答:想都不敢想,偶尔能来玩玩就心满意足了。
“我在这附近租了房子!”里美嚷嚷道,“在那边坡道的尽头,虽说景致不怎么样,但是个单间公寓,离学校近,大学就在这条路上。”
我“啊”地应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山手这类地方根本就是可望不可即的。然而年轻气盛的她,却全然没有那种感觉。
随后,我沉思良久,无论如何也无法释怀那个如同深深的旧伤般的事件。掐指一算,眼前的里美恰好就是那时出生的。
愕然之余,我叹了口气。竟有这等事!时代自然变了,或许我也必须有所改变。
“怎么啦,先生?一直在冥思苦想。”里美问。
“啊,没什么。”我从沉思中挣脱出来,目光回到了面前里美稍带担心的笑脸上。
是啊,今天就别再琢磨那些事了。在我跟前的是名叫里美的女子。此时此地脑袋里老是装着二十年前的女性,对眼前的她未免太过失礼。
5
踱进“看得见海港的丘公园”[26],我们径直走到大佛次郎[27]纪念馆的喷水池前,在长椅上静坐片刻。我细细品味,这说不定有点约会的味道。说实在的,无论怎么想,我也搞不清楚。首先,年龄差距悬殊。就算是老师跟学生,也会比我与里美的年龄差距更小一些。里美的态度里也看不出对待恋人的那种随意自在。说话时不知不觉间会熟不拘礼,却又猛地发觉不对,马上改用敬语。自打在贝繁村见面时起就这样。
感觉自己不该想入非非。什么也别打算,什么也别期待。既不是那种状况,年龄也不般配。单单能与这青春年少魅力无穷的女孩子交上朋友,我就该感到幸运满足了。
站起身时,里美这样对我说道:
“自那事以后,我读了好多先生写的书!”
“哎?真的?”我暗吃一惊。
可能大家都以为写作是件开心的事,偏偏我压根儿不那么想。因为根本没有自己在写东西的真实感,我只不过是一台行走的文字处理机罢了。
“大学的朋友们也都知道先生的大名,大学里还有推理小说研究会呢!”
“是吗?塞里图斯?”
“塞里图斯有,以前的大学也有。”
“是吗?”
最近,推理小说研究会这类社团很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