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里美上京[1](1)
1
那应该是平成八年(1996年)四月的事。御手洗[2]不在后,少了许多担惊受怕的我身上发生了一桩让人心惊肉跳的事。这样写,想必诸位读者多少也预料得到。最近此类内容的信件太多,说实话,本书稿也算是为回应这些信件的要求而写的。
一个天气晴好的春日,上午十一点左右,我的房间里依然犹如地狱般黑暗,置于床边桌上的电话响了。我硬着头皮拎起听筒,一个尖利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女孩的声音猛地刺痛了我的耳膜。
“喂喂!”
听筒里的声音皮球似的撞过来,起初我以为是哪个孩子打来的,像是室外充足的阳光带着巨大的能量,直接飞进了屋子。一时间,我对这语声与自己心情间的落差有些不知所措。尽管这活力无限的声音驱散了我的睡意,然而此时此刻,我的心境仍旧难以如阳光般明亮。
“喂?”
我闷声应答,像个老人似的颤巍巍地从床边站起来,习惯性地拽了一下台灯下露出的灯绳,黄色的灯光一下子照亮了我那煞风景的房间。我打心底里厌烦这屋子的阴暗。我对在这间房里日复一日、周而复始的单身生活深恶痛绝,真想吞下安眠药长眠不醒。
“先生!”女孩子又说话了,声音简直是在吼。
“哎?”我应了一声,还是听不出对方是何许人也。
“您好吗?”
对方都这样问候了,我只得驱赶着瞌睡虫,无声地思索了片刻。我心里嘀咕:这是哪位啊?熟人中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可要是问“你是谁”,又难免被对方当作傻瓜嘲笑,一时间,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我说先生,您不舒服——”她像是发了急似的问。
“嗯?没不舒服。”我马上应道。我寻思着,莫非是谁打错电话了?“请问,您找哪位?”我客气地问道。
“您不是石冈先生吗?”对方问。
“啊,是,是我。”我吃了一惊。
“真可气!先生您不记得我啦?”
听筒里的声音阴郁下来,她颇有怨言地发起了牢骚,我早已朽化的脑袋总算转动起来,记忆逐渐复苏了。
“小美?!难道是里美姑娘?”
“是啊!可算听出来啦!还以为您早把我忘了呢!”
对方的声音又恢复了欢快,像是松了口气。原来是犬坊里美。难以置信。这个里美,竟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了。此刻,我心里涌进了一股暖暖的东西。
“小美!哪能忘了!没想到会是你,所以没听出来。你现在在哪儿?广岛?”
“我吗?在马车道[3]。”里美轻描淡写地说,却吓了我一跳。
“马车道?横滨的?”
“对啊,就在附近!不是说过要来东京嘛!先生已经忘啦?”
“啊,有这回事!没忘呢!你自己?”
“现在?嗯,我自己。”
“用公用电话打的?”
“不是,用手机。”
“噢,手机,是啊。来旅游?”
“嗯?什么呀,来上大学啦!塞里图斯女子大学!”
“什么?!”
我又一次被惊得魂飞魄散。这么近?我记得她先前的来信上说,要去广岛上大学。
“先生,您别什么事都一惊一乍的!”
“不是说要去广岛上大学吗?”
“说通妈妈,转进横滨的塞里图斯女大了。喂!不许我来吗?”
“没有没有,实在太突然。当、当然高兴啦,来得好来得好!请你多多谅解,刚才那样吃惊。恭喜你通过转学考试!”
“谢谢先生!”里美用洋溢着笑意的声音答道。
“那,要我做什么?”
“先生,您还是老样子!我对这一带一点也不熟,方便的话,您能来接我吗?您忙吗?”
“不,不忙。知道啦,马上过去。现在在哪儿?”
“在关内站下了车,现在刚进马车道。眼前有个招牌,是个写着‘欢饮、欢唱’的卡拉OK厅!”里美说着,哈哈地笑了起来。
“啊,那儿呀,是个叫Q的店铺吧?知道。这就来,稍等。”
“嗯,等您来。”
“噢,你要不要找个咖啡馆等我?”
“不啦不啦,就在这块儿溜达着看看。反正也有长椅。”
“那好,我这就过去!”
我慌慌张张地放下听筒,急急忙忙地解开了睡衣纽扣。
2
屋外,天气好得不可思议。高楼大厦缝隙间露出的蓝天上,不见一丝云彩,真是不折不扣、通通透透的万里晴空。行道树上的叶片被昨夜的大雨洗净,郁郁葱葱、生机盎然,步道上的铺路石也干净得发亮。因为是个平常日子的上午,来往的行人稀稀拉拉。尽管四周皆是司空见惯的景物,然而对那一天的我来说,却全都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我小跑般脚下生风,沿马车道的步道奔伊势佐木町方向疾步走去。不一会儿就看见道路对面长椅上坐着的一个年轻姑娘,好像是里美。我留意着车辆横穿马路,她像是注意到了一路小跑来的我,隔着老远就高叫起来“先生——”
见我也扬起了手,她从长椅上起身走了过来。她的个子看起来高得令人惊奇,让人疑心她是不是又长高了。两人越走越近,她身上的衣饰也渐渐清晰起来。
她穿着近来在女孩子中流行的蓝色紧身吊带裙,极短的裙子上面套着另一件比短裙稍长的蕾丝质地的连衣裙,上身又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薄衫。穿搭非常得体,使她看起来很成熟。这让我又惊又喜。
“先生,好久不见——整一年啦!”
她边说边摘下架在头顶上的太阳镜收进挎包。我们面对面站在马车道的步道边,路人们的视线很明显都聚焦在妩媚可爱的里美身上。她又直又顺的长发稍稍过肩。我心里生出想跟她握握手的冲动,最终却没能鼓起勇气伸出手去。她也只是站在我面前笑嘻嘻地动也不动。
不过那双眼睛里仍是唯她独有的目光,我不由想起了身处贝繁村时的她。尽管她现在依旧清纯开朗,可那双眸子却与当时截然不同,像是秘藏了一丝阴郁,因此,我能感受到那目光包含着的犹如钻石般的晶莹锐利。这目光使脱下高中校服的她比从前更有魅力了。
“好久不见啊,真成大姑娘了!”我说道。
看来被人这样夸赞已不是头一次了,里美并没做出什么特别的反应。我本想说“你真是出落得越来越漂亮了”,可又觉得被对方尊称为“先生”的人,不该对一个年轻姑娘说这么不庄重的话,只好紧紧闭上嘴巴。
事实上她的确漂亮多了。这变化异乎寻常。女孩子从高中到大学的这一年里的变化,相当于我们十年的变化吧。虽说脸型怎么看都跟以前一样,但里美真真切切地像是换了个人。什么原因?我认真地思考了一阵子。因为眼神?因为妆容?还是因为这连衣裙?最后注意到是她的发式。比起高中时代,她的头发留长了,而且挑染成了茶色。
“你说转学进了塞里图斯?”
“嗯,没错。本就特别向往那儿,横滨也一样。”
“转学考试难吧?”
“不怎么难,也是因为用功了,本来在广岛的大学成绩就不错嘛!不过,去塞里图斯每天都得爬坡,同学们的腿都老粗,哈哈!”
“马上就该吃午饭了,饿吗?”
“有点。”
“吃点什么吧。想吃什么?来这边!”我转过身,走在前面,里美也跟了上来。
“我吃什么都行。不过去先生平时吃饭的店就好。”
“啊?哎呀,那里嘛……”我脸色一阴,声音也低沉下来。
“怎么?不方便?”
“倒没什么不方便,可那里有点……”我的心情稍稍有些沉重。
“有相好的女孩在,不方便?”
“根本没那回事,只有相识的大婶儿,可是……”
“就去那儿!这么定了!”
无奈,我只好带里美去了名叫“小马”的大众饭馆。在这家跟公路服务区的餐馆很相似的店里,我经常接连几天依次轮番点选定例套餐果腹,什么炸虾套餐、汉堡牛肉饼套餐,或者烤鱼套餐、烤肉套餐,无一例外。不在“小马”吃的时候,就去附近的便利店吃冷便当。这里准备了六种便当,就算不间断地每天来买,也能吃到不重样的东西。里美初来向往已久的横滨,猛一下子也许会觉得“小马”太难吃,不过既然她说要去,那我也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先生,您总在这里用餐?”在餐馆最里面的席位坐定,里美环视店内,流露出深表同情的神色。
“嗯?哪里,偶尔……”
正在扯谎的当儿,相识的大婶儿走了过来。
“我说,石冈先生,今天点什么?”大婶儿热情招呼道。
“炸虾套餐。”我应声说,这下子彻底死了心。
“小姐呢?”
“我也要一样的。”里美说,“今天体验体验先生的生活吧!”
“我这生活你最好别体验,绝对让你丧气。倒是你,有时间的话……”
“有,有时间!”
“可以去港未来[4]瞧瞧,相当漂亮,还有船。”
“先生呢?”
“我?可以的话,一起去。你去过吗?”
“没去过。能走着去?”里美说话时,一双大眼睛骨碌碌直转。
“能。”
接着,我们聊起了一年前的旧事。
“贝繁村的乡亲们都好?”
“嗯,活下来的人都挺好。”
“邮局的大叔呢?”
“啊,精神着呢,就是总爱喝酒。”
“卖黄粉饼[5]跟柠檬苏打水的那家咖啡馆呢?”
“噢,罗曼?还没关门。”
“有榻榻米的电影院呢?”
“偕乐座?电影还在放。”
“真想念乡亲们啊,想再去看望看望。”
“来吧!大家也都想先生!”
“那之后龙卧亭怎样了?”
“嗯,多亏了您,没卖。村里人很感激先生您呢!”
“是吗?真的?不敢当不敢当。”
“妈妈准许我来横滨,就是因为先生在这儿,肯定是。”
“不会吧!你的琴[6]呢?”
“在这边也打算跟老师学,想正儿八经地练一阵子。”
“那好啊!你没打算上音大或艺大?”
“靠弹琴?不,那不可能。我还不具备那种程度的能力,也没指望靠弹琴养活自己。”
“是吗?不过你弹得不是相当棒嘛!”
“唉,这样说的只有先生您。”
“是这样啊。”
“妈妈就从来不夸我。虽说也有拿手的曲目,仅此而已。我太笨。不过最近搞了点作曲。”
“作曲?嗬!厉害厉害!日本筝曲?”
“是呀!回想那事件当时的情况,正在试作。不过还没成形。”
“得让我听听啊。”
“嗯,要是搞出了满意的作品的话。”
“给我录音听,我可不识谱。”
“嗯,搞出了满意的作品的话。”
3
吃完饭来到街上,里美说想喝餐后咖啡。于是我们转入一条后街,进了马车道十番馆。
“啊!知道这家店!”一到店门口里美就欢叫起来,说以前在女性杂志上看到过几次。“砖造建筑好可爱!很期待来这儿,向往已久啦!这十番馆在山手[7]那边不是还有一家?”
“嗯,有。”
“经常去那边!”里美嚷道。
我则把我所了解的有关店前小型大炮、老式公用电话亭、写着“牛马饮水”的桶等所有掌故一一说了出来。
“过去,关内这一带有外国人驻居区,坐船抵达码头的洋人乘马车来关内的旅馆。马车经过的就是刚才‘小马’所在的那条街,所以才叫马车道。给马饮水的桶就是那玩意儿。”
我指了指“牛马饮水”桶,走进店里。里美要了咖啡,我点了红茶。我接着往下讲。
“据说,以前船泊靠不上栈桥,因为海水太浅。所以外国来的船停在海面上,旅客换乘小舟驶来上岸。拉夫卡迪奥·赫恩[8],就是后来的小泉八云,听说过吧?他也是明治时期[9]在这儿上的岸,跑过了那条马车道,不过他坐的好像是人力车。记录这时期风貌的文章至今保存完好,叫《不为人知的日本面影》,知道吗?”
“不知道。”里美摇摇头。
“记录的全都是难以言表的快活。文中写道:眼前,拉车的向前跑去,扣在车夫脑袋上的斗笠随其步调也跟着上下跳动。顶着蓝瓦屋顶的低矮家屋、蓝门帘、身穿蓝衣服的小个子人群,人们像瞧什么稀罕景似的望着我,不住地露出冷笑,但没有一丝敌意。”
“哦——先生懂得真多啊!”
“这没什么了不起。当时的横滨人大概都穿深蓝和服,个子也都不高吧。”
“横滨这地方,有些历史哎——”
“对。”
我们随后又聊了一会儿贝繁村往事以及里美新学校的情况。里美说大学生活很愉快,但因没男生感觉稍有些怪怪的,像是来错了地方。自上小学起就一直男女同校,所以突然间竟不知所措了。同班同学也问她,为什么从男女同校的大学特意转到女子大学来。
每每话题中断,里美多半扬起下巴,新鲜劲儿十足地打量店内。她无论到哪儿都这样。这家店的天花板很高,高高的窗户上镶着彩色玻璃,室内横向搭建着类似阳台的狭窄的中二层[10]。感觉御手洗似乎马上就要出现在那里开始演说了。
我想带里美到横滨各处转转,便和她急匆匆地离开十番馆,向樱木町车站方向走去。因为这里有日本丸[11]号之类的日本船舶博物馆,不过试想一下,既然里美已经来到横滨上大学了,其实根本不必急于一时,往后她有的是时间跟朋友慢慢转着看。
由樱木町车站方向去往地标塔[12]的路上架设有自动步道[13]。乘上自动步道,停泊在宛如水池的船坞里的日本丸号便尽收眼底。里美说早就想见识见识这艘船。
参观日本丸号帆船,需要购买连带旁边船舶博物馆的门票。我是第二次来,但因里美说她是头一次来,我就陪她进来了。船很老,船内保养却极其到位,五金类器具都打磨得光亮如新。沿参观路线浏览了一遍实习生用船舱、船长室、医务室等处之后,我们又进了隔壁的博物馆。
这里有向游客展示横滨历史的透视画,透视画分两组,巧妙地与电视影像剪辑合成在一起。里美似乎被它深深吸引住了,聚精会神地将两组都看到了最后。
出了博物馆,我们在地标塔前的步道上信步而行,向栈桥走去。左手边是地标塔及与之相邻的洲际酒店。右手边则还在施工当中,完工后,这里将变成感觉相当美妙的散步场地吧。
在步道尽头过一条马路,走下楼梯便到了岸边。这一带有个泊船处,湾内游览船和驶往山下公园[14]的水上巴士都从这里出发。此前我从未坐过,因此决定乘船去山下公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