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要演员们有纪律,”考里尔先生说,“自始至终都要有纪律。”考里尔先生身材不高,眼神很凶,头发是草黄色,下巴颏缩了进去。他时不时地往肩膀后面看一眼,生怕有人在身后同他捣鬼。他导演的本领并不高,弄到这个位置是因为有人给说了情,至于究竟经过几层关系,就没人说得清了。所谓关系链就是这样的:有人欠某人一笔钱,而借给人钱的这个人有个侄儿……但考里尔先生并不是这人的侄子,关系最后拉到考里尔先生身上,中间还隔着好几道手。这里面还关系到梅迪欧小姐。总而言之,关系非常复杂,一时很难说清。人们常常误以为考里尔先生是靠着自己的本领捞到这个工作的。梅迪欧小姐就不是这种情况,她并不吹嘘自己有什么演剧的才华,她经常给专门为妇女编的小报写一些小文章,什么《勤奋是促使演员成功的唯一途径》等。她这时又点起一根纸烟说:“你是在和我讲话吗?”她对阿尔弗雷德·布利克说。布利克穿着一套晚餐礼服,肩膀上披着一块红色毛线围巾。“那是为了躲开所有那些……皇家游园会。”
考里尔先生说:“谁也别离开剧场。”他胆怯地回过头来看看观众席后面的胖绅士。胖绅士这时已经走到亮处来。考里尔先生之所以能够到诺维治来,之所以能够站到舞台前面这个众目睽睽的导演位置(他总是担心演员不听自己的话,吓得心惊胆战),也多亏这位胖绅士这关系链的一环。
“要是您这场戏已经排演完,考里尔先生,”胖绅士说,“您介绍我认识一下您的姑娘们好不好呀?我可不愿意打搅你们演戏。”
“当然,当然。”考里尔先生说。接着他又转过身去对女演员说:“姑娘们,这位是戴维南特先生,是咱们的主要赞助人之一。”
“戴维斯,不是戴维南特,”胖子说,“我已经把戴维南特的股份全买下来了。”他挥了挥手,小手指上的绿宝石闪烁了一下,映到安的眼睛里。他说:“在演出的这些日子,我要邀请你们每一位姑娘出去吃饭,表示一下我的心意。诸位热心艺术,我们这个童话剧肯定会大获成功,我由衷感到钦佩。哪一位愿意第一个接受我邀请?”他快乐得有些得意忘形,仿佛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只要填补一个真空就成了。
“梅迪欧小姐。”他不太热情地说。他首先邀请剧中的主角只是为了让合唱队的女孩子相信他请客并没有怀着邪念。
“对不起,”梅迪欧小姐说,“我说好了要同布利克去吃饭。”
安一句话也没有说就走了出去。她并不想对戴维斯表现傲慢,只不过他的突然出现使她感到震惊。安相信命运,相信上帝,相信善和恶,相信马厩里的耶稣以及庆祝圣诞节的一切仪式。她相信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把人们安排到一起,驱使人们走上他们不情愿走的道路。但是她打定主意决不参与任何事,既不扮演上帝的角色,也不参加魔鬼的游戏。莱文已经被她甩开了,她把莱文扔在一所空房子的浴室里,同她再也没什么关系了。当然了,她不会出卖莱文,因为她还没有站到那组织起来的百万大军一边。但是另一方面,她也决不想帮他的忙。在她从更衣室走出来,穿过剧场大门,直到她走到诺维治的商业街上,她走的一直是一条不偏不倚、严格中立的道路。
但是街头的景象却叫她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街上人非常多,所有的人都站在南边人行道上。从剧场门口一直排到市场前面。一双双的眼睛都注视着华莱士大绸布店楼顶上灯光拼出的最新消息。自上次大选以后,她再也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但这次不一样,因为没有欢呼声。人们在念着欧洲大陆军队调动频繁,英国颁布预防毒气弹空袭紧急措施等消息。上次大战爆发时,安的年纪还很小,她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了,但是她从书上读到过王宫前拥挤不堪的人群,征兵办事处前排着长队,人民意气风发。在她想象中,这应该是每次大战开始时的普遍情景。如果说她对战争也怀着恐惧,那是因为她担心她自己和麦瑟尔的命运。她想象中的战争是在欢呼和旗帜的背景上演出的一场个人悲剧,但是现在她看到的景象却大不相同。沉默的人群一点儿也没显出炽热的爱国情绪,相反,人们个个怀着惊惧的心情。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仰视着天空,仿佛整个人间在向空中吁请似的。他们不是向任何神明祈求,他们希望的只是那楼顶上的灯光给他们拼出另外一个故事。这些人刚刚下班,有的拿着工具,有的夹着公文包,但是建筑物上的几排灯泡却把他们拦在半路,灯光闪现出他们简直无法理解的复杂的消息来。
安开始想:怎么可能呢?那个愚蠢的胖子……那个生着豁嘴的年轻人居然知道……“好吧,”她对自己说,“我相信命运,我想我不能甩手一走,不管他们的事。我已经卷进去了。要是吉米也在这里该多么好啊!”但是她马上非常痛苦地想起来,吉米是站在另外一边的,他是属于那些追捕莱文的人的。但是必须叫莱文有机会先把他的猎物捕捉到手。安又转身走回剧场去。
戴维南特先生—戴维斯—查姆里,他爱叫什么就叫什么吧,正在给大家讲故事。梅迪欧小姐和阿尔弗雷德·布利克已经走了。大部分女演员也去换衣服了。考里尔先生正在紧张地听着,一边听一边打量着这个胖子。他拼命地想着这位戴维斯先生到底是什么人。戴维南特先生是做丝袜生意的,他认识卡里特罗普。而卡里特罗普则是德莱特欠债的那个人的侄子。同戴维南特先生在一起,考里尔先生是没有什么风险的,但是对于戴维斯他就没有把握了……这次童话剧的演出总有一天要结束,同不对路的人有了交往正像同对路的人停止交往一样,会给你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非常可能,戴维斯就是曾经同寇恩吵过架的那个人,要不就是同寇恩吵架的那个人的叔叔。在剧团到外地巡回演出的一些二等城市里,这次争吵的余音仍然在当地剧场后台的过道里回响着。用不了多久,这两人的龃龉势必会波及到三流的剧团,于是剧团里所有的人不是擢升就是降级,只有那些职位最低再无从下降的人除外。考里尔先生神经质地咯咯笑起来,他翻着一对白眼珠,想尽量做到既不拉拢人也不得罪人的处境十分悲惨。
“我好像听见有人说要请客,”安说,“我真饿坏了。”
“谁先来我就先请谁,”戴维斯—查姆里先生兴致勃勃地说,“告诉那些姑娘们,我以后再来看她们。咱们到哪家饭店去,小姐?”
“叫我安吧。”
“太好了,”戴维斯—查姆里先生说,“叫我威利吧。”
“我想你对这个地方一定很熟,”安说,“我是第一次来。”她走近脚灯旁,有意叫对方看清楚自己的样子。她想知道这个人是否还认识她。但是她这种想法是多余的,戴维斯先生从来不看别人面孔。戴维斯先生的眼睛总是从你脸上望过去,看着别的地方。他的一张大方脸用不着盯着你的眼睛来炫示它的威力。这张脸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件事本身就足以说明戴维斯先生如何重要了。你感到惊奇的是,他一天要吃掉多少东西才变得这么肥胖,正像你对一只大獒犬的胃口感到惊奇一样。
戴维斯先生对考里尔先生挤了挤眼睛,说:“啊,不错,这地方我很熟。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个城市可以说是我一手使它繁荣起来的。”接着他又说,“没有几个地方可以选择,要么就是大饭店,要么就是大都会饭店。大都会饭店的环境让人觉得亲切。”
“那咱们就去大都会吧。”
“他们也有诺维治最好的冰激凌圣代。”
街上的人已经不像刚才那么拥挤了,同平时街头一样,有几个人在浏览橱窗,有几个悠闲地踱回家去,也有一些正走进皇家电影院。安心里想:莱文现在什么地方?我怎样才能找到他呢?
“用不着叫出租车,”戴维斯先生说,“一转弯就到。你会喜欢大都会饭店的。”接着他又重复了一句,“大都会的环境让人觉得亲切。”但是在安看到这所饭店的时候,她却怎么也不能把这个地方同亲切二字联系起来。这幢用红黄石块建筑的大楼,占据了市场的整个侧翼,大得像火车站,而且同火车站一样,顶上还有一个尖尖的钟楼。
“有点儿像市政厅,是不是?”戴维斯先生说。从他的语气可以听出,这个人是很为诺维治感到骄傲的。
每两扇窗户中间都摆着一座雕像,这个地方的所有历史名人,从侠盗罗宾汉到一八六四年诺维治市长,都僵直地挺立着,而且还是一式的新哥特风格。“人们从很远的地方来,就是为了要看看这些雕像。”戴维斯先生说。
“大饭店呢?大饭店是什么样子?”
“啊,大饭店,”戴维斯先生说,“那地方粗俗不堪。”
他在后边推着安,从转门走进去。安注意到看门的人认识他。在诺维治这地方找到戴维斯先生并不困难,她想,但是怎样才能和莱文取得联系呢?
餐厅非常大,坐得下一整艘轮船的顾客。支撑着屋顶的大柱子漆着浅绿、金黄两色相间的条纹,弧形的天花板是蓝色的,闪烁着和真正星座位置相同的金色小星。“这也是诺维治的奇景之一。”戴维斯先生说,“我总坐在金星下面的位置上。”他神经质地笑了笑,在他的老座位上坐下来。安发现他们的头顶上是木星,并不是金星。
“我倒应该坐在大熊星座下面。”她说。
“哈,哈,太妙了,”戴维斯先生说,“我得记住你这句话。”他开始低头看酒单。“我知道你们这些女士总喜欢喝一点儿甜酒,”他说,“我也是特别喜欢吃甜东西。”他坐在那里研究着餐单、酒单,别的什么都不顾了。他对她没有什么兴趣,从他叫的第一道大菜龙虾开始,他的精神好像就暂时完全贯注在各式各样的菜肴上了。这个地方是他的安乐窝,这个空气闷浊的大食品库。这就是他所谓的亲切感,两百张桌子中的一席之地。
安盘算着,他把她带出来是为了同她调调情,她猜想同戴维斯先生搞好关系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尽管想到这一程序使她有一点儿胆寒。她虽然已经有了五年的外地舞台生活经验,可是至今也没有学会调情该掌握的分寸:怎样挑动起对方的感情而自己又能对付得了。每次她的退却总是既突然又危险。吃龙虾的时候她脑子里一直想着麦瑟尔,想着安全感和爱情的专一。她把一条腿往前伸了伸,和戴维斯先生的挨在一起。戴维斯先生一点儿也没有理会,只顾埋头大嚼龙虾的大螯。看他吃饭的样子,倒好像根本没有带客人来似的。戴维斯先生这样把她抛在一边,叫安感到不安。这好像不太正常。她又碰了碰他的腿,说:“你有什么心事吗,威利?”
他抬起的那对眼睛,好像透过一架大倍数的显微镜检查一张未冲洗的底片。他咕哝了一句:“怎么啦?龙虾的滋味很不错,不是吗?”他的眼睛从她身上看过去,直勾勾地盯着顾客稀少的空旷的餐厅。每一张台子上都装饰着冬青和檞寄生树枝。他大喊了一声:“侍者,我要一份晚报。”马上又吃起大螯来。报纸拿来以后,他首先翻到了经济新闻版。他好像很满意,好像读的地方登着甜甜蜜蜜的棒棒糖。
安说:“对不起,我要出去一会儿,威利。”她从钱包里取出三个铜币来,走到女厕所去。她照了照洗手盆上面的镜子,但是并没找出自己的化妆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对看管厕所的老太婆说:“你瞧瞧我什么地方打扮得不对?”
老太婆笑着说:“也许你那个男朋友不喜欢那么多口红。”
“不对,”安说,“他是那种喜欢口红的人。想出来换换口味,找一朵野花儿。”她又问,“他是什么人?他管自己叫戴维斯。他说这地方繁荣起来都是靠了他的力量。”
“对不起,亲爱的,你的丝袜绽线了。”
“这倒不是他弄的。他是什么人?”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亲爱的。你问问看门的吧。”
“我想我得去问问。”
她走到大门口。“餐厅里真热,”她说,“我得出来透透气儿。”大都会饭店的看门人这时候正好非常清闲,没有人进去,也没有人出来。看门人说:“外面可够冷的。”一个一条腿的人正站在马路边上卖火柴。电车一辆辆从街心驶过去——一间间灯光明亮的小房子,烟雾弥漫,里面的人正在亲切地交谈着。大钟敲起了,报时八点半,从广场外面的一条街上传来一群小孩子尖锐的歌声,他们正在唱一首跑调的圣诞歌曲。安说:“好了,我得回戴维斯先生哪儿去了。”接着她用很随便的口气问,“戴维斯先生是什么人?”
“一位阔佬。”看门的人回答。
“他自己说这个地方能够繁荣起来都靠了他。”
“那是吹牛,”看门的人说,“这地方是因为有英国中部钢铁公司才繁荣起来的。你在制革街可以看见他们的办公楼。但是这家公司现在正在把这个城市搞垮。过去他们雇了五万人,现在连一万人也不到。我自己就给他们当过看门的。但是他们连看门的都裁了。”
“真是叫人活不下去了。”安说。
“对他这种人就更糟了。”看门人向门外那个一条腿的人点了点头说,“他给他们干了二十年。后来失去了一条腿,法庭判决说是由于他自己粗心大意,所以连一个六便士也没给。你看,连这个地方他们也非常节约。好吧,他睡着了,就算粗心大意吧。要是叫你守着一台机器,一连八个小时每一秒钟都看着它做同一个动作,你也要瞌睡的。”
“可是戴维斯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