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出卖的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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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这一天诺维治市的天始终亮不起来。浓雾像没有星辰的夜幕一样笼罩着市区的高空。街头的空气倒还清新,你只要想象这还是夜晚就成了。第一辆有轨电车从车库里爬出来,沿着铁轨驶向市场。一张旧报纸被风刮起来,贴在皇家剧院的门上。诺维治郊区靠近矿井的几条街上,一个老人蹒跚地走着,拿着一根长棍挨门挨户地敲打住家的窗户。商业街上一家文具店的橱窗里摆满了《祈祷书》和《圣经》,还孤零零地摆着一张纪念英联邦阵亡将士纪念日的纪念卡,好像摆在纪念碑前的一个枯干了的罂粟花圈:“你们要在战争牺牲者的面前宣誓,永远不要忘记。”铁路前面,一盏信号灯在黑暗中闪着绿光,一节节明亮的车厢速度慢下来,驶过一个墓地、一家制胶工厂,从一条砌着水泥堤岸的整洁、宽阔的河上开过去。天主教堂的钟声正在轰鸣着。月台上响起一声哨音。

满载着乘客的列车又徐徐驶入一个新的清晨。一张张脸风尘仆仆,所有的旅客都和衣而卧,在车上度过一个夜晚。查姆里先生甜食吃得太多,牙齿积满污垢,呼吸重浊,带着一股巧克力糖味儿。他把脑袋伸到过道里,莱文马上转过身去,望着窗外铁路侧线。几辆卡车装满了当地采出的煤块。从制胶工厂飘来一股臭鱼腥味。查姆里先生又转到车厢的另一边,想弄清楚这列火车傍着哪个月台停车。他一边说“对不起”,一边往别人的脚上踩。安微微笑着,使劲在他的脚踝上踹了一下。查姆里瞪了她一眼。安说一句“对不起”,便开始用棉纸和扑面粉化起妆来。她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才能鼓起勇气来迎接这一天的新环境:皇家剧院、狭小的化妆室、煤油取暖器以及同行的互相倾轧和造谣诽谤。

“你让我过去好不好?”查姆里先生气愤地说,“我在这儿下车。”

莱文从玻璃的反射中看到查姆里从车厢里下去,但是他不敢紧跟在后。他耳旁好像响着一个声音,这声音飘过了雾气迷蒙的遥远路途,越过一个个州郡起伏的原野和时隐时现、建满了别墅的市郊在他耳边回响着:“逮捕一个没有车票的人。”他手里拿着验票员给他补票的白纸单据思索着。他打开车门,看着旅客从他身边成群结队地向出口走去。他需要时间,但是他手里的这张白纸却马上就会把他暴露。他很清楚地知道,他连十二小时的先机都不会有了。他们会立刻搜查诺维治的每一处酒店和旅社。他什么藏身的地方也没有。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二号月台上的自动售货机,灵机一动,想起了一个主意。这个办法打破了他彳亍独行的孤独天地,使他又回到广大的人丛中去。

这时大多数旅客都已走净了,但是有一个年轻姑娘还站在小吃店门口,等着搬运工回来替她搬行李。莱文走到她跟前说:“我可以帮你拿拿行李吗?”

“哦,假如你肯帮忙的话。”她说。莱文站在她面前,微微低着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嘴唇。

“吃一份三明治,好吗?”他说,“坐一夜车可真够呛的。”

“开门了吗?”她说,“这么早?”

莱文推了推门。“已经开了。”他说。

“你要请我吗?”她说,“是请客吗?”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她脸上带着笑容,一张小脸很俊俏,两只眼睛离得太远了一些。莱文更习惯的是妓女们脱口而出表示亲昵的客套话,而不是自然而亲切的态度,这种他似乎早已失掉的幽默感。他说:“我请。我来付账。”他把她的包裹拿进小吃店去,敲了敲柜台。“你要什么?”他说。在苍白的灯光下,他始终背对着她,不想把她吓坏。

“品种真多,”她说,“葡萄干面包、小圆面包、饼干、火腿三明治。我想要一个火腿三明治和一杯咖啡。是不是我会让你破产了?那我就不要咖啡了。”

莱文等着,直到柜台后的女售货员重新离开,直到身旁的女孩子嘴里塞满了三明治想喊也喊不出声来,才把脸露出来。他感到有点狼狈,因为女孩子不但没有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含着一嘴东西对他笑起来。他说:“我要你的车票。警察在追捕我。无论怎样,我也要把你的车票弄到手。”

她被嘴里的面包呛住了,咳嗽起来。她说:“看在上帝的面上,在我背上捶两下。”莱文差一点儿就照她的话做了,她简直弄得他手足无措。他对人们的正常关系已经不习惯了,这使他的神经感到慌乱。他说:“我带着枪呢。”接着又补充了个站不住脚的条件,“我给你这个作为交换。”他把补票单据放在柜台上。她一边咳嗽,一边很感兴趣地仔细看了看他补票的单据。“头等,全程。这么一说,我还可以退一部分钱呢。这个买卖可真合算。但是你为什么要动枪啊?”

他说:“拿票来。”

“给你。”

“现在你同我一起出站,”他说,“我不放心你。”

“你为什么不先把火腿三明治吃掉。”

“小声点儿,”他说,“我没有工夫听你说笑话。”

她说:“我喜欢你这种硬汉子。我的名字叫安。你叫什么?”外面列车鸣起笛来,车厢开始移动,一长串亮光又驶回到浓雾里,机车把蒸汽喷射到月台上。莱文的眼睛离开了她一会儿,她趁机举起杯子,把一杯热咖啡泼在他脸上。莱文身子往后一仰,双手捂住眼睛。他像个动物似的呻吟了一声,热咖啡把他的脸烫得生疼。这是那个老国防部长感受过的,是那个女秘书感受过的。莱文的右手摸到自动手枪上,脊背倚着门。他干事都是被别人逼出来的,都是别人逼着他失去了理智。但是他控制住自己,他努力忍着烫伤的疼痛,克制着逼他杀人的痛苦。他说:“我的枪在瞄准你。把你的手提包拿起来。拿着那张补票收据在我前边走。”

她照着他的话做了,因为提着沉重的箱子,脚步有些蹒跚。收票员说:“改变主意了?这张票可以一直坐到爱丁堡呢。怎么中途就下车了?”

“是啊,”她说,“我就在这儿下了。”收票员拿出一支铅笔,在补票单据上写了几个字。安想到一个主意:她想叫收票员记住她和这张票。很可能会进行查询的。“不要了,”她说,“我不用票了。我不想到别的地方去了。我就到这个地方。”她从出口处走出去,心里想:这件事他不会很快就忘记的。

路两边是肮脏的小房子,一条长马路向前延伸着。一辆送牛奶的车哗啷啷地响着转进一条横街,不见了。她说:“怎么样?可以让我走了吗?”

“别把我当傻瓜,”他没好气儿地说,“往前走。”

“你也该替我拿一件行李吧。”她把一只箱子放在地上,莱文只好提起来。箱子很沉,他用左手提着,他的右手还得攥着手枪。

她说:“这条路不是往诺维治市内去的。咱们应该在刚才那个街角往右拐。”

“我知道往哪儿走。”

“我倒希望我也知道。”

两旁的小房子在浓雾里好像永远也没有尽头。天还很早。一个女人走出门来取牛奶。安看见一个男人在窗户里面刮胡子。她想向这个人呼喊求救,但是这个人可能没有反应。她想象得出来,这个人会愣愣地瞪着看她,很久也不明白外面出了什么事。他们继续走下去,莱文在离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是不是在吓唬她。如果他真的会对她开枪,那他一定是犯了什么重罪,正在被缉捕。

她把脑子里想的说出来:“是杀人了吗?”她说这话时很不客气,声音很低,带着点儿恐惧,这种语调对莱文说是熟悉的,他习惯了恐惧。二十年来他心头一直埋着恐惧。使他手足无措的反而是人与人的正常关系。莱文一点儿也不感到拘束地回答说:“不是,他们要捉我不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向他挑衅地说:“那么你是不敢对我开枪的。”但是莱文的回答是现成的,他这样回答别人都会相信,因为他说的是实话。“我不想坐牢。我宁可叫他们绞死。我父亲就是被绞死的。”

她又问:“咱们上哪儿去?”她一直注意寻找时机。这次莱文没有回答。

“这个地方你熟悉吗?”但是莱文已经不想再说话了。突然,她的机会来了:一家门口摆着晨报新闻标题广告的小文具店,橱窗里陈列着廉价的信纸、钢笔和墨水,一个警察正站在橱窗外面往里看。她感到莱文在她背后走近了一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她没来得及打定主意,他们已经从警察旁边走过去,又沿着这条肮脏的马路走下去。现在再喊已经来不及了。警察已经离开他们二十码远,无法过来救她了。她低声说:“准是杀了人。”

她两次重复这句话刺激了他。他说:“你太不公平了,总是往坏处想我。是他们把一个盗窃案加到我的头上,我连这些钞票是从哪儿偷的都不知道。”从一家酒馆里走出一个人来,用湿布揩拭台阶,一股油煎火腿味传到他们鼻子里来。手提包在他的手里越来越沉了,莱文需要握着枪,所以不敢换手。他又接着说:“一个人要是相貌生得丑,就一辈子也不会有出头之日了。从在学校念书就是这样。甚至在入学以前就已经注定了。”

“你的相貌有什么难看的?”她明知故问地说。只要他开口讲话就存在着希望。要杀死一个同你仍然发生着某种关系的人一定比较困难一些。

“我的嘴唇,当然了。”

“你的嘴唇怎么了?”

他有些惊讶地说:“你是说你没有注意到……”

“啊,”安说,“我想你是说你的豁嘴儿。比那个难看的有的是。”他们这时已经走完了一座座肮脏的小房子。她看了一下这条新建的路的名字:莎士比亚大道。发亮的红砖楼房,都铎式的三角屋顶、半木结构、镶着彩色玻璃的房门,每一幢小楼都有一个诸如“幽憩”之类的名字。这些房子代表着一种比纯粹贫穷更为庸俗的东西——灵魂的庸俗。它们已经爬到诺维治的边缘上了,投机的建筑商大量盖起分期付款的住房来。安忽然想,他把她带到这里来,是为了把她杀死在这些房子后面坑坑洼洼的空地上;那里,青草都被踩在烂泥里,一个个的树桩说明过去曾是个树林。他们继续往前走,看到一所小楼的门开着,为了让购买住房的人随时可以进去看:从一间方方的小客厅可以走到方方的小卧室,卧室通到浴室和楼梯平台旁边的厕所。一个大招牌上面写着:“欢迎参观安乐居。现款十镑产权立即到手。”

“你是想买一幢房子吗?”她强自说着打趣的话。

莱文说:“我口袋里装着一百九十五镑,可是连一盒火柴也不能买。我告诉你,我中了人家的圈套了。我从来没有偷过那些钞票。是一个浑蛋栽在我身上的。”

“这个人也太慷慨了。”

他在另一所名叫“睡谷”的房子前边犹豫了一会儿。这所房子刚刚盖好,滴在窗玻璃上的油漆还没有擦掉。他说:“因为我替他干了一件事。他本来应该付给我一笔报酬的。我跟踪他到这里来。一个叫查尔—姆恩—德里的浑蛋。”

他把她推进“睡谷”的大门,经过一条没有铺砌地面的小路走到后门。他们站在雾气的边缘上,好像在日夜交界的地方,雾气像长幡一样消失在灰色的天空中。莱文把肩膀往后门上一靠,像玩具房屋一样,住房门锁一下子就从木柴棍门框上脱开。他们走进厨房,电线等着安灯泡,煤气灶还没有接通管道。“靠墙站着,”他说,“让我看着你。”

他坐在地板上,手里拿着手枪。他说:“我累了。在火车上站了一夜。我的脑子都麻木了。我不知道拿你怎么办。”

安说:“我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工作。如果把工作丢了我就一个铜子儿也没有了。我向你发誓,你把我放了我绝不对别人讲。”她又不抱希望地加了一句,“但是你是不会相信我的。”

“人们答应我什么也不算数。”莱文说。他在污水池旁幽暗的角落里面色阴郁地沉思着。他说:“只要你在我身旁,我在这儿待着,暂时还是安全的。”他把手放在脸上,但是马上就因为烫伤疼得一哆嗦。安的身体动了一下。莱文说:“别动,不然我就开枪了。”

“我能坐下吗?”她说,“我也累了。我今天得站一下午。”但是就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却仿佛看见自己被塞在壁橱里,浑身鲜血淋漓。她接着说:“我得化装成中国人,扯着喉咙唱歌。”但是莱文并没有听她说话,他正在自己的幽暗里筹思他的计划。为了不叫自己过分沮丧,她信口哼起萦回在脑子里的一支歌来;这首歌使她想起麦瑟尔,想起他们晚间乘车回家,想起“明天见”。

对你这只是

公园,

对我这却是

人间的伊甸。

他说:“我听过这个歌。”他不记得是在哪儿听到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灰暗的夜晚,寒风刺骨,他饿得要命,唱针刮着唱盘。他觉得某种尖锐、寒冷的东西正在他心里碎裂着,使他痛苦不堪。他坐在污水池下边,手里拿着枪,开始啜泣,却没有哭出声音,一任眼泪从眼角往下流,像苍蝇在由着自己性子飞似的。安继续哼唱着,一时没有发现他在落泪。“他们说这是一个男人从格陵兰带来的雪莲。”这时她看见他脸上的泪水了。她说:“你怎么了?”

莱文说:“靠着墙,要不我就开枪了。”

“你都垮了。”

“这不关你的事。”

“啊,我想我还是通人情的。”安说,“你还没有做出什么伤害我的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