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安妮娜(1)
我要讲的这个故事仅仅是一段奇特的遭遇,在这里,一个随意编织而成的同心结被死神骤然斩断。我想,这个结局对于某些读者来说是很难接受的,他们会认为作者过于冷酷无情。然而,在我看来,如果死神的工作就是夺去年轻和美貌,那么它简直就是一位文人墨客。这是因为它将最美好的东西凝结在人们心里,不至于遭受时间的折磨。想想看,生活是何等粗暴,无论多么娇艳美丽的形象,最终都逃不过它的暴行,从而陷入人世间的种种磨难。可是,死神的降临,却使年轻的翅膀逃脱了被折断的命运。春季里的狂风,往往会将数以万计初放的花朵从枝头卷入尘埃——如果有人连这都无法接受,那么最好不要听我的故事。
这个故事发生在罗马。那是一个十月的午后,晴空万里,一个来自德国的青年画家,带着他的那条拴着皮带的小狗,首次站在“西班牙台阶”之上,走向品丘岗上的园林。他是前一天才抵达罗马的,只想利用剩下的一点时间随便找了一个简陋的住处。今天清晨,他就迫不及待地朝着向往已久的梵蒂冈宫中的拉斐尔厅[1]和西斯廷教堂的穹顶[2]出发了。正午时分,他来到圣彼得大教堂前方的广场,有点头昏脑胀。于是,就坐在那两座大喷泉之一形成的阴凉处,任由喷出的水滴洒落在他那金色的卷发上。渐渐地,连那最后一批朝参梵蒂冈的游客要么是步行,要么是乘车,从那巨大的环形柱搭起的回廊中消失了。只剩下这个年轻人独自坐在那里,他居然对湿透的上衣和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毫无意识。他的心中只有刚刚见到的那一切,仍旧炽烈地燃烧着,将其他尘世间那些粗鄙的意识都烧成了灰烬。
他最终还是被自己的小狗惊醒了。清晨出发的时候,他将小狗托付给了附近一位善良的老皮匠,可是这个小家伙可不像它的主人那样觉得这样的时间容易过,它最后挣脱皮带的束缚,从窗户跳了出来。如今,它正一边呜呜地大叫着,一边扑到主人的身上。年轻人抚摸着它站了起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变成了落汤鸡。
他的衣服很快就被空中高挂着的炙热的阳光烤干了,此时他才意识到目前还是中午。而他此时正路过各种大大小小的出售食物的店铺,不禁叹息起来,这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那忠心耿耿的朋友。瘦弱的小狗眼巴巴地望着店里那些诱人的熏得红彤彤的火腿及好像花环一样的香肠,一副非常不好意思的样子。年轻人在佛罗伦萨的时候,就已经把仅存的一枚金币兑换掉了,从此就开始过着忍饥挨饿的日子。这样的徒步旅行虽然艰苦,却使他沉醉于途中的美景之中,仅需一点面包和无花果填肚子就够了。可是,这对他而言的视觉盛宴,并不能使小狗的肚子得到本能的满足。忠实的小狗对眼下的困境也十分理解,基于自己的忠诚,它是不会有所抱怨的。然而,踏遍了城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找到能吃东西的地方,现在又要攀登那灼热的“西班牙台阶”,它的感觉可是差极了。
年轻人对小狗此时的心情十分理解,于是便对它说:“瓦克洛斯,安静一点。咱们今天不会再饿着肚子睡觉了,一回到住处,我就请皮娅夫人到对面那家店里,赊一段你早晨看上的那种香肠回来。虽然咱们衣着简陋,但她对咱们还是非常信任的。稍微把你的食欲控制一下吧,想想看,这里可是罗马。你要知道,很多名人都曾在这里饿过肚子,他们只要站在拉斐尔的太阳之下,哪怕喝着汤,就非常开心啦!”
年轻人一边爱抚着小狗的头,一边继续前行。然而,当小狗热乎乎的舌头贴到他的手上时,他还是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焦虑情绪。这样下去撑不了多长时间了!虽然他性情洒脱,却也无法忽视现实。由于他没有遵从父亲的意思,拿着自己那不值得一提的积蓄走出了家门,现在他自然是无法寄希望于家里。而他又不认识那些出入豪华饭店的德国同胞。况且他天生一副傲骨,绝不会向陌生人乞求施舍。再有,就是他的房东皮娅夫人,昨天他一入住,就对这个有着一头漂亮卷发的年轻人产生浓厚的兴趣,马上就要求他为自己画像,据说这幅画将被送到她的丈夫卡尔帕奇先生那里。而这位先生则因两年前的一起微不足道的伤害事故,被判服苦役。这位在家守着活寡的皮娅夫人,脸上布满了数不清的麻子,那真是一张丑陋的面孔,再加上刻意做出的甜蜜表情,简直让年轻的画家厌恶至极。特别是他今天的灵魂已经由美神通过一位杰出的人物的手笔,得到了最伟大、最美丽的艺术熏陶,这样,他更加庄重地向自己宣誓:宁愿自己和自己的小狗被推下塔尔佩吉的悬崖[3],也不会用自己的画笔给杰出的前辈脸上抹黑。
年轻人靠在一堵低矮的石墙上沉思着,将他这一路上的绘画创意挨个思索了一番,觉得它们连亲吻一下米开朗琪罗那《德尔斐城的女先知》[4]的衣角都不配。突然,他发现瓦克洛斯正暴躁地发出一连串威胁的声音,这说明附近出现了一个它的敌人。虽然它的名字并不响亮[5],可内心却勇猛无比,它总是和身躯远远大于自己的同类大打出手,可以看看这些证据,那撕咬开的耳朵和黑黝黝的身体上的伤疤就是证明。即使饿着肚子,它那毫不畏惧的气概仍不曾减弱。目前,它看到一只巨大的牝犬正瞪视着自己,于是更加勇猛地一边狂吠,一边作势要挣脱皮带,以示自己绝不退缩的决心,还可以表示哪怕双方的战争没有打响原因也不在自己。
虽然那只巨大的牝犬并没有发出任何叫声,但它似乎也不打算就此不了了之。此时,它正处于主人手中那条铁链的束缚之下,那是一个和女友一起在附近散步的罗马少女,她已经无法将自己的爱犬拉向前进的方向了,因为对于牝犬来说,回避对手的宣战显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于是,它突然狂吠一声,一跃而起,将自己的主人和他们之间的铁链一起带向那位德国挑战者。同时,年轻人也被自己那充满勇气的小狗拖着向前走了一段距离。
“莱纳多,快回来!”
“别叫了!瓦克洛斯,别叫了!”
在那同一瞬间,年轻人和女孩同时喊了起来。可是,两位勇士正在进行激烈的角逐,瘦小的瓦克洛斯跳起身向笨重的莱纳多耳部咬去,莱纳多也转身张牙舞爪地扑向敌人。年轻人使劲拉扯着皮带,而女孩则努力地想要将自己的芊芊玉手从越来越紧的铁链中挣脱出来。这时,和平的使者却突然降临了,两位勇士停止了打斗,满怀敬意地互望着对方,并开始用鼻子互相嗅着,打起善意地招呼来,就像两个友好的伙伴在聊天一样。莱纳多巨大的黄色前爪温柔地搭在瓦克洛斯背部,瓦克洛斯则用自己那热乎乎的舌头舔着伙伴那宽大的黄色铜质项圈。正所谓不打不相识,瞧它们现在的亲密劲儿,一时半会儿肯定是分不开了。
年轻的罗马女孩做了一个准备离开的姿态,而德国青年可不这么想,他此时正呆呆地望着那张漂亮的脸蛋。刚才那好笑的突发事件,使她在茫茫人海中站到了他的面前,虽然既害羞,又不知所措,不管是美还是丑,她已经无法逃避青年那灼热的眼神将自己上上下下看了个够。她戴着宽阔的佛罗伦萨草帽,耳朵上有大大的耳环,服饰简单雅致。现在,她的脸颊正半转过去,一个妙龄少女独有的纯洁无邪的可爱侧脸呈现在年轻人的视线中,他不失时机地看着她那美丽而浓厚的黑发,丰满的下颌和洁白的颈部,还有那无比纤细的身姿。
年轻人就这样呆立许久,才意识到自己有责任去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因为女孩还害羞地低着头,视线一直落在地面上。
他用一口熟练的意大利语对女孩说:“小姐,请原谅我这条缺乏管教的小狗破坏了您的雅兴,但我却无法为此而惩罚它,因为如果没有它的冒失,我也没有机会和勇气与您搭讪的。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希望我们可以一起散步一会儿。何况让两个新伙伴就这样各奔东西,”他向两只狗指了一下,“实在是太残忍了。”
女孩没有说话,只是用火热的眼神从年轻人脸上扫过,好像希望借此看出这个人是不是可信。然而,就在她犹疑不定的时候,她那个始终在一旁将他们彼此的尴尬模样当热闹看的女友,已经抢先开口了,看得出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没办法了,安妮娜,他们现在是三比二处于优势,看来我们也只能等着莱纳多心甘情愿地离开它的新伙伴了。如果它执意不肯抛下这个伙伴,我们就只好用一些美食刻意将它们分开了。Signore[6],您懂音乐吗?您仅需高歌一曲canzone[7],便能够将它吓跑,特别是德国的canzone。”
“谢天谢地,我不懂音乐。”年轻人满脸微笑地说。同时,这支新组成的小队伍,已经在两只狗的带领下开始前进了。“您怎么知道我是德国人呢?”
“不是通过您的口音,”那个开朗的女孩马上答道,“而是因为您一对安妮娜说话脸就红了。我们这里的小伙子们可没有这么敏感,都是些废物!我以前认识一个比您年龄大很多的德国人,他也总是红着脸,他每次对我——您的年龄到底多大呢?”
“22岁。”
“您叫什么?”
“在德国的时候,人们都叫我汉斯。不过来到意大利之后,我就换了个自己喜欢的新名字——乔万尼。”
年轻人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安妮娜,通过她微微翕动的双唇,他知道她正在默念着这个具有异国情调的名字。
然后,他们肩并肩地继续向前走,都没有说话,不一会儿就来到了公园里一个比较安静的角落。在这里市区已经离开了视线,萨宾山和卡帕尼亚平原却映入眼帘。初秋时分的天气暖洋洋的,阵阵芳香扑鼻而来,大家都惬意地呼吸着,同时,三个人又各自用自己独特的想法思索着这次老友见面般的散步和美好秋日里的巧遇。开朗的拉娜此时已经产生了一大堆胆大妄为的念头。她用手中的太阳伞遮住年轻人的视线,使他看不见她的脸。同时凑到安妮娜耳边不停地说笑着。而安妮娜则非常端庄得体,显然对拉娜有失礼节的表现有所不满。拉娜忽然转向年轻人,肆无忌惮地注视着他的面孔问:“乔万尼先生,您的家里一定有着一个小情人吧?”
“我想您提出的这个问题是真诚的,”汉斯答道,“所以我也真诚地给您一个答案,那就是没有!”
“可是您的手指上戴着戒指呢?”
“那是我母亲送给我的。”
“瞧瞧,现在大家都在说这样的谎话。在我们这里,没有母亲会送儿子戒指,这是别的女人的权利。”
“这是我母亲临终的时候送给我的。她让我一直戴着这枚戒指,到订婚为止。可是估计这还早着呢。”
说着,他又偷瞄了安妮娜一眼,此时她正低着头,神情肃穆,脸上带着一种若有所失的愁绪,那是一种和她的美貌与娇弱并不协调的悲伤的神情。汉斯想,如果能够博得安妮娜红颜一笑,做出什么样的牺牲都无所谓。这时,拉娜也因为这个答案的严肃性而安静下来了。于是,他就将自己的旅行经历讲给她们听。他讲得颇有兴致,将自己起初因为对各地的语言和风俗一窍不通所导致的尴尬局面,还有他的小狗给他引来的麻烦,都一一道来。慢慢地,一个友好的氛围被营造出来了,于是,他将话锋一转,夸起了美丽的意大利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同样美丽的人们。拉娜急着问他,最喜欢什么地方的女孩。因此,他又将自己在各个地区遇到的女孩们也向她们讲述了一遍,其中包括令人失望的伦巴底女孩,和他在夜半时分为之画像的拉狄科伐尼两姐妹。说到这里,她们便闹着要看他的写生册。于是,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女孩们开始坐在山坡旁的凳子上,慢慢地翻阅写生册,他就站在一边,为她们做解说,告诉这些画像的来历及主人的特点,还跟她们说,为了这些画自己还采取了不少大胆的策略。这时,瓦克洛斯正卧在草地上打瞌睡,莱纳多也睡得正香,它那硕大的头部还枕着伙伴的后背。小鸟欢快的叫声从远处传来,一个赶车人唱着民歌从山坡下飞奔而过。
拉娜将写生册翻了一遍之后,将它放在安妮娜怀里,问道:“怎么没有在罗马画的呢?”
年轻人答道:“昨天我才来到这里,但是我已经发现了一张温柔与高贵并存的完美脸颊,如果上天能够给我1个小时认真地看着它,并将它凝结在我的写生册中,那我的人生真是太美好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刻意不去看安妮娜。安妮娜也只是一味地将写生册翻来翻去。
开朗的女孩摆出一副纯真的表情问道:“那么,您是否知道这只凤凰的名字呢?还是您总通过脸红来透露出自己的秘密呢?”
“即使知道她的名字,对我而言又有何意义呢!”他一边感受着自己加速的心跳,一边说,“在她看来,我不过是一个异域来客,也许将来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您的话也没错,”拉娜干巴巴地说,“何况,这样对你们两个人而言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起码对您来说是这样的。因为您对她到底有没有心上人还一无所知呢。”
这时,安妮娜忽然起身。
“拉娜,看看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她说,“我感到天已经凉下来了,太阳都快落山了,而我们还在这里待着,要知道,我们只被允许出来1个小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