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裸女莫莉的幽灵(4)
休息片刻之后,他僵硬地跪在了最大的箱子前面。曾经流行一时的重金漆饰彰显着它的古老。这个上锁的箱子里装的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东西。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在把钥匙插进锁眼之前,迭戈突然意识到奇怪的是他竟然从没质疑过为何这栋房子的三任房主都突然死亡了。这座城市一直充斥着疾病和暴力,但是这三任房主都是上流人士,他们接连暴毙的概率太小了!福卢格死于一个秋天,距今快五十年了,那时候这还是一所新房子。在他之后的房主——他的社会地位不是特别高,所以已经记不得名字了——死于心脏衰竭。迭戈之前的房主,马塞尔·赛维尼,则死于传染病——好像是疟疾。他们三人的死亡毫无联系,所以在这之前他怎么会多想呢?为什么现在他又觉得这之间有联系?是他试图解开这个谜团,才把这一切拼凑在一起!
箱子里散落着几张纸、一摞书和一些棋子。在看到棋子魔法般地自己移动之后——应当承认这比看到幽灵更让他不安——他命令安妮塔把棋子扔到这里锁起来。毕竟这是弗朗索瓦·福卢格的私人物品,而迭戈则生性小心谨慎,喜欢把所有东西分门别类放置。把这些棋子和福卢格的其他私人物品一同放好后,迭戈想起来他有一本福卢格的日记——日记内容曾启发迭戈采取了他现在的政治策略,里面也许有现在这些谜团的答案。
整个市政厅里没人不知道那个奇怪的故事——“福卢格的荒唐事”。当时迭戈还是个小孩子,但是清楚地记得他父亲对临终前的福卢格厌恶不已。几个月前,迭戈偶然发现了这本日记,而在此之前他从没再想过关于福卢格的那些事。日记内容非常有趣,所以迭戈连那些描写日常生活的无聊细节的文字都没放过。福卢格写这本“回忆录”日记的时候已经是个老人了,孤苦无依。迭戈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想法导致了他那些疯狂的举动,以及最后的政治自杀行为。
四十七年前,福卢格不顾市政厅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制定了一条奇怪的新法律。他为了这最后的“壮举”——制定一条荒谬的法律——把他毕生的事业成就都搭进去了。他提交了一份提案,希望让有土地的当地部落原住民在市政厅有投票特权。更荒谬的是,他提议那些特权原住民的投票权重是市政厅已有议员的三倍!
法律最终通过了,但这只是对明显已经精神异常的福卢格的一个象征性善举。没有人反对,因为没有一个原住民拥有土地,而且他们的信仰本身就反对拥有土地。比这个提案更怪异的是,那项法律指定的唯一一个部落——查瓦沙部落——已经灭亡了!所有人都同情可怜的福卢格,他肯定是疯了。
但其实福卢格把所有人都耍得团团转。
福卢格的提案通过时,大屠杀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1729年,地方长官皮埃尔下令消灭查瓦沙印第安人,以报复他们在纳齐兹附近屠杀白人的行为——但是一个部族成员幸存下来了。福卢格迷上了她的美貌,收她为奴。之后她给福卢格生了一个儿子——埃米尔。
因此福卢格有了一个秘密盟友:一个真实存在的、活着的查瓦沙人。他把自己的很多土地临时转到了埃米尔名下,这就让他在市政厅有了投票权。弗朗索瓦向埃米尔承诺,自己死后他有完全的长子继承权。在转移了土地之后,福卢格在市政厅就控制了四票选票——自己的一票和埃米尔的三票。
但最终被耍的那个人还是弗朗索瓦。埃米尔·福卢格才不会任人摆布。他知道不管自己在当地拥有多少财富,马德里的皇室永远也不会接受一个混血的孩子。埃米尔把自己的三票用来支持他父亲的死对头——当时的行政官马丁·纳瓦罗。纳瓦罗深得州长赏识,因此是唯一一个有封地权的人,也就是他可以在遗产继承之外对土地进行分配。为了感谢埃米尔的倒戈相助,他把弗朗索瓦的所有权利都永久地转给埃米尔了。这是市政厅的人最后一次见到弗朗索瓦·福卢格,不久之后他就自尽了。
“福卢格的荒唐事”这个悲伤的故事人尽皆知。但是,通过阅读这本日记,迭戈了解到了很多细节,这对他在市政厅内掌权至关重要……甚至也能用在市政厅之外。也许对于社会中下层的人来说,那只是一些索然无味又毫不相干的细节,但他可是位高权重的迭戈·德·吉布法罗!为了证明弗朗索瓦的儿子——埃米尔·福卢格——是个货真价实的查瓦沙印第安人,州长找来了一位专家前来作证。那人就是法国著名作家杜蒙。他查明了埃米尔的血统,并且揭示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并不是所有的查瓦沙人都死了。一个年轻的美国猎人发现了一支查瓦沙人住在里斯-艾拉蒙。
那个猎人的名字就是哈瑞斯·阿普尔顿。
迭戈擦拭着日记本的绿色皮质封面。哈瑞斯真是他的救星啊,可能也是他的报应吧。他怎么也没料到,作为市政厅的统治者、注定要当上行政官的人,他居然被“一个银发老人看上了他家里的女鬼”这个问题所困扰。荒谬!可笑!但是,这居然是真的。
这个老人内心五味杂陈,他翻看着日记,并且反复查看最后一篇。整个日记本只用了大约一半——这也昭示着福卢格突然结束的人生。事实上,最后一篇日记正是他自尽那天写的。
1752年1月19日
昨晚我告诉莫莉我失去这栋房子了。不出所料,她果然大发脾气。我是承诺过死后把房子留给她,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但我还能怎么办?圣母玛利亚啊,那个女人的脾气怎么会这么坏!我提出过把她卖给埃米尔,趁他还没孩子。他可能会同情一个和自己一样有印第安血统的人,也许会把房子送给她呢。她觉得被冒犯了——“冒犯”这个词太轻描淡写了……我甚至害怕她会对我动粗!这就是女人:我提出一个解决办法,她不喜欢,然后就离开了我的床塌!昨晚的天气冰冷刺骨,我虽然睡了一会儿,但是没有她的温暖我根本睡不长。
我单靠一人之力已经没办法走出困境了,但还是有一线希望。在这栋房子里的最后一晚,我会向胡安寻求慰藉,也许也能找到帮助。我们在这里度过了多少个美好的晚上啊!他对所有错综复杂的事情都有无与伦比的解决能力,不管是象棋还是政治。真希望他是我的儿子,而不是埃米尔!我现在才意识到他预料到了埃米尔的背叛,并且想警告我,但我却忽略了他的提示。我真是太蠢了!
弗朗索瓦·福卢格最后的这些文字没能解释迭戈身边谜团。疲倦占据了迭戈的身体,他放下了日记本……然后差点叫了出来。
那个赤裸的幽灵正站在阴影里,皮肤蒙着一层蓝灰色,然后猛冲了出来,冲进了蜡烛照亮的地方。她带起一阵狂风,脚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震耳欲聋。迭戈从没听到过这么恐怖的声音。他甚至感觉这阵风能撕裂百叶窗、把枝条从大树上生生扯断,但是环顾四周却没看到任何毁坏。甚至连屋顶角落里的蛛网都纹丝未动。但他感觉到了,上帝啊,他真的感觉到了!他感觉好像严冬突然降临,寒冷透过衣服侵蚀着他的肌肤、攫住了他跳动的心脏。那个冰冷的幽灵移动得太快了,迭戈来不及站起来。她的双手向前伸着。
“我的上帝啊[2]!”迭戈叫喊着,从箱子上跌坐下来,这又给他带来一阵剧痛。他呜咽着——出于恐惧,也出于疼痛——在箱子后面胡乱摸索着。
赤裸的幽灵跪在金色的箱子前,无形的寒风绕着她的身体打转,把她的头发都吹了起来。但她没有对这寒冷表现出丝毫畏惧。她热切地打开箱子盖,低头查看里面的东西。她身上的悲痛气息雷鸣般散发出来,一波又一波,震颤着这个房间。这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幽灵——一个有强大力量的幽灵。
跟上次一样,迭戈的心脏重重撞击着胸腔,每一次跳动都异常剧烈。他的鼻子开始发痒,然后突然像被堵住了一样,呼吸变得非常困难。他向后躺倒在地上喘息着。
她完美无瑕的双手探进箱子,拿出了一颗白王后棋子,然后站起来直直盯着迭戈。在惨白皮肤的衬托下,她蓝色的双眼震慑人心。她完美的躯体沐浴在烛光中,橘色的光芒似乎冲淡了她惨白的死亡气息。她丰满的嘴唇紧紧抿着,棕色的乳头突出着。迭戈像求证一样盯着她的胸膛。真的……她真的没有呼吸!
可他却并不厌恶这个鬼魅,反而被她的美貌和哀伤所吸引。虽然她毫无羞耻,可却又犹如天使般优雅。简而言之,他被迷住了。
她向那个在地上蜷曲颤抖着的老人伸出了手。烛光之外的肌肤变成了冰冷的蓝灰色。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上帝啊,这幽灵想让他拉住她的手!他无法抗拒。他颤抖的手拉住了她伸出的手。
她的身体看上去像寒冰一样坚硬,但其实却像黄油般柔软。她毫不费力地将迭戈拉起来,然后领着茫然的他离开了点着蜡烛的角落,穿过黑暗的房间。他像个孩子一样浑浑噩噩走在旁边。她偶尔会转头看他,头发微微甩开,显露出她美丽撩人的脸庞。他们穿过黑暗,走向通往房顶的出口。四级木制台阶之上是一扇挂满蜘蛛网的门,上面挂着一把锁。门上绕着老旧的铰链,已经生锈了,但看得出依然结实。
幽灵女子拾阶而上,但是他站在了原地。她放开了手,继续向上。然后他的视线就跟她优美的臀部和大腿部位齐平了。他内心长久以来积累的绅士做派要求他转开视线,但他做不到。他厌恶自己的软弱,但是他原谅了自己——他也是个男人,怎么可能拒绝这种并非凡间的诱惑?
她走向那扇锁着的门。他最后一眼看到的是她光洁的脚踝消失在了门后。蛛网轻轻摇动,好像微风从旁吹过,她身边那股咆哮的阴风也跟着她消失了。连一点回响都没留下,死寂笼罩了一切。突然咔塔一声,棋子掉在了台阶上。它滚了下来,一直滚到迭戈脚边。
他喘着粗气,在昏暗的光线下盯着那个王后棋子,然后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这种发作他以前从没遇到过,而且异常剧烈,他跪倒在了地上。几分钟过去了,但是咳嗽并没有缓解。他擦去嘴边的黏液,大口喘息着。一阵寒颤掠过他的脊柱,然后在他头上炸开,他的牙齿咯咯打架。最后他颤抖的胳膊再也无法支撑住他了。他痛苦地倒在地上,颤抖着、抽搐着。他的心脏则一下一下猛撞着他的胸腔。
迭戈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脑子里闪过各种祈祷。
然后一切戛然而止。他抽着鼻子,颤抖着艰难地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出了黑暗。
注释:
[1]历史上新奥尔良在1788年和1794年各发生过一次大火。
[2]原文为西班牙语。
4.码头之乱
迭戈盯着窗户,雨点滴滴答答打在上面。窗下是潮湿的院子,煤气灯在院子里洒下昏黄的灯光。他原指望能看日出的,但今天又是这样阴郁灰暗。在他这个年纪,早起已经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必须承担的刑罚——不过如果能赶上密西西比晴朗的早晨,那玫瑰色的美丽晨光会让早起没那么难熬。但这种灰蒙蒙的天气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即使昨天一晚上都没睡好,迭戈早上还是没办法多睡一会儿。他在冰冷的床上辗转反侧,疼痛把他折磨得睡意全无。几天前他在阁楼上突然咳嗽发作摔倒,膝盖和臀部一直疼到现在。
也许那个幽灵的出现终究是他死亡的预兆。
餐点台已经准备好了,像往常一样摆着面包、蜜饯和蔬菜。让他惊讶的是这次安妮塔还买了一些西班牙辣香肠。如果迭戈将来没把她卖掉,那唯一的原因肯定是她准备的餐点台太合他的心意了。虽然安妮塔只是个黑人,但她深知迭戈的一个弱点就是西班牙辣香肠。辣香肠会让他肠胃不适,妻子玛利亚也坚持不让他吃。幸好她不在。迭戈开心地夹了几片油汪汪的红香肠到自己盘子里,决定大发慈悲叫医生来给安妮塔检查身体。
他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的指甲跟以前不一样了,都变成了苍白色——那种病态的白色。每个指甲上的月牙都像漂白过一样,其余部分则成了过期奶油的那种不健康的颜色。看起来太恶心了!迭戈狠狠地把叉子插到了桌子上。
“准人?”安妮塔在他身后怯生生地叫他。听声音她还病着,但至少裹着她那大屁股的围裙干净又平整。
“干什么?”迭戈暴躁地问道,“不是告诉你病好之前别出现在我面前么。”
“是的,准人。”她回答着深深鞠了一躬,“但您的东西刚刚送来。”
“这么早?”他不可置信地说。他短暂的欢乐时光本就被女仆打断,现在算是彻底完蛋了。
“是的,准人。”
“叫先生,你这个蠢货!”他对着那个小心讨好他的女仆大吼起来,“你到底还要让我再说多少遍?”
“是,先生。对不起,先生。”
她戴着白手套的手端着一个银质文件托,但是上面毫不相称地放着一张劣质纸张。安妮塔一直在吸鼻涕,突然好像咳嗽又要发作了,她努力忍着,身体都在颤抖。迭戈怒视着她,然后一把抓起了那张纸。他读着上面短短的留言,越来越惊慌。读完之后他猛地把纸扔给安妮塔,喊道:“告诉乔治马上备好马车!”
“是,先生!”
迭戈冲上楼。身上的疼痛全都感觉不到了,就像刚刚关于清晨和香肠的思考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冲进餐厅,直奔挂满手枪的展示墙。迭戈把最近的一把枪从墙上拽了下来——一把西西里岛的轻骑兵手枪。他把枪拿在手里掂了掂分量,打量着墙上的其他展品。最后他换了一把大土耳其燧发枪。它有着东方风格的圆形枪管,保险栓上雕刻着几何图案。但是最棒的地方在于这把枪用的是重型子弹。迭戈匆忙抓起通条[1]和火药匣子,然后跑向楼下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