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大黄蜂奇航(23)
达克维茨朝哈罗德这边看了一眼,但好像并没有认出他来。他咕哝了一声,便回到了屋里。
“谢谢。”哈罗德吁了一口长气。
卡伦坐在了一堵矮墙上,燃起了一支烟。“这倒没什么,但你要告诉我你怎么会在这里。”在那条蓝绿色长裙的映衬下,她的双眸仿佛闪耀着火光。
他坐在了她的对面。“我和我父亲吵架了,所以只能离家出走。”
“可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他来这里的原因起码有一半是因为卡伦,但他不想对她承认。“我在那个叫尼尔森的农民那儿得到了一份工作,帮他修拖拉机和机器。”
“你胆子不小嘛。你住在哪儿呢?”
“嗯……那间旧修道院里。”
“真冒失。”
“我知道。”
“你应该带了毯子或者行李什么的吧?”
“事实上,没有。”
“晚上会很冷。”
“我应该能忍过去。”
“嗯。”她静静地吸了一会儿烟,等待着花园渐渐地陷入夜幕中。哈罗德已经被对面这个女孩迷得如痴如醉了:清晰的轮廓,大大的嘴巴,有些歪的鼻子,钢丝一般蓬乱的头发,这一切混合在一起,竟是那样令人不能自已。他欣赏着她吸着香烟的饱满的双唇。良久之后,她把剩下的那截烟扔到了一个花盆里,对他说:“好吧,祝你好运。”然后便回到了房子里,关上了身后的法式长窗。
她离开得真突然,哈罗德想道。他一下子泄了气,在原地呆坐了一分钟。他本以为可以整晚都跟她聊天,没想到才五分钟的时间,他就已经让她厌倦了。他记得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在短短的一个晚上之内就让他的情绪上天入地,时而感到自己极受欢迎,时而又无比落寞。她可能只是在玩游戏。又或者她还不清楚自己对他的感觉。无论怎样,只要她对他有点意思,他就已经很开心了,哪怕这种好感虚无缥缈。
他走回了修道院。温度已经降下来了。卡伦说得对——夜里一定会很冷。教堂的石头地板看起来冷冰冰的。他真后悔没从家里带一条毯子出来。
哈罗德四处望了望,想找个地方当床。窗外的星光从窗口照进来,为漆黑的教堂增加了一丝光亮。教堂东边的墙壁是弧形的,过去应该曾摆放过圣餐台。墙的一边有一个宽宽的壁架,上面盖着华盖。哈罗德猜想以前这里可能放着一些神圣而重要的东西——圣物、镶着宝石的圣杯、圣母像。但此刻,对哈罗德来说,这只是一张床。他躺了下来。
透过一扇没有玻璃的窗,哈罗德望着外面的绰绰树影和湛蓝色夜空中的星星。他想到了卡伦。他幻想着她姿势优美地轻抚他的头发,亲吻他的嘴唇,用胳膊紧紧地拥抱着她。这些场景与他幻想和布丽吉特·克劳森——那个他在复活节时约会过的莫兰德女孩——亲热时的场面完全不同。他想象中的布丽吉特不是摘掉文胸,就是在床上翻滚,又或者是狂热地扯掉他的衬衫。可卡伦的形象却温柔了很多,更多的是爱而不是欲望,虽然她眼底永远藏着有关性的火花。
这里太冷了。他站起身来。或者他可以到飞机里去睡。他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找到了飞机的门把手。但开门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什么东西飞快地跑开的声音。他记起了有老鼠在这里筑了窝。他虽然不怕这些小动物,却还是不太能接受和它们同床共枕。
哈罗德又想到了那辆劳斯莱斯。他可以在后座上蜷上一夜。那儿的空间应该比大黄蜂的大。把车上面的帆布拿掉恐怕要费点事,不过还是值得的。不知道车子有没有上锁。
他在那张帆布上面摸索着,想找找哪里有可以解开的绳子。可就在这时,他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他定在了那里。过了一会儿,一簇手电筒的光从窗前滑过。达克维茨家晚上难道还有夜巡吗?
他打开通向走廊的门往外看,那束光越来越近了。他贴着墙,屏住呼吸,然后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哈罗德?”
他的心中一下子充满了喜悦。“卡伦。”
“你在哪儿?”
“在教堂里。”
光柱打在了他的身上。她马上将手电筒照向上空,教堂里稍稍亮了一点。他看到她怀里抱着东西:“我给你拿了一条毯子。”
他笑了。能御寒固然是好事,但她的关心才更让他感到开心。“我正打算要在那辆车里睡呢。”
“你太高了。”
他铺开毯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还裹着别的东西。
“我觉得你可能会饿。”她解释道。
接着她手电筒的光,他看到了一条长面包、一小篮草莓,还有一根香肠。另外还有一个瓶子,拧开瓶盖后,他闻到了浓浓的咖啡香。
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其实饿极了,马上大吃起来,不过还是尽量不让自己像只饿狼一样。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声猫叫。一只黑白相间的瘦瘦的小猫走到了电筒前面。他第一次来这个教堂参观的时候就见过它。他扔了一片香肠在它面前,那小家伙低头闻了闻,用爪子把食物翻了个遍,然后开始优雅地吃了起来。“它叫什么?”他问卡伦。
“它应该没有名字,它是只流浪猫。”
它脑袋后面有一撮金字塔形状的小绒毛。“我想叫它佩恩托普,”哈罗德说,“那是我最喜欢的钢琴家。”
“好名字。”
他把食物吃了个精光。“太美味了,谢谢。”
“我应该再多拿些过来。你上一顿饭是什么时候?”
“昨天。”
“你怎么过来的?”
“骑摩托。”他指着自己停车的方向回答说,“但速度太慢了,因为烧的是泥炭。我花了两天时间才从桑德岛骑到这里。”
“你是个意志力很强的人,哈罗德·奥鲁夫森。”
“是吗?”
“是的。事实上,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
他思考了一下,感到这应该算是个正面的评价。“事实上,我也从来没遇到过和你一样的人。”
“哦,别逗了。这世界上有一大堆想当芭蕾舞演员的大小姐,可有几个人能骑着一辆烧泥炭的摩托车横穿丹麦呢?”
他开心地笑了。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保罗的事我很难过。”哈罗德先开了口,“你一定非常难受。”
“太可怕了。我哭了一整天。”
“你们很要好吧?”
“事实上我们只约会过三次。我谈不上爱他,但这件事还是很难以接受。”她的眼睛湿润了。她吸了吸鼻子,忍住了泪水。
哈罗德听到她并不爱保罗,心里有些抑制不住的喜悦,却又为自己的自私感到羞耻。“真让人难受。”他觉得自己虚伪极了。
“我祖母去世的时候我觉得很伤心,但保罗的事更可怕。奶奶当时年龄大了,而且一身的病,可保罗精力充沛,幽默风趣,还那么英俊。”
“你听说事情的经过了吗?”他试探性地问道。
“没有——军队对这件事一直很神秘,”她的声音里有些怒气,“他们只是说他的飞机坠毁了,具体细节要保密。”
“也许他们想隐瞒什么。”
“比如什么?”她敏锐地问道。
哈罗德意识到如果告诉她事实,就必然得让她知道自己和抵抗行动的关系。“可能不想让外界知道自己有问题吧?”他临时编了个理由,“可能他们的飞机有什么故障?”
“他们不可能用军事机密这样的理由掩盖这种事。”
“他们当然能,谁会知道呢?”
“我不相信我们的军人会这么糟糕。”她的口气很严厉。
哈罗德意识到他又让她生气了,就像他第一次来这里时一样——而且是同样的原因,嘲笑她的轻信。“我希望你是对的。”他马上弥补道。这是假话:他肯定她是错的。但他不希望和她争吵。
“谢谢你的食物和毯子——你真是个慈悲天使。”
“我通常可不是这样。”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
“可能明天还能见到你。”
“也许吧。晚安。”
“晚安。”
然后她便离开了。
14
赫米娅整晚都没有睡好。她梦到自己正在和一个丹麦警察谈话。谈话的气氛是友好的,但她却一直担心自己的身份会被发现。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意识到他们说的是英语。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她却浑身颤抖,等着对方拘捕自己。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正躺在博恩霍尔姆岛上一间出租公寓的小床上。她十分庆幸刚刚和警察的对话只是一场梦——但事实上,她即将面临的危险绝不比那个梦境中的少。她身在被占领区,携带着伪造护照文件,伪装成是一个正在度假的公司秘书。如果她的身份被发现,毋庸置疑,她会因间谍罪被处死。
在斯德哥尔摩,她和迪格比再一次用替身欺骗了跟踪他们的德国人,还在去南部海岸的火车上甩掉了他们一次。在小渔村卡尔斯比,他们找到了一个渔民,愿意送她到20英里以外的博恩霍尔姆。她和迪格比道了别——没人会相信他是丹麦人,所以他不可能入境——便登上了船。他会先回伦敦向丘吉尔汇报他们的进展,然后再马上赶回卡尔斯比的码头等她回来——如果她能回来的话。
昨天,渔民把她和她的自行车都放在了那片人烟稀少的沙滩上。那个人说四天后会在同一个时间到同一个地点来接她。为了让他不反悔,赫米娅承诺回程时会给他双倍的费用。
她骑车绕着哈莫斯胡斯兜着圈——她和亚恩约好在这座城堡的废墟处见面,可等了一天,亚恩都没来。
她告诉自己不要大惊小怪。亚恩昨天还要上班。她猜想他应该是没赶上昨晚的船。那么他只能搭周六早晨的船,也就不可能在天黑前到达哈莫斯胡斯。这样的话,他恐怕要找个地方过夜,等到第二天早晨再来赴约。
她心情好的时候会这样猜想。但在内心深处,她很怕他会被逮捕。她想不清楚他被捕的理由,也没法说服自己他没有犯罪就没理由会出事。这只会让她进一步胡乱地猜测他会不会遭到了朋友的背叛,或者在日记里写了他们的约定,又或者去和牧师做了忏悔。
那天晚些时候,她放弃了等亚恩的念头,骑车去了最近的一个村落。在夏天,会有很多岛上的居民为旅客提供床铺和早餐。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一个住处,一下子倒在了床上,又惊又饿地睡着了,随后便做了一夜的梦。
起床之后,她边穿衣服边回忆着自己和亚恩之前在这个岛上度假的情景。他们当时是以奥鲁夫森先生和太太的名义登记的。那是她感到最贴近他的时刻。他喜欢赌博,所以经常在他们的性爱中加一些赌博的小把戏:“如果红色的船先进港口,你明天一天都不许穿内裤;如果蓝色的船先到,今晚你就可以在上面。”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我的爱人,只要你能来。
她决定先吃完早餐,再骑车去哈莫斯胡斯。她可能要等上一整天,可不能饿晕过去。她穿了一件在斯德哥尔摩新买的廉价衣服——英国服装可能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然后走下楼去。
在走进餐厅的时候,她感到一阵紧张。她已经有一年时间不怎么讲丹麦语了。在昨天下船之后,她也只是说过简单的几个词而已。可现在她却不得不和别人闲谈了。
餐厅里唯一的客人是一个温和而友善的中年男人。“早晨好,我叫斯万·弗洛姆。”
赫米娅强迫自己放松下来。“阿涅斯·瑞克斯。”她报出了自己护照上的假名,“天气不错啊。”这没什么可怕的,她安慰着自己。她的口音里带着生活在大都市的中产阶级的腔调,如果她不说,丹麦人从来没听出过她是英国人。她给自己盛了一碗麦片粥,在上面浇了一些凉牛奶,然后便开始用餐。包围着她的那种紧张气氛让她觉得吞咽起来都有障碍。
斯万笑着对她说:“英国的风格啊。”
她看着他,呆住了。他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识破了她。“您什么意思?”
“您喝粥的方式。”
他单用一个杯子盛了牛奶,吃几口粥,喝一口奶。这是丹麦人的习惯,她本来是非常熟悉的。她心里责怪自己不小心,嘴上只能试着掩盖。“我喜欢这样吃,”她尽量显得随意,“这样粥可以凉得快些。”
“看来您很赶时间啊。您从哪儿来?”
“哥本哈根。”
“我也是。”
再谈下去就要说到彼此的住处了,赫米娅实在不希望再继续这段对话,说得越多越容易出错。最安全的方式是她主动问他问题。据她所知,男人都喜欢讲自己的经历。“您来这里度假?”
“很不幸,不是的。我是测量员,给政府打工的。不过工作已经完成了,我明天才回家。所以今天可以开车到处看看,搭晚上的夜班船。”
“您有车?”
“我工作需要车。”
房东端来了培根和黑面包。她离开房间后,斯万说:“您要是一个人的话,我愿意开着车带您去逛逛。”
“我订婚了。”赫米娅语气坚定。
他有些可怜兮兮地笑了笑。“您的未婚夫真幸运啊。不过我还是很愿意陪您玩。”
“您别介意,但我还是想一个人走一走。”
“我理解。请别介意我的冒昧。”
她露出了一个最热情的微笑。“正相反,我感到很荣幸。”
他给自己倒了一杯代用咖啡,好像还想在这里逗留一会儿。赫米娅感到放松了许多。目前为止她并没有引起任何怀疑。
又有一个客人走了进来。那人和赫米娅差不多年纪,穿着一身整洁的西装。他一脸严肃地向他们弯腰打了招呼,用带着德国腔的丹麦语说:“早晨好。我是赫尔穆特·缪勒。”
赫米娅的心跳加快了。“早晨好,我叫阿涅斯·瑞克斯。”
穆勒一脸期待地望着斯万,而后者却突然站起身来,对这位新来者视而不见,径直走了出去。
穆勒坐下来,脸上带着受伤的表情。“谢谢您的礼貌。”他对赫米娅说。
赫米娅尽量表现得自然。她把两只手握在一起,以防止自己发抖。“您是哪里人,穆勒先生?”
“我是吕贝克人。”
她思考了一下,一个态度友好的丹麦老百姓会怎样和一个德国人闲聊。“你的丹麦语很不错。”
“我小时候经常和家里人一起来博恩霍尔姆度假。”
他完全没有怀疑她。她决定问一些深层次的问题。“告诉我,是不是有很多人拒绝和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