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最初的体验(4)
城市越来越经常地变成另一副模样。或者更确切些说，它并没有变成别的什么东西，它走出了自我，不再是它本身。在郊外……但是在郊外，大概已是可以按照故乡的样子来建设的春天。一个道口接替另一个道口，建设不断更新，也许就可以建造整个大地，那时除了等待兴建的空地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别的什么了。因此那些断言在道口之外，也就是过了郊区之后便可以见到上帝的人是不对的。假若是这样的话，那么只要追踪建筑工地，随便在哪儿都可能忽然遇见上帝，随便哪个城市都可能成为上帝之城。如果列里克维米尼的同胞经常这样说，上帝正好要在他们的城市定居下来，那么当然，在这样的日子里，上帝就不再是他自己，而是和所有其余的人在一起。这的确是如此奇怪。这完全不能达到对信仰和神的认识的深入，却会导致人们渴望去历数所有这些一直在改变自己的个别现象，也即那些不停地发出悦耳的曲调、享有不应得到的稳定声誉的现象。说白了，就是想使它们从那些空话中解脱出来。想在对比中向它们倾吐自己的陶醉。在对比中。不是因为它们与什么东西相似，而是因为它们不再像它们本身。
列里克维米尼就曾在这样一个被偷换的城市中、在这样的日子里生活，他的童年来晚了，它来临时列里克维米尼已是一位青年人。
人们谈论得过多的轻便马车行车路线，有一天终于贯通了这座城市，车轭照老样子遇上了似乎消过毒的明亮天空，晚间市郊地区无家可归的声音和信号与烦躁不安的薄薄烟雾一起在空中微微颤动。马车拉着一身旅行服装、脸上泛出迷人的忧郁之色的姐姐，绕行于春意盎然的宅第和商铺的一排排行列间。她沉默不语，有些忧伤的容忍迁就的微笑改变了她的面容。[18]
她和列里克维米尼双双错过了许多被春天降低了热情的胡同，在那里，大概所有这些栗色猫都觉得很冷；他们的车夫叫嚷着疏散开广场上那些像生锈的旧锁一样聚集的人群，于是他们继续慢慢前行。她与多条街道失之交臂，也把被遗忘的春天放在了身后。
万一，如果林荫道拖得过长（……）她用自己那只绝妙的手碰到了他。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和整个手告别，准备分离出去，迅速跑开。十个春天的大冰溜怎么也不能掉下来。五个春天的大冰溜触到了列里克维米尼的手。
“忧郁……这就是我们储存应当来临的什么东西的时候。这就如同一个意外的收获季节。仿佛我们成熟了，有人把我们运走，每一瞬间都会把我们运到某个未知的方向。但是你会感觉到，那里有什么，一次一次地把你收藏到哪里去，你会增多，就像不知哪位外人的储藏在增多那样。这是一种痛苦的财富，其中什么也不属于你自己……等我们到达时，我再给你讲点什么吧。”
林荫路和（……）被令人意想不到的出殡队列堵住了。
“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不是一个能够理解你的男人或男孩的呢？”
“是的，确实，忧郁是某种高贵的、女性的东西。就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像我这样就能在博物馆工作），这种忧郁现在就在我身上聚集，在它的压力下我简直变成了哑巴，被我储存起来的是某种尚不明确的未来的莫大快乐。这是我的快乐吗？我不知道。不过，当然，不会再有别的为我高兴的人，这不会是一个人的快乐，这你是明白的。”
看了看列里克维米尼之后，她又转移了视线（……）仿佛是以此为借口（……）
“你还记得你们家窗口对面的疗养院吗？”
“是产妇疗养院吗？我不知道你想以此提醒我什么……”
“没什么，只是……”
“只是我当然没有忘记，在疗养院门前你是怎样用自己迟钝的恐惧感染我的。你没错，被3月弄得高低不平的楼房正面倒映在胡同里，它被踏平的雪厚实地围住，受到烟雾弥漫的春天那单调无味的汗液的挤压；你会记得，从在这一带很少见的轿式马车里走出来一位有点儿像鸭梨的、模样可怕的公爵小姐，她还几乎是个孩子。”
“但是约莫一年前我不知怎么从院内的另一个方向无意中落到了那里。你知道，那儿异常美好。似乎处处都显得刻不容缓的天空远离了城市，在那里休息。天空一向不干燥，正在用湿润的蓝色诱惑花园的灌木丛和树枝。中午时分，雨水把一些麻雀碰落到收拾得很平整的小路上；你听我说，那儿完全非同寻常，积雪延缓了自己的融化，就像芳香的蓝色餐盘放在地上，在褐色的毛茸茸的地表，绘制出一些尺寸和形状都不可思议的小碟子。”
“还有那边的雪，已稍稍有些融化，似乎用宽大的白色套子包裹着树干。当我在那里的时候，大约有一群士兵快速行军经过，还有被搬到花园里的风信子，有些像制得不好的彩色羔羊皮，饱含水分，在雪地上散开。”
“你知道吗？春天这样不离不弃地长久驻留在哪里？驻留在母性神圣的倦怠里。面色苍白、正在康复的女人往往是忧郁的。但是拥有她们的春天却由于这种忧郁而欢腾。”
“请你不要妨碍我，现在我正在思考关于女性分娩的问题。你是否注意到了，他们大概不放你从院子外边进来。你也没有注意到，我们如此期待的事情，她们却径直卓越地顺利实现了。弄清楚这一切（这时她又一次以被钟楼和绕行道上方的天幕装点起来的马路为证），你明白吗，弄清楚这一刚刚形成的现实，它似乎是某种自己的、因疲惫和静止而感到疏远的东西，如同停止动作的肢体。我不能对你解释，不过你要知道，我看见了她们反身登上医院的台阶，舒展着疲倦的、得到满足的肢体。”
春天在树木、烟囱和十字架上系上了许多黑色的结。春天的空气本身是纤维状的，无边无际，伸向远方，聚集成芬芳的云朵结，但是最黑、最紧的结还是贯穿无数院落的大地本身。春天把这个被捆住的世界系得越来越紧。在一个雨水踏着节拍的夜晚，春天夺路而出，好像受了惊吓似的叫喊着，又仿佛挣脱了链条的马车到处哭诉，或是仿若某些偏僻小巷利用一片混乱迁移到倾泻而出的密雨中。城市里有什么东西崩塌了。黎明时分变得松弛了的灰色天幕抱怨地晃动着，疾风拉动着窗户的插销。早晨偶尔可以发现从中钻出嫩芽的小水珠。水洼是已缩短了的早晨太阳的暴晒点。那些结现已不复存在。其中一些没有抗得住紧拉，另一些则被解开和捋平了。只有一个令人隐隐感到不安的结驱赶和拉动着粗鲁地挺着身子的河流。被几座钟楼装点的中午时光带着隆隆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首都往山下低低地布满了矮小房屋的莫斯科河南岸地区延伸。一群一群的小蝴蝶在城市的各部分之间无声无息地飞来飞去，在桥梁周围飞舞盘旋。大斋期一阵阵嗡嗡的钟声有如一百普特重的圆环在空中簸荡。城市彻底破坏了这些呻吟般的阵阵鸣响。
烟雾缭绕的人行道和铺路石光泽闪动，缓缓掠过；阴影和太阳驱赶着它们，把它们斜推向一边。老练的麻雀发出的一串串唧唧叫声灌入耳中；天空浅蓝色的卷须缠绕着教堂和避雷针竖起的顶尖。
天色已晚。窗户完全敞开了。乌云在巨大的空间滞留徘徊。火车站像一个浮标，不知被抛向何方。它在蜿蜒前行，时而在那里责骂，时而由于信号灯而拨动寂静。周围铺展着一些空地。工地对面的大面积树林还没有被纳入夜色中。塔架上灯光明亮。空中处处散布着这些发光的亮点。风，卷起了当地的垃圾和远方的流言飞语，无论它们和房梁上呻吟的怪兽饰一起如何挣扎，也没有放过它们。
干枯的垃圾，短暂而令人恐惧的寂静，收割完庄稼的土地，残破的胡同；双轮马车像一个激动不安的标点符号。从清晨开始列里克维米尼耳闻目睹的就是这一切。波利卡突然间把自己的一只手放到窗台上，无意中碰到了烟头。片刻之后列里克维米尼俯身贴近了那只手。他埋入她的怀中。他钻得越来越深，从近旁迎面涌来爱情的波浪，挨得很近，就在近旁。那个作为折磨者的城市，似乎紧接着往下走去。走到底部，直达底部。手在颤动、抻宽和增大。
他的眼睛燃起激情，他没有把自己的嘴唇从它在胳膊上遇着的这只手上移开。这是遇到了春天本身。世俗人类的某些力量从下面硬闯出来。列里克维米尼摇动着。这是它们想从下面掀开他。这是城市的一种上升。
它不应当高于列里克维米尼。列里克维米尼就是城市上升的方向。什么样的无法抑制的幸福是最后一次！不，是倒数第二次！什么样的放纵任性的痛苦是倒数第二次！一件最后的东西在她身上的某处。作为护卫的那只手让开了，发软了，没有盘问，没有注意就放他到了尽头，紧贴双肩，紧贴胸前。为什么，为什么？他那双被心灵驱使的眼睛无拘无束、不知疲倦地说出了他们从未能说出的那些话，但却颠三倒四地搞错了适合居住的、弄痛的、增添的、穿过的和请大家品尝的对象：一切裸露无遗。
他抱住了她。他用自己的心灵抚摩着她，就像春天里以鲜花相送。他亲吻她，在她的心灵中处处打上自己的标记。他在这裸露的双肩上挣扎。她的双手和胸部由于袒露的河口而溶化了，但是他身上的爱并没有后退，没有像平静的海洋一样退潮。他的爱，托生于多雷雨的滨海地带，又往回飞奔，把这个迎面而来的由胳膊、躯干和前臂构成的大雨如注的三角洲往山上赶到发源地。
灌注了过重内容的歌声使他感到一种隐痛。两个面对面的追逐者让这些彼此进入的逃逸者互相靠拢，而没松开它们，继而进入她的诞生地——压迫者的深处，于是她被悲伤弄得筋疲力尽，而在他心里却升起自由奔跑的快乐；或者他被往回送，于是她便在他身上展翅翱翔，喜悦地飞驰。天空在驱逐她。开阔的乐园来临了，沿着她河床式的躯体到达。而他则被城市耕种过的土地顶出来。黑色的、可怕的东西寄居在他身上，黑色的、可怕的东西，是她常常降格以求的。假若他们没有互相抓住手，没有转向一旁，那么这可能就是男女逃逸者的爱，就是他们的毁灭，就是在他们头顶大笑的追逐者的相逢。逃逸是多余的。不错，爱也是多余的。要知道他们成了兄弟和姐妹，并且继续着没有追逐的逃逸，继续着没有爱的爱情，继续成为彼此的心房。他们变成了兄弟和姐妹，或者就是姐妹俩。因为被窗户唤醒的他站起来了，用自己的一句“我不想”让她不禁战栗，不知道这些话意味着什么。她的头垂到了手上，掩藏起来，埋到手掌中以便让灵魂得救。她开始哭泣。由此，上天对她所履行的一切都到来了。他跳上窗台，脑袋碰到了窗玻璃，两腿悠动，经受着折磨。他注视着她，很是痛苦；他被如此多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折磨着！他痛苦，比如，甚至为她那意外裸露出来、没有任何预见就碰到了沙发木靠背的脊背而痛苦，为在此之前彼此从未见过面、因互相邻近而惊讶的两个对象的偶然相遇而痛苦。正如一切罕见的事情，这会造成恐慌不安。
不过他又抑制不住同情心。同情谁？他的姑娘？她的脊背？还是那棵没有预先提出警告的树？当浮标在夜间被拉动，并在那里捞起一个湿漉漉的正在滑落的信号灯时，他不禁战栗起来。他问自己，也许，他并不同情这个突然遇到了一个泥潭的远方？需要立刻就弄明白的是，他同情什么样的莫名其妙的现象。一系列想法从他脑海中掠过，但都没有离开这位姑娘。哎哟，她哭了，但却没有让自己的裸体隔离被她惊倒的、不熟悉她身体的对象。她哭了，她少女的界限常常战栗，她的身体就被这种如同嗓音起伏不定的歌唱般的界限引出、传送和拉拽。
枝形吊灯流溢的光华越来越快地落到摆着棕榈的毡制台布上。一张阴郁的长桌使越来越多的侍者离去，在桌子边上，人们从提供开水的人那里取伏特加和茶饮，畅饮威士忌的碰杯声不断响起；侍者抬起胳膊肘装腔作势，给诸位先生一一倒上啤酒，这些先生要求拿来烟灰缸，松开大衣和围巾之后就开始写信；放下啤酒、假猎刀和墨水瓶，再坐到马车的车围中，从被唾脏的地板上方飘然而过，绕过火车时刻表和三等大厅，大厅里地板上移居者沉重的鼾声搅得火车站神龛前的蜡烛那磨磨蹭蹭的火苗微微摆动，混合着马合烟和雪茄烟的灰暗烟雾没有触及风帽和透花编织物，就飘进了卫生间和站台。按次序，列里克维米尼恰好拥有一张坐上铺的乘车证，可是这个上铺的拥有者猛一下沉重地感觉到，还有一个侍者或搬箱子的搬运工，于是他又因陌生人占压倒多数而憋闷。不过门还是打开了，又放进来一批新人，而这间大厅还令人恐惧地让一位渐渐靠近的侍者迎面朝着列里克维米尼走过来。一阵恶心涌向列里克维米尼的喉咙口：他已然像一个愚笨的人抓住到处乱跑的外衣那早已有之的阴暗，希望制驭有一些无腿无脚的斑点跑来跑去的大厅；他眼睛死死盯着在站台上敬礼的戴头盔的人，但是许多窗户和钢盔一起溜掉了；潮湿的、没有榨干的大厅从地板上裂开缝来，好像春天里石头在那儿啪啪作响，高声喊叫；一节邮政车厢鸣响着汽笛驶过来，由于铁轨刺耳的叫声而弯成弧形。越来越不好管教的、遍布各处的春天冲进了大厅。列里克维米尼站起身来，就像亮着煤气灯的售货亭的投影那样随着窗户摇动，被大厅领着走，不过他还来得及想：“这一切都会过去，这就像在伊凡大公时代一样。应当到室外去。”一些士兵突然侧着身子离开了长桌，使他陀螺般地转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