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体验:帕斯捷尔纳克中短篇小说集(百读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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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最初的体验(3)

尽管伟人纪念碑理智地把很多冷眼旁观的同伴在自己旁边安排就绪,它却几乎没有显得很突出,因为在它后面,西侧的岩层和弯曲的皱纹还没有被隐藏起来;它大得惊人,轮廓清晰,因为它不得不单独承受来自明朗蔚蓝的空间那难以言状的压力。这意味着,尽管有许多情侣在纪念碑旁漫步,像被晚风沿着玻璃不断吹走的冒烟的烛芯,但总体来说,纪念碑的细部和边缘,也无论是人的侧影、遮篷和长椅,甚至是嗑葵花子时匆忙吐出的沙粒,都被顽强表现出来的敏感蒙住了,但是这几个孤零零的人既没有看到纪念碑,也没有沿着绳索穿过广场。大概他们在城市里有自己的居住中心,现在就沿着自己的街道行走,一直向前,一直向前,遇到障碍时就等候片刻,顾不得朝左右两边望一下。最难以揣测的天空布满了这些孤零零的、完全不交叉的线路;这是一些在夜晚的场院中为数不少的爱的线路。

3.在多罗戈米洛沃道口

啤酒中被咬啮的灯光像一条煤油色的鳇鱼在小桌子上窜来窜去。为什么是“被咬啮的”——柯尼斯堡哲学家[13]的侄孙卡纳多维奇追问:为什么?萨利耶里不能说,他只是给卡纳多维奇指了指像整个乌拉尔山一样多、在痛苦的夏日忙于咬啮小阁楼的苍蝇和牛虻。由于苍蝇的原因,小阁楼的抄写员便有了一副鞋匠的模样。当然这也由于他那疲惫不堪的过去的烟熏火烤。窗外遮掩整个教堂台阶的榆树(它们也是黑色的),有时伸进靠近贴有金属凸形装饰的通风孔的小窗里,如同从卷起来的、簌簌作响的短上衣中伸出的刺有花纹的无指手,为富有同情心的啤酒馆指示着天空。

可是卡纳多维奇却用牙签戳它们。

“算了吧,卡沙,咱们最好听一听,关于午夜人们是怎么说的。”

“好的。”留着长发,衣领是莎士比亚式的,鼻梁上长疙瘩的主人说,同时从日历上撕下一页,表示又过完了一天。

几张小桌子就像扁鼻子的公鸭在一片灯光的水洼中浮游。兴奋的卡纳多维奇浑身披满灯光,凭着自己的感受在拿它们耍手技。

突然间,在呆立不动地垂落于门前某种闷热空气中的带有昆虫图案的窗帘后面,一个不知名的女人发出笑声,卷起两只伤感的袖子(也许这是亵渎神明),在被钉于十字架者的舞蹈[14]中跳得筋疲力尽。由小桌和瓶子组成的这整个黄色的天国,在两三位客人由于墙壁遮挡而昏暗起来的黑色眼球中,开始神秘地绵亘延伸,同时并未失去自己的三色隐喻性。当卡纳多维奇闭上眼睛,他这只长颈鹿已经整个淹没在周围的笑声中,只能用厚厚的嘴唇向上游动,浮上表层。在这蓝色的尼罗河一样的笑声中,想必莲花正在生长。否则它便不能理解长颈鹿的行为。

这时,三扇圆形椴木花窗上的箭头形花饰,呈刻度盘里7月间增大了的苍蝇爪子状,和另一只爪子彼此挂住了。大家刚刚注意到,整整一打蜘蛛哗啦啦地爬过一块布满灰尘的调色板。卡纳多维奇清点了一下蜘蛛的数量。已经是午夜了,萨利耶里说。大约有十二只蜘蛛。

当造访者中一个人的脊背和灯光玩起跳马游戏时,许多窗口便开始眨眼了:石块铺就的小巷的夜晚和夜色中人声嘈杂的啤酒馆在眨眼,和啤酒馆同样也是石砌的、但已被润湿的花园堵住了、似乎被戳了许多孔的围墙在眨眼,甚至竟然马上就要让整条小巷打喷嚏的轻便马车也在眨眼——在石块般的夜色中,油灯的黑色玻璃灯罩中的灯光,又一次像绽开的柠檬那样成熟了。当灯光久久未能攻克此人堡垒似的后背时——在由小路、绿波微泛的花园、墙根发黑而屋顶断面令人眼花的长长的围墙所构成的石块家族上方,在这个和睦家庭上方发生的是:草丛般浓重的乌云变得稀疏,星星像浅滩上的牡蛎一样从云隙中露出来。

小酒店里的圆腹鱼有时像潜水员那样爬行。

因为正值春天,所以天空似乎还很稀薄,不是真正的天空,就连猫也对它不满意,于是便对着小巷这块青灰色的冷清地段发出痛哭似的叫声。

萨利耶里推了一下卡纳多维奇,让他转过头来。卡纳多维奇就像邮递员背着一个长及胯部的大包那样,笨手笨脚地在椅子上转过身。玛丽娅·玛格达琳娜!在对面的墙边,一个女人的侧影如同夜晚窗户上的一根睫毛,似乎早有准备地颤抖着滑落下来,仿佛一颗闪动着让卡纳多维奇激动的全部光泽的泪珠。于是,正在向闪烁不定的灯光俯仰致意的栗色头发的整个苏格兰便开始祈祷了。

“我认识她,”卡纳多维奇想说出来,“这是我穷困潦倒的表姐。”但是他弄错了。

老板的女儿身材高挑而柔韧,穿着藏青色的裙子,久久地、久久地朝窗口张望——突然被一种出乎意料的热烈的内心活动抓住,继而又低声吐露了对于在地板上方爆发激情的某种倾心,好像准备在由一块块木板构成的黑麦田上方飞舞;她对客人们的皮鞋表示了祝福,抑或就打算像水母那样消失到地下。

她就这样展开双翼不易觉察地在地板上方颤抖。然后她把一只手伸向脖子,伸向胸口,触到了不知什么东西,好像顶住了一只麻雀,还第一次看了客人们一眼,使每位客人都感染了她双眼的黑色传染病;她突然在照明灯近旁、柜台和桌子近旁松开了手,一身藏青色的她放开了陀螺,接着就跑开了,跳动着蹚过自己的衬裙消逝了。

陀螺的蔚蓝色月夜就像眩晕症一样,所有黄色的、布置好的东西都深不可测地骚动起来。螺旋形的东西发出悦耳的声音,但已经脱离了双方,在长短不一的腿脚之间闹出了嗡嗡声。也就是那种带着嗡嗡声的、7月里的正午怡然自得地冲洗过的月光般的倦怠,在客人的肌肉中唱歌。或许有人放下了自己手和脚的报告,陷入自己的式的大腿和克莉奥佩特拉[15]的那根针构成的非理性公式,这根针以来自黑色土壤、穿过他的胸部到达星星的快速迫使他窒息;也许有人想奔过去取到那黑色的、单独的、绘制出来的或者金属般的东西。但是嗡嗡声没完没了。也许那个小小的、五光十色的魔术师早就滚到柜台下面了。然而在那远远的地方,在有魔术师的另一半存在的世界,一个更有作用的大陀螺在那边的世界作出了回应。月亮升起来了,模仿着陀螺那蓝色的嗡嗡声。月亮把嗡嗡声铺展得很远,铺向整个夜的王国。起先,紫铜色的陀螺像马来亚海盗一样,由于眩晕而在地平线上方变得越来越苍白。在那个方向上的森林和整个小巷早就已经躺了下来,就像软弱无力、晕头转向的蓝色自游生物。

卡纳多维奇醒来后,走到窗台边,老板的女儿坐在那儿,夜晚的月光正浓。那就是月夜。——他看去的那个窗口在满是伤痕、被街道劈开的城市的四处扩散的粉末状灰烬之上,似乎被抬高到了十一层楼上。仿佛死气沉沉、尘土飞扬的灰青色的旱情在被诱惑到月夜的空间中弥漫开来。城市……无数条巨大的黑鱼,如同夜的海洋向某处漫延而下,离开了裸露的水底,奄奄一息地病倒在这块嗡嗡作响的灰青色陆地上,就像在月光下童话般的南方人们在临死之前从自己木然的眼眶中推出玻璃体;再往那边,还有厚重的圆顶如同肚皮向上的巨大的比目鱼一样闪闪发光,只有花园匍匐着——像一些未死的螃蟹。

4

列里克维米尼已经是称职的了。被云彩抹淡了的晴朗而凛冽的碧空的蔚蓝,沿着边缘注入了梣树和槭树,灌进了插有树叶的红色长颈瓶;在这些树木之间,不可计数的小蝴蝶围绕白色的山杨树飞来飞去——如同倾泻而来的光斑。到了傍晚时分,各处还没有安排就绪的乌云仿佛都毫无怨言地聚集到客栈的院子里来了,各种各样的木头块、没烧完的淡紫色树枝,也因为新年枞树而被迅速送到这里。然后,那些得到宽恕的光线似乎很为悲伤,无家可归,好像某种被熄灭的火光那样努力回忆起那大片难以忘怀的低地,这片低地已在它们面前被浸入了淡蓝色的阴影中。在这片白色的、多灾多难的朝阳的草地周围,呈现出一片追荐亡灵的平原的幽暗。

5

舍斯季克雷洛夫转身向后;那边积雪的浅滩上雪水渐渐退去,灌木丛匍匐在那里取暖,雪橇上长长的影子彼此追赶着越过田野;所有这些影子都折弯了,似乎在邀请人们前往面貌一新的雪野。

清冽的天空已经在那边、在地平线上徘徊不定的榆树的模糊暗影中休憩了,就像处在一个宽大的雕花杯托上一样。不过,这条被无数树木开启的地平线,有时却像锡的熔液那样在树丛中凝固了;这冷却的凝固的熔液,以及那毛茸茸的、苍蝇的躯体般的蕴雪的乌云,把仿佛堆积着石墨的天空推到了田野上方。这时候起风了,一阵风吹落了本已弯折的树枝,吹向沿着道路延伸的地平线的黑黝黝的标牌上那歪扭的字行,道路两旁一棵挨一棵排列着冰冷的树干;覆盖着积雪的原野宛如远处温柔而无边无际的手掌在移动,同时把成串的寒鸦当成念珠逐一予以检视。

6

当列里克维米尼回忆童年时,他发现童年处在晌午树木的包围中,如梦般的锅碗瓢勺的声音透过树木从厨房传过来,周围一片热情的、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在空气中彼此碰撞,闹得连小蝴蝶也不耐烦了。还有,他脑海里重现了黄昏时分篱笆后面的小块草地;草地上如此聪慧、精确而严格地刻上了一段栅栏,绘出了窥视四周的树枝的阴影;在远处浓密的洋甘菊后面灌木丛的上空,一颗过早出现的、似乎从未见过的星星在躲躲闪闪,这一切都被安排得如此沉静与疏朗,仿佛准备面对来自远方的某种叫喊或呼唤,然后再安静下来,作出回应:径直把芬芳的空气从篱笆门带到所有能够达到的地方。

不过,以往他曾把早年不寻常的黎明归功于青春。他的青春打上了一个即将破晓的城市的印记,那里的街道就像一座粮仓,密实地填满了湿漉漉的、刚受到痛斥的愚昧,而被天幕衬托得略有些新意的建筑物顶端则仿佛停泊的船只沉入了梦乡。

空荡荡的轻便马车成群结队地冲入市郊,马车倾覆的事故在空旷的城市里疯狂地增加;池塘里映现出的门洞和马路的被惊醒的倒影发出笑声,把孤独的、无人理会的星星和这一切隔离开来,而不上档次的招牌匆忙间用沾满泥泞、还在孕育着小椴树的凌乱树枝遮盖住自己的丑陋。破晓前的马拉大车从列里克维米尼的青春一旁飞驰而过,这青春那揪心的、难以入睡的烦闷碰上了芬芳馥郁而又冷冰冰的首都,它为祈祷前的钟声和疾驰而来的车轮的抵达而闪开了道路。

童年记住了无数中午时光和除草女工劳作归来的情景[16];青春则把自己和黎明联系在一起。

因此对于列里克维米尼而言,他的青春比他的童年来得更早。列里克维米尼的青春出现于童年之前。

在他的生活中曾有过一位姑娘;所有的黎明减弱了思念她的不安[17],而随后稚气的中午又排干了3月马路上的慌乱。当她离开了或者只是在下午才开始出现的时候,或者当她开始拒绝不安——似乎是仅仅在大清早才合适的、变得可笑的预告——的时候……一句话,对于列里克维米尼来说,失去她的时候,他才震撼地意识到,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她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暗中替换了整个城市,仿佛以另一些冬天、春天进行了置换;她教会新的早晨在新的马路上佯装和讨好远处霞光中的轻便马车;而春天则一如既往,出动无数辆马车高谈阔论,在圈圈白云上画出印痕的形形色色的十字架也一如既往地发出不祥的叫声。但先前的城市却是另一副样子。这是一种处于异样的角色中的东西——没有失去温暖的城市便是这种异样的角色。

这一切是如此奇怪地活动起来的。当首都和那些待在因缺少雨水而干枯的树枝上的闷闷不乐的鹦鹉相逢,和那些把力不胜任的一切都揽在一起的歌声在春天的努力相遇时,它便移动了一下路灯、亮着煤气灯的售货亭、椴树和从煤气灯那边走过来的人们,贪婪地扑向似乎喷射过来的风;当屋顶和好像含硫的云层负荷物彼此绊住,月亮一直都隐没在什维沃依山丘的时候,或者当连绵不断的一批又一批行人互相拥抱,被套进沿着淋湿的石板刷刷划过的橱窗反射的影像时,一句话,当现实的产生颤动的眼镜变得如此又大又圆,以至于令人想起女魔法师那不透光的眼镜时,就很想在某一偏僻之地,渲染一下自己的激动,讲一讲眼镜中摄取的这些景象,因为从来还没有人说过,可以用魔法师的眼镜做成别的什么东西,正如不能把它们写入童话。